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犁:以認知與尋道為詩命名——沙克詩歌創(chuàng)作辨析
沙克一出道,就顯示出他的特異性。他沒有在抒情性、思想性、意象嫁接、以及詞語的打磨和出人意料上糾纏,而是以一個少年天生的好奇和對萬物的驚異來拷問他遇見的各種物象。別人在抒情,他在書疑,書寫和表達他對這個世界的疑問和探究。質(zhì)疑固式的自然和人倫秩序,直揭萬物之謎底,成了他寫作的方向,也是燃點。這讓他一開始就不在具體的人與事上較勁,而且跳出了模式化和傳統(tǒng)寫作習俗,寫不像詩的詩,寫硌讀者眼睛的詩,他的寫作是流行的敵人,是傳統(tǒng)中的另類。這成了他寫作的原型和思維的胚芽,從此向外延伸,一直延續(xù)到中年,乃至現(xiàn)在。他的寫作文本成為詩歌主流之外的另一種風景,讓人感到詩歌本身的豐饒和奇異。在互相復制互相覆蓋的當下詩壇,他的詩因有其獨立的詩品和人格,而成為不能被潮流吞噬的屹立于水面之上的礁石,也成為詩歌寫作多樣化的啟示和標志。
所有這些都不是特意所為,不是寫作上的策略,而源自于沙克迥異于其他人的個性特質(zhì),這屬于他自己的個性和氣質(zhì),成就了他異眾的思維,帶出他詩歌的異端。像他1979年寫的一首詩《希望》,詩中寫到風是靠其他事物來顯形的,鳥用飛和叫來模擬風,而“我”不飛不叫,“所以我不長翅膀,/我希望自己像風那樣”。這不是一首成熟的詩歌,但出于一個15歲少年之手,有著對這個世界刨根問底的好奇心和新鮮而特異的發(fā)現(xiàn)。這讓他的詩中思大于情,追問探究萬物的核心和真相成為他寫作的動機,而不是宣泄內(nèi)心的情緒,也不是抒發(fā)青春的浪漫和對未來的憧憬。即使有幻想,表現(xiàn)出來也充滿了理性和邏輯。我們可以把這首詩視為沙克寫作的元點和起點,他的特質(zhì)就是對世界質(zhì)疑、辨認、認知。這是他詩歌的內(nèi)核,成為他過去和現(xiàn)在所有詩歌的底色和底座。譬如他把命運比喻成花布包袱,“你總想打開它/看個究竟/又怕失去安全感/結果把它扎得更牢”;還有同樣也寫命運,同樣充滿了偶然性和不確定性:“人的命中生著黑暗的刺/不知道等一會兒發(fā)生什么/刺傷誰”,比前面那個有了尖銳,有了鋒刃。而看似比較抒情的《風啊,往一個方向吹》則是把命運哲學化審美化,從而更詩意化:“現(xiàn)在開始!不分白天黑夜/從柔軟的花卉,從樹苗和巨杉/從海底、山頂、綿羊的呼救/開始吹啊風!/往一個方向吹”,其方式和結果就是:“風啊,往一個方向吹/身體、心和動作往一個方向/往一個方向吹/風啊,往一個方向吹/所向披靡往一個方向吹/我站在原地,直對上帝的大嘴/掀起朝天大風/我和大地往一個方向吹!”這是沙克比較成熟的一首詩歌,而且抒情的意味很濃,但骨子里仍然是思,是以抒情的方式敘述并追問和深思,那就是所有的事物,所有的人生其歸宿都是一個方向,即生命的終點和萬物的輪回。這就是命運的脈絡,也是命運的過程和抵達。需要指出的是不能簡單地把這個終點理解成死亡和毀滅,還有愛和美,而愛和美不僅是終點,也是過程,更是活著的方式和價值,它超越于生與死,也是生與死的要去的方向和追尋的意義。
正是這些對世界和人心的理性和思考讓沙克的詩像皮鞭或者冷風中的鐵,詩歌少了柔軟和優(yōu)美,變得冷硬和粗糲,像不規(guī)則的礦石,不是器,不精美不圓潤,但有奔涌的氣,有棱角有鋒芒,讓人輕輕地一啟唇,就有被劃傷被流血的感覺。所以沙克的詩歌從視覺上看有一種怪險。怪指奇異而不同眾,險指陡峭而險峻。怪險就像一個不合群的孩子,對周圍警惕著,時刻想從中間揪出一個人的靈魂來,或者冷不丁給世界一個耳光。沙克寫詩用的是凸鏡,他照出的世界都是參差不齊的,這不是表面的世界,而是靈魂在張與縮。所以他的詩也是探測鏡,通過它,看到萬物和靈魂里面的細胞、細菌以及其運動的方式和方向。他不是成心與世界作對,也不是跟萬物有仇,他天生的稟賦性情以及由此造就的興趣和習慣,讓他必然性地選擇這樣的態(tài)度和這樣的思維。寫奇思怪想,忽略具體的喜怒哀樂,甚至忽略詩歌文本的精致和完美,他的詩是以思的鉆頭為線索,以思出奇妙來完成一首詩。詩成為他思的載體,而非用思和其他東西來搭建詩。譬如《單個的水》、《幸福的門》、《從一根頭發(fā),由小到大》等等。以后一首為例:“捏著一根頭發(fā),牽出辮子牽出臉頰/接著牽出她的身體和影子/她的身體連著幾個姐妹,她的影子連著城池/我的手指被她的牙齒咬住/她拽我去尋找失散的綿羊//捏著一根草葉,牽出草莖,牽出草叢/接著牽出她的草原和溪流/她的草原駐著民族,她的溪流淌著酒漿/我緊閉的嘴里長著血泡/我需要她來為我挑破,療傷//一根頭發(fā)的藥性,由小到大,勝過/一座城池做嫁妝。我有所謂,最想牽出體內(nèi)的她”。詩由一個點出發(fā),逐漸擴大。這個點就是產(chǎn)生于偶然的奇思,頭發(fā)、草葉都是火藥的焾,也是隧道和纖繩,通過這有限的點,看到也認識了無限的面。這過程所昭示出深刻的哲學性和人生大義,對于每個經(jīng)歷不一樣的人,其體驗和啟示也會不一樣。但震撼力卻是相同的,尤其是靈魂被電擊被掀翻的那一瞬間,其特殊的感覺會銘記在心。所以,沙克的詩歌不是綿羊也不是牛和馬,而是蝎子,不悅目,但能叮出人生的血來,尤其是有思想敗血癥的人,會被叮出壞血,有被治療的作用。
正是這些特異的興趣和思維強化了沙克詩歌的異質(zhì)化,也讓他的詩歌有了探索世界和人性的力量,即沖擊力和壓迫力。就像他名字所隱喻的攻克和沖擊,而且這力量是不間斷和持續(xù)的。那么,沙克要攻下什么,找到什么呢?我理解就是認知和尋道。前者是他要在復雜而又絢亂的世界里弄清事物以及人之間的關系,黑是黑,白是白,哪些屬于黑,哪些屬于白,不能這么不清不白地活著;而萬物有道,這個道就是老子莊子所言所尋的道,是萬物之存在之根本,之活著的意義和價值。這也就是他的詩歌少了情緒,而多了理性和認知的原因。世界是什么,人是什么,世界和人該怎么運動,該怎么活著,有沒有一個共同的方向和規(guī)律?這就是沙克可能自己都不覺察的潛意識在萌芽,但這個潛意識指揮著他的思維,規(guī)定著他寫詩的風格和走向。所以他的詩歌很少抒情和感嘆,而是敘述和邏輯的演算和推理,而且他的詩歌很少觸及自己的遭遇,也不顧及個體的人與事。他不是超脫了,而是他要弄清萬物一個共同的謎底,要用理性和追思洞穿所有人與事存在的秘密,其本質(zhì)就是:人活著,必須要認識、認清你自己,你是誰?你在這個世界該怎么做。為此他對萬物,當然包括《單個的水》凝視、凝想、凝思:“水滴,脫離水勢,成了單個的/它的原子核的深潭里/暗涌冷焰的想法:/“你抓不住,觸手即碎/靠到書卷、沙土就會消失”//單個的水八邊不靠/存活在自立自在的須臾中/像你,獨身多年/都無法把自己/剝離到單個的水那么小/那么孤立、短命/這無關耐心,是冰點到沸點/單個的水散發(fā)的/一息氣//氣里也有單個的水/還在分解無數(shù)的個體/小到/不可見的光粒/想法還在”。
有意思的詩,與前面那首《從一根頭發(fā),由小到大》相比,這首詩是從大到小,讓我們吃驚的依然是他的奇思妙想,即欲把水從水中分離出來,成為單個的水。能產(chǎn)生這個想法,足以讓人對沙克獨特而奇異的思維贊嘆,并讓這首詩產(chǎn)生了吸引力和爆破力。在我的閱讀視野里,這種對水這樣的想法還屬首次,可稱為無中生有,詩歌從而有了創(chuàng)造力。小到什么程度水能是單個?水滴當然不是,粒子原子也不是。水與水構成了生命,以汪洋存活,但水在水中卻缺少存在感,內(nèi)心是孤獨的,它多么想自立自在,但分離又意味著毀滅。這其中蘊含了更多的關于生與死、遠與近、大與小、入世與出世、本體與喻體、有限與無限、短暫與永恒的大思考大拷問,所有這些,都使這首詩變得更深邃和遼闊。更可貴的是在這首詩中,詩人將個人的生活遭遇和心情與水聯(lián)系起來,盡管只是驚鴻一現(xiàn),只是理性分析的一個例子,但詩歌因而有了溫度和人生的氣息和滋味,讓人的心也怦然一動。
感人的東西都有點悲涼,因為悲涼是世界的根本。但悲涼不是悲哀,尤其是詩人,認知到悲涼,但不被悲涼所浸襲,從悲涼的地方往回回,并且詩化它,就是減緩悲涼,超越悲涼,生出美。這就是悲觀主義寫作者的正能量作用,讓人懂得置之死地而后生。悲涼的詩歌能凈化生命和靈魂。
需要強調(diào)的是沙克在寫這些明顯有著物理性詩歌的時候,顯示了他出色的結構能力和大局觀,大詩人都會結構,他們把抒情建構成阡陌。沙克面對他要寫的物質(zhì),其展現(xiàn)出來的是一個捭闔之勢,大開大合而又鎮(zhèn)定自若。這在他的長詩《死蝶》中表現(xiàn)特別突出。這首長詩其意旨仍然是他人格精神,即認知和尋道,但在結構上能居高臨下,縱橫捭闔,合縱連橫,或陰或陽,或柔或剛,或開或閉,或弛或張,都從容不迫,大有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之氣勢和神態(tài)??梢哉f這首長詩是沙克詩歌的集大成,代表了他全部的智慧和風格。在文本上的精髓和啟示就是克羅齊說的,藝術不是抒發(fā)官能快感的媒介,也不是自然事實的呈現(xiàn)。而是個體性的自覺的想象和對萬物內(nèi)部的勘探和辨識。這讓詩歌淡化了情緒的干擾,而成為辨別萬物和為世界命名的一種科學行動。這就是我理解的沙克詩歌異質(zhì)化的特征,也是他寫作的意義和價值所在。
李犁簡介:李犁:父母起的名字是李玉生。遼寧人。屬牛,長相如牛,性格像牛又像馬。就讀北京師范大學文藝美學研究生班。上世紀八十年開始寫作詩歌和評論。1992年后與酒長廝守,與詩偶爾偷情。2008年重新寫作,評論多于詩歌。出版詩集《黑罌粟》《一座村莊的二十四首歌》,文學評論集《拒絕永恒》,詩人研究集《天堂無門——世界自殺詩人的心理分析》;有若干詩歌與評論獲獎。為《中國文人書畫》主編。
沙克簡介:沙克,一級作家,當代詩人,文藝評論家。60后生于皖南,現(xiàn)居江蘇。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文藝評論家協(xié)會會員。寫作范圍包括詩歌、散文隨筆、小說及文藝批評。資深媒體人,文學編輯者?,F(xiàn)在某文藝機構從事創(chuàng)研。高校兼職教授。上世紀的1979年開始練習詩歌、隨筆,80年代走上詩壇,參與現(xiàn)代主義詩潮。發(fā)表出版詩歌、散文、小說、文藝評論等作品數(shù)百萬字。部分作品被譯為英、法、日、俄、以、西等文字。早年獲《詩歌報》《星星》《文藝報》等全國性報刊作品獎、吳承恩文藝獎等獎項,近年獲紫金山文學獎、“最受讀者喜愛的十大詩人”、冰心散文獎等獎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