沙克，當代著名詩人，一級作家，文藝評論家。60后。生于皖南，現(xiàn)居江蘇。上世紀八十年代參與中國現(xiàn)代主義詩潮，主編民刊《火帆》詩刊。資深媒體人，文學編輯者。《中國新歸來詩人》主編，《漢詩界》執(zhí)行主編。曾赴亞非歐美澳多國采風考察及參加文化交流活動。高校兼職教授，北京大學訪問學者。
　　著有詩集《有樣東西飛得最高》《單個的水》《憶博斯普魯斯海峽》，散文集《美得像假的一樣》《我的事》，小說集《金子》和文藝評論集《心臟結(jié)構(gòu)與文學藝術(shù)》等十余種。早年獲《詩歌報》《中國作家》《文藝報》等全國性報刊作品獎，近年獲紫金山文學獎、楊萬里詩歌獎、冰心散文獎等獎項。


丨理想題

太陽爬上山巒
一列動車的頭進入洞口
輪子在隧道里飛

你拿著命運的百分數(shù)
聽候調(diào)度

太陽落下山巒
一列動車的尾進入洞口
輪子在隧道里飛

你拿著命運的百分數(shù)
快歸于零

問一問落日
隧道另一端的洞口
是什么情況……

別問
輪不到你馬車過去

試一試從命運的等待中
抽回真金白銀
買斷一天里的前方


丨擬琥珀

海星爬上海岸
飛過森林
住進無土的瞳孔

冷凍的燭火
含著愛惜文字的冥想
夜里泄著光

幾滴波羅的海的水珠
含了長生的秘密
凝固的血清

艱難世事
仿佛無土的玻璃體
有時通體透明
有時內(nèi)里矇眬

我有兩個女人
一個愛惜花容的透明琥珀
一個愛惜年華的矇眬琥珀的蜜蠟
我有兩顆不善辭令的舍利子


丨跡象

年初的冷那么
冷
眼面前跑過鳳凰
跑過寶馬

跑過冰亮的光彩
還有
跑過去一條河追隨過去的幾條河
還有巢、山

跑過人的象征
退回去的唯有一塊沉木
刻著生活的本

年初的真那么
真
把十年一現(xiàn)的冷
灑向過剩的熱氣泡泡

遠離故鄉(xiāng)
去非洲與獅子謀皮


丨贊美一位叛神

與一切執(zhí)迷不悟之間
隔著一江春水
與遠方的情懷、序、形容詞之間
隔著松動的牙根

與經(jīng)典之間隔著墓碑上的蟲洞、菌花
讓時光聽命于個體意志

設(shè)一個局
隔開可能與不可能之間的觸點
撐開天的空，地的大，宇宙的愛恨成因
自己成為局外的原始力

斯蒂芬·霍金
消解創(chuàng)世記神話的叛神
你剛死去
上帝就睡上了安穩(wěn)覺


丨示后人

孤苦、厄運、死亡算個什么
我經(jīng)受的與你們無關(guān)
算不了什么

樹葉落在頭上
你們喊疼
石子硌腳你們止步不前

你們經(jīng)受的太少太少
把雨后的陽光糾結(jié)成心理的網(wǎng)
沾碰一星塵埃，當作障礙
……

從幼年到今天
我活過了祖先的生活總和
農(nóng)耕茅舍，肩扛擔挑
機器人加網(wǎng)絡(luò)，病毒加心毒
長磨短難無損我性本善

后人為我感動、驕傲
不因為我死去而因為我幸福得起
回避你們所知道的
給予太多你們所不知道的


丨龍?zhí)ь^

二月二，龍?zhí)ь^
春雨清油油
黃河南岸的柳樹抽出民俗的芽

地縫里露出它們的眉目
鯽魚上鉤了上了他們銀線的鉤

二月二，龍?zhí)ь^
見縫插香把毒害薰跑
一柄犁鏵像裹金的門牙耕出新土

城墻里的人不懂農(nóng)歷的事
只管吃面餅嚼黃豆

二月二，龍?zhí)ь^
風調(diào)雨順犯不著愁
高祖父的紅皮大鼓快要發(fā)吼

玉皇大帝龍袍飄然
接受男女公母的敬拜祈求

菩薩、耶穌、真主換上春裝
開車穿梭在田埂、高架路和社區(qū)
二月二龍?zhí)ь^人神蟲鳥的日子暖和好過


丨致我的心臟

子夜已經(jīng)被灼傷
流著孤淚
聽命于時鐘還有什么用
黎明不會來了

白天是多么重情重義
迷失于對太陽的慣性依賴
把生死交付出去
不知不覺中被一扇窗子編排

生存的通道朝外
引來光、氧等外在支援

所有的堅硬
靠擠壓內(nèi)里的柔軟
形成外殼

從紐扣的孔眼里
穿過細長的暖流維護身體
心臟受傷

砂紙摩擦裂痕
產(chǎn)生熱量給真實的命運
產(chǎn)生燃燒給又一輪永別的吻

我的心臟
堅持感情、品格和真理
被世人一再嘲笑為傻瓜
我的心臟是上帝
在我完全失血的時候還會思想


丨春入圓明園

雙目觸水三百載
水邊，拱出一簇簇蒲尖
鯉魚打挺，野草、野菜沿岸滋生
石塊下斜伸出小朵紫花
種種主觀的心象竭力向外舒張

朱橋，清波，桃花粉紅
雪白的櫻花好似仙子抱團
楊樹落穗，鋪地，蚯蚓拱出土粒
文冠果的細枝脹出苞芽
迎春花披下一頭又一頭艷黃

這些都是他者
垂柳撩水也是他者，春風搖曳絲絳
對影于湖面好似一串串鄉(xiāng)黨
繁茂而又安閑

過去的，未必過得去
那些遺址位置衡定，屋基、柱礎(chǔ)猶鮮
感官的坐標系不斷填充新的現(xiàn)實
那些遺存不減少只增多
僅憑想象，未必抓得著，抓得動

粉紅的碎花或許都屬桃科
桃與變種，與非桃之間的關(guān)聯(lián)性
好似碧水被一對野鴨
撥弄成春波，造成疑問與信賴的平衡

腳踩亂石是實，眼觀樓臺是虛
玉蘭群開，鷺鳥單飛，海棠點染絳唇
破碎感被連續(xù)的時間稀釋
還原成沒有回聲的塵埃
含著情仇和記性

圓明園的容量
超出了歷史事件的苦悶與否
園外車水馬龍，微信當?shù)?br />電磁波的顫動喘息中彌散著一脈音頻
春光恬美: 活在當下，相信未來


丨微妙

春光流過杯口
濕潤了她含在嘴里的心
她姿態(tài)卑微，無所表達

河對岸
傳來剎車的聲音
隨后是夜的腳步聲

嘩，嘩
噠噠，噠噠……


丨側(cè)過九華山

過了清明，杏花散盡
山秀引發(fā)暖風，水清足以洗心
李白身陷鄰近的黃山
被云海里的浪和漫糾纏得苦
杜枚長隱九華山，略掉幾種主語
沉緬修辭術(shù)，工于雕蟲

苧麻，嫩，鳳尾蕨，老
槐樹神遍體疙瘩卻活得無恙
淌過后背的……泉流黏，樹影輕
哪里有佛，哪里是福

練句練成宗教
寫下一篇篇一節(jié)節(jié)山珍異寶
挑在肩頭聳上眉頭
太平如湖石，搖曳如絲竹
毛毛蟲信仰地藏菩薩
四腳蛇沒入蔓草叢

仲春側(cè)過九華山
絕緣于墨綠而投緣于斑斑銹紅
羅漢松懟我，山茶悅我
多一尊泥塑不如多一份無欲則安


/創(chuàng)作談
　　【要義或提示】：面對長城、金字塔，我們驚呼：史詩；面對黃河、尼羅河，我們驚呼：史詩；而對莊重、悲壯、沸騰、神圣和受感動的情景，我們驚呼：史詩!一切蘊含著精神實質(zhì)并有其時間延續(xù)性的人和事物，我們都別無選擇歸結(jié)其為詩歌。文化和文明，直趨詩歌的內(nèi)核。那么，詩歌的一般化所指不是很明白了嗎。
　　從來都是如此，但再也不應(yīng)該狹窄地理解詩歌了，詩歌藝術(shù)所反對的，詩人和藝術(shù)家常說的，我們卻正在做：特別化，形式化，格式化等等，給詩歌裹上所謂特色、風格和特別思想的外套，給詩歌裹上了我們特有的小腳。
　　如此地對詩歌背信棄義、趨利忘義，無非是想使詩歌更醒目、耀眼。這很像特別的星星，在浩瀚的夜空競相閃光，凸現(xiàn)它們的存在，而人類與萬物所懂得所接受的事實只是滿天繁星的光芒而已，它們與世界所需要的太陽具有相同的目的。實際上又不同，它們?nèi)w發(fā)射的白色光而非有色光，在太陽出現(xiàn)在我們的眼前時，就自動溶解在一片大光明之中。我們便發(fā)現(xiàn)，它們并不特別，雖然形式上有所區(qū)別，卻迎合著光明的無色的照耀的本質(zhì)。
　　詩歌不可能超過詩歌的本質(zhì)，縱使形式千變?nèi)f化，也不會變成紅色、藍色、黃色的星光，超過詩歌的清澈陽光。透明的東西溶入透明才能保持全部的透明，個別事物，詩人與詩，經(jīng)過沉淀獲得透明，分布在事物的底層或上層，這就看透明的比重大小。有時需要清除的東西浮在透明之上，有時沉在底下，而我們只希望透明，以匯入更一般、廣泛的透明。不作沉淀和清除，個別的詩歌還會染上混濁。
　　詩歌出路的狹窄，分布在時間隧道的長途上。這是我們一手造成。我們太想不一般了，我們太不一般了，我們在用色彩削弱光明。
　　最一般的生活情景是，一個普通家庭婦女，純粹的母親在教功兒發(fā)音、說話：“鵝鵝鵝，曲項向天歌，白毛浮綠水，紅掌撥清波。”她一往情深地脫口念出：“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xiāng)。”那幼兒眨巴著小星星一樣的眼睛，口中喃喃著：“白日依山盡……”如此動人的生活，遠遠超出了詩歌形式。因為她絕不是向幼兒傳授詩藝，這本來就是她和幼兒的生活，生活不可少的部分，生活方式。
　　超出本身的事物從處處體現(xiàn)著本身的意義，這便是詩的一般性，無所不在、無時不在的體現(xiàn)著詩的最高意旨和價值。
　　面對長城、金字塔，我們驚呼：史詩；面對黃河、尼羅河，我們驚呼：史詩；而對莊重、悲壯、沸騰、神圣和受感動的情景，我們驚呼：史詩!一切蘊含著精神實質(zhì)并有其時間延續(xù)性的人和事物，我們都別無選擇歸結(jié)其為詩歌。文化和文明，直趨詩歌的內(nèi)核。
　　那么，詩歌的一般化所指不是很明白了嗎。達到一般化的詩歌正是自然與人類的最大文本，它們包括人類的幾大文明體系，其中又包括每個文明體系內(nèi)的各種文化系統(tǒng)：哲學、科學、宗教、文藝和歷史等。每一個系統(tǒng)內(nèi)有一些坐標系，比如宗教的基督坐標系、安拉坐標系、釋迦牟尼坐標系等等。每一個坐標系內(nèi)有較多的空間，如哲學的孔子空間、老子空間、莊子空間等等。每一個空間內(nèi)有很多的層面，如文藝的荷馬層面、詩經(jīng)層面、唐詩宋詩層面、莎士比亞層面等等。每一個層面內(nèi)有廣泛的線路，如科學的哥白尼線路、伽利略線路、牛頓線路和愛因斯坦線路。每一條線路內(nèi)有無數(shù)的點，即構(gòu)成文明體系的基本元素，生命存在元素，如歷史的各種個別的人物。
　　象征主義開始后的現(xiàn)代詩歌，與我們發(fā)生著關(guān)系，但由于社會落差，使我們還未形成像波德萊爾、里爾克、凡爾哈侖、葉芝、泰戈爾、艾略特、聶魯達、夸西莫多、埃利蒂斯以及剛被我們認識的愛爾蘭詩人希內(nèi)等等基本元素。這不是生命存在長短或多少的問題，恰恰是因為我們的生命存在太特別，太封閉而落后，太注重以裹小腳為大禮、大美，至今還沒有完全與人類的一般生活相融通，沒有和一般的人類精神融匯成文明體系的大同。特殊性或特色之類，使我們抵制普遍性，時間會解決這個原則性問題，我們應(yīng)該在促動中期待。
　　愛因斯坦是如何飛離牛頓的二百多年引力規(guī)律的呢?他利用了時間。時間是人們一致認為沒有問題的存在，人們只能在牛頓的線路上拆拆補補，尋找未來的出路，卻進展緩慢。愛因斯坦把時間的運動與物質(zhì)空間的運動結(jié)合起來，以微量的元素產(chǎn)生巨大的能量，終于打破了牛頓的慣性。飛向太空，為我們打開更多的奇妙的空間。當今的社會與人類，正普遍地享受著愛因斯坦的一般化原理，相對論原理的恩澤。
　　提出詩的一般化原理是為了操作，操作的對象仍然是語言，而不是語種；操作的手段是關(guān)鍵，顯然不是種種特別的藝術(shù)方法，恰恰也是語言，一般化的語言，它無需翻譯。
　　一般化語言與分散人們注意力的特別語言的區(qū)別，便是陽光與星光的區(qū)別。“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便是一般化語言；“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便是；還有“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它們包含在事物與時間之中。特別語言是什么，也許就是奇奇怪怪的“方言土語”、生硬的自言自語，加上異怪的表述形式。
　　任何試圖僅僅在語言枝節(jié)上拆拆補補搞特殊化的行為，都是舍本求末的，它異化詩的基本原素，可能只是紅光、藍光、黃光，連暗淡的星光也不是，溶入不了清澈的大光明。
　　過分地追求形式會成為模式而失去藝術(shù)，盡管它有時表達了思想的獨特與深刻。個體創(chuàng)作的矛盾運動與狀態(tài)，體現(xiàn)自身的存在。
　　我們觸目皆是，陽光，流水，呼吸，花開鳥鳴，生活中存在的或感受到的情感與意志，都在為詩發(fā)言。靜下來，浸進去，進進出出獲得自由，一般化語言會緩緩流入我們的血液。
　　數(shù)千年的人類文明史所運轉(zhuǎn)下來的文學和藝術(shù)，以及一切不隨事物風化的精神實質(zhì)，無論多么深刻、奧妙，都是一般化或潛伏著很大程度的一般化的文本，它隨著一脈相承的生命延續(xù)和生活方式永存，與我們同在。它時時刻刻在閃爍著，不需要說明和提示。
　　詩的一般化原理的本意不批評一切，它的實踐過程是個體澄明、本體澄明、主體澄明、個別澄明進入一般澄明的，恢復與增強大光明的過程，它應(yīng)該處于人類精神的核心和一切邊緣。原來的事物天天改變，原來的幸福本質(zhì)不變。讓我們在本質(zhì)的外面，過著一般的生活，與空氣、陽光、時光一起，感受生命、自由、藝術(shù)和愛，與全體的人類精神同行，趨向和諧與統(tǒng)一。
/對話作者
　　無論中國當代詩壇淪入怎樣的碎片化、泡沫化和詩歌理念的裂變，無度的亂態(tài)和混淆價值的行為，都絲毫改變不了詩歌本質(zhì)的界限；知識分子寫作、民間寫作和國家主義寫作都是功利主義類型化的大標簽，對于詩歌本質(zhì)都是非法的，遮蔽不了生命個體的自省自覺寫作，后者才是成就中國詩人及中國詩歌的永遠根本。有了實質(zhì)意義的個體寫作做基礎(chǔ)，再插上任何標簽、走向任何市場都是合法的，詩歌從不拒絕各種花樣形式。朦朧詩老將嚴力，與年輕于他的詩人沙克和默默，都來自1970年代詩歌啟蒙的語境，又都活在當下寫在當下，他們對于現(xiàn)代詩歌包括沙克詩歌的交談，或許能為“生命個體的自省自覺寫作”的價值空間提供一些證詞。

　　嚴力：在我看來，第三代詩人還是相對年輕的，80年代的詩潮已經(jīng)過去太久，在越來越年輕的當代詩壇，第三代詩人們留下了作品和影響，身體似乎早已走進歷史的深處。沙克屬于那一代的詩人，對40年來的中國現(xiàn)代詩歌應(yīng)該有自我的認識。
　　沙克：幸好，我從來沒有被稱為或自稱為第三代詩人，它沒有必要為我命名，雖然我詩歌寫作及參與現(xiàn)代詩潮的經(jīng)歷早于或等于第三代詩人。做什么樣的詩人，我是說做什么樣單個的詩人，主要根源不在詩壇因緣而在自身血脈，誰也不能例外。民國時期，我的父親是出身于新四軍末期的紅小鬼，母親是出身于美國教會學校的小女童，當他們戲劇性地變成1950年代的大學同學，他們身上的民國與當朝合壁、中蘇合壁、中西合壁的文化基因及被專制挫傷的生活歷程，就變成了我在1960年代到1970年代兒童少年時期的詩歌學校，給了我天生的詩歌內(nèi)容和精神，這是農(nóng)業(yè)主義中國的大多數(shù)詩人未必能同時具備的命運機遇。我僅僅是一個漢語詩人，沒有流派、時代、朝代的定語。對于中國當代詩歌，我不能裝著說我明白，也不能裝著說不知道，我只能講出自己所認為的狀態(tài)：五世同堂，不見脊梁，新舊雜生，老將撐場。
　　默默：在整個詩江湖中，也許我比較了解沙克，不但因為我們是同齡人，我們還有童年的共同點，少年的相似處。我和沙克在上海、江蘇、重慶以及貴州、云南和甘肅等地有過多次聚會，常作無邊漫談，多次徹夜長談。他在安徽和江蘇度過了兒童少年時期，他四五歲時看中外題材的小人書，10歲時讀中外小說，1977年春夏讀初一下半學期時寫了記敘文的作文《除夕的夜》，被老師抄寄到省電臺播出。1979年開始練習現(xiàn)代詩和隨筆，1980年代走上詩壇，創(chuàng)辦詩歌民刊且遭遇波折。這種早期經(jīng)歷，與我身在上海的兒童少年時期的成長過程頗多類似。
　　沙克：我處在這個年齡段，無法幸免地參與了80年代的現(xiàn)代詩潮，開始是個人寫作、與外界個別溝通，到了1986年冬天，我在蘇州讀書時創(chuàng)辦火帆詩歌沙龍，聯(lián)絡(luò)一些高校詩人和社會詩人開展詩歌交流活動，1987年6月我主編的民刊《火帆》詩刊在蘇州問世，直到1989年末在淮陰?？?，期間一共印發(fā)了6期《火帆》。遺憾的是，火帆錯過了《詩歌報》與《深圳青年報》的“1986現(xiàn)代主義詩群大展”僅僅幾個月時間，便錯過了牛逼哄哄的一段詩史。盡管后來《詩歌報》掀起了“八十年代最后一季暴雨”——“中國詩壇1989實驗詩集團顯示”，火帆與南京形式主義小組、他們等詩歌社團位居前列，但是80年代末一場社會暴雨的壓力感轉(zhuǎn)移了全國詩歌界對這場“詩歌暴雨”的關(guān)注和熱心。
　　默默：10多年前沙克到上海來我的撒嬌詩院玩，那時候他忙著做新聞記者的職業(yè)，處于詩歌休眠期。我對沙克說，你是正宗的第三代詩人，干嘛做個一聲不吭的犧牲者，拿出點姿態(tài)來嘛。他沒有反應(yīng)。不久后的2004年夏天，他又來到上海參加嚴力畫展的活動，晚上又住在我的撒嬌詩院。我對他開玩笑，你是詩歌老前輩了，應(yīng)該屬于“兩代半詩人”。他回答我，我們的詩歌經(jīng)歷差不多，兩代半就兩代半吧，反正也不用誰來叫我們爺爺。
　　其實，寫詩也是要靠點運氣的，唐朝有不少的“相當于或超于”李白，運氣只伴隨一個李白，文藝復興時期有不少的“相當于或超于”莎士比亞，運氣只跟著一個莎士比亞，他們經(jīng)受住了一千年、幾百年的檢驗。相比之下，中國現(xiàn)代詩歌還處于往前走的初級階段，那些把自己埋得越深的純質(zhì)詩人，爆發(fā)出地表的能量越具有顛覆性和重構(gòu)力。
　　嚴力：80年代我到美國留學后，1987年在紐約創(chuàng)辦出版《一行》詩刊，推動著中國現(xiàn)代詩歌在困境中往前走，當時的多數(shù)作品都來自中國大陸的先鋒詩人，早年我與沙克有過書信交往，也正因為他是《一行》的同行者。2004’上海嚴力繪畫展，是我回國后的一次重要展事，沙克從江蘇來到蘇州河畔的藝術(shù)家倉庫，我們有了第一次見面和交談。他為我的畫展寫了評論《修補良心的現(xiàn)代藝術(shù)家嚴力在行動》 ，在普世文化的當代背景下談?wù)撐业睦L畫和詩歌，新鮮的觀點給了我一些啟發(fā)，我把他這篇在報紙上發(fā)表過的評論，收在我出版的詩集《還給我》（嚴力詩選1974—2004）中。
　　沙克：對《一行》詩刊我抱有深深的敬意。1989年往后，一切生命個體的自省自覺寫作，都失去了發(fā)表傳播的自由空間，而《一行》成了珍貴的圣餐和活動空間，為中國大陸的許多現(xiàn)代詩人延續(xù)著生命力。
　　嚴力：另外一次也是2004年，沙克來到我在上海天山支路的家里看我的畫，我們交流了藝術(shù)和詩歌的觀點。他說他離開詩歌圈多年，早已不了解詩歌現(xiàn)場，很少寫詩寫了也只是放在電腦里做個人資料。我對他說，什么時候在詩歌現(xiàn)場不重要，關(guān)鍵是行動，要行動起來。所幸的是，此前此后停止寫詩10年的沙克，終于在2007年以后回到我的視野，行動起來了，這是一個純粹的沙克，充滿潛能不斷釋放大氣之勢的沙克。我覺得，詩歌終究是在向世界和命運索還語言意味的權(quán)力，沙克正在享受這份權(quán)力里的意味。
　　沙克：雖然我從來都不把成群結(jié)隊的詩人放在眼里——因為放不下，管他們是什么第三代、第五代、網(wǎng)絡(luò)代，還是一個朝代，但是我從來都珍視把語言說得很好的一首詩。小范圍看，嚴力的《還給我》《負10》，默默的《懶死懶活》《有時候》，本人的《但是》《別對我說大海》，我都放進眼里。盡管幾十年來我不在任何圈子里廝混，也算見識了詩江湖的形形色色，見透了詩歌本身的真假顛倒、黑白不分和虛實混淆，整個的是“位大于詩、名大于詩、利大于詩、色大于詩、圈大于詩和混大于詩”的重度霧霾氣象，那些公務(wù)員體、主編體、CEO體、女人體、染色體和行業(yè)分類體的各式人等，徘徊成舊道德舊價值的彎曲線形，根本入不了詩門，卻偏偏要無處不在地充斥于各種場面和獎項，還冒充高大上壓服真性的詩歌。再也沒見過1980年代《詩歌報》那樣培植詩歌的氛圍和蔣維揚那樣維護詩歌的紳士。因此，對于所謂詩歌界什么也不要輕信，對別人評說的詩人詩歌即使進入文學史根本不要聽信，但是，要相信時間視力下的真實文本，否則對真詩人、純詩人的勞作創(chuàng)造極不公道。
　　默默：一個人是不是真詩人，是不是高純度的詩人，不但要讀他的優(yōu)秀文本，也要看他的生活故事，更主要看他詩歌以外的文化豐富性，這三個方面在沙克身上得到集中的體現(xiàn)。他的優(yōu)秀文本靠的是智商或者叫天才，生活故事靠的是經(jīng)歷或者叫命運，文化豐富性靠的是性情或者叫情商。就說情商吧，你和沙克談男女情況，他會從四歲發(fā)情談起一直談到童年的撒尿比賽噴射出牛奶；你和沙克談詩歌以外的小說，他會談到1975年讀巴西小說《饑餓的道路》里的群交場面，還有自己的未發(fā)表小說《羊殺馬》；你和沙克談文學以外的電影、攝影，他把一部電影卸解成驚昏導演的88個碎塊，把攝影的構(gòu)圖光影色調(diào)主次及后期處理的馬腳分析成一堂功課。然后，我用手機放了4段35年前的外國電影音樂，他分別用4秒種、7秒鐘和8秒鐘，確認它們屬于墨西哥的《葉賽妮亞》、英國的《簡·愛》和羅馬尼亞的《沸騰的生活》；最后一段音樂他聽了15秒，猶豫說是巴爾干半島國家的……南斯拉夫的電影主題曲。事實上，最后一段是南斯拉夫電視劇《黑名單上的人》的主題曲。他幾乎全對的閃電應(yīng)答，讓我懷疑他成天在看外國片而且在復習老外國片。他說，1969年到1984年15年間，在他生活讀書過的地方放映過的所有外國電影，他幾乎都看了或者多次看了，1984年以后再沒有重看過。不用和他談什么的嚴肅話題來測驗他，他知道的和具有的太多，也許會秒殺所謂的專家。
　　這個老沙克，竟然對我說，他是文藝批評家。我想，文藝批評家懂得個屁。你沙克是真詩人，高純度的詩人。
　　沙克：當下的文藝批評確實是屁，詩歌批評是什么屁得具體分析。我們的現(xiàn)代詩歌需要批評精神，不需要表揚互助。即使讓批評和表揚同歸于盡，對于現(xiàn)代詩歌都是值得的。還是不放屁不說屁為好。一個詩人不寫詩也是詩人，一個人不是詩人寫一輩子就算碰巧寫出詩來也不是詩人。
　　嚴力：如果詩人真的有所擔當，那應(yīng)該不僅是藝術(shù)形式的造化，應(yīng)該有超過詩藝的東西，比如思考的價值，與文明進步有關(guān)的責任。形式藝術(shù)的類型有很多，比如繪畫和攝影，表現(xiàn)起形式來要比詩歌直接得多、優(yōu)勢得多，而且容易被視覺所接受 ，詩歌最大的長處在于文字形式直接帶來的思考啟發(fā)，它的內(nèi)涵價值往往不需要訴諸視覺，聽到那些文字也行。我覺得沙克的詩講究藝術(shù)，同時深含思考，你讀讀他那首《別對我說大?！罚梢宰约鹤髋袛?，他的語言藝術(shù)怎樣，思考深度怎么樣，是否有什么擔當，是否含有一個詩人對文明進步的責任感。
　　默默：嚴力對沙克詩歌的評價，我應(yīng)該舉雙手贊成。我想說的是什么？我一直認為沙克的詩很先鋒，兩個字先鋒，說明了詩的一切價值。反之是平庸和落后，說明了詩的一切無價值。也許沒有什么反之，反之就不是詩。藝術(shù)、思想，形式、內(nèi)容這些東西最容易騙人，也會讓自己被騙，我不喜歡那些老套的、教化的、假正經(jīng)的玩意兒。沙克已經(jīng)說得很精準，一個詩人不寫詩也是詩人，一個人不是詩人寫一輩子就算碰巧寫出詩來也不是詩人。有機會的話，我想用三個通宵和沙克討論討論，植物的生殖系統(tǒng)存在什么樣的化學反應(yīng)，可不可以用語言方程式表現(xiàn)出來。
　　沙克：現(xiàn)代詩歌的方程式被解了40年，沒有簡單的得數(shù)，而是從單元一次的線性方程解成了多元多次的曲線方程組，求解求根的對象，會繼續(xù)變成活生生的函數(shù)值域——時空坐標系統(tǒng)。人人都會同意，詩是不可以數(shù)字化的，現(xiàn)代詩歌是不可以限量的。我不知道這種本來屬于自然規(guī)律常識的比喻，會不會誤傷了中國文人知識結(jié)構(gòu)下的詩歌智慧體系。我有一個自己原創(chuàng)的僅限于個人使用的方程式：詩歌等于生命、自由、藝術(shù)和愛。這個方程式我使用了幾十年，從來不改變它的性質(zhì)，屢試不爽將會一直使用到底。

　　打住吧，再交談下去可能變成嚴力、默默對我的表揚會。他們已經(jīng)表揚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