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著時間看風(fēng)景
――讀葉延濱詩集《年輪詩章》札記
2009-08-24 作者:陽 | 來源:中國詩歌網(wǎng) | 閱讀: 次
葉延濱先生最新出版的自選詩集《年輪詩章》,內(nèi)收詩歌自上世紀(jì)1980年始,至本世紀(jì)2007年止,時間跨度近三十年,我們也由此可以比較清晰的看出一個詩人思想、藝術(shù)嬗變的過程。系統(tǒng)的評介一個重要詩人,那是一項(xiàng)工程,我自
葉延濱先生最新出版的自選詩集《年輪詩章》,內(nèi)收詩歌自上世紀(jì)1980年始,至本世紀(jì)2007年止,時間跨度近三十年,我們也由此可以比較清晰的看出一個詩人思想、藝術(shù)嬗變的過程。
系統(tǒng)的評介一個重要詩人,那是一項(xiàng)工程,我自恃沒有那個能力,想想,不如就以一個詩人讀者的身份來談?wù)剬α硪粋€詩人詩歌的感受,再想想,為了我的感受的無拘無束和信馬由韁,不如把《年輪詩章》改為略似隨意的《時間風(fēng)景》,為何?“年輪”和“時間”無非都是生命的另一種稱謂,“詩章”和“風(fēng)景”呢?人生就是一次長途旅行,“天地者萬物之逆旅”,“詩章”的內(nèi)容不外乎就是“在路上”,我們逆著時間看風(fēng)景——詩人“在路上”擦身而過的那些風(fēng)景,我們試著多看幾眼無情歲月中的有情生命。
既然是“逆著時間看風(fēng)景”,就把這本詩集從后往前一年一年翻著看,或謂崢嶸,或謂絢爛,或謂平淡,自看自識。
2007年:時間和空間中,人的渺小和虛幻是那樣的微不足道,人生、價值、死亡等等,哲學(xué)回答不了的詩歌知道嗎?或許恰如詩人在《比快更快》詩中所言:“比刀更快的刀是什么/不是刀卻能切斷一切/甚至切斷流動的水”——是什么?“所有我知道的一切/所有你生命的一切/都是那兩個字:過去”——每個人的過去,都是自己饋贈給自己的禮物,只須坦然領(lǐng)受,這也是對生命的尊重。
2006年:在《位置是個現(xiàn)代命題》詩中,一雙絲襪居然演繹出了質(zhì)量話題:“女人套上腿部/——出了問題請打114”;犯罪話題:“男人罩住腦部/——出了問題請打110”;自殺話題:“男女均可勒緊頸部/——事先務(wù)必請打120”——“現(xiàn)代命題”引出的現(xiàn)代荒謬,詩意的荒謬,如同一個忘記了笑的人在后腦勺上用口紅畫了一張盈盈笑口,你是喜歡還是恐懼?
2005年:詩人這一年寫了《現(xiàn)代語匯學(xué)習(xí):和平》、《盜版的葉延濱》,以及《證據(jù)》、《感恩》等等與時代、個人命運(yùn)相關(guān)的詩歌,可我更愿意和詩人一起《歌唱情書時代的愛》,多回味一會兒那曾經(jīng)被愛情鍍過金的歲月:“看一眼啊想三月/把一個果核想成一樹梨花/把一只貓咪想成一頭雄獅/把自己想成林黛玉把他想成唐伯虎”——至于網(wǎng)絡(luò)時代的談情說愛,和我們這等年齡的人關(guān)系大嗎?
2004年:詩人一口氣寫了《歸鴉的翅膀》等六首以“少年記事”為副標(biāo)題的詩,我歡喜于這樣的童謠:“月亮走!我也走!我給月亮打燒酒!”——我悵惘于這樣的詩句:“啊,童年啊,就是闖進(jìn)清晨/一條被露水打濕/又被朝霞晾干的記憶”。
2003年:記憶是內(nèi)心深處的一只小狗,時不時就會汪汪兩聲。《記憶面對丟掉鑰匙的往事》一詩中:“海浪是按時上班的清潔員”——洗干凈的狗和骯臟的狗同樣嗜好汪汪,汪汪汪汪……小狗咬著“清潔員”的褲腿汪汪不停。
2002年:我是從托爾斯泰的小說、普希金的詩歌,以及列賓的繪畫中最早認(rèn)識俄羅斯的,當(dāng)然,還有《三套車》、《山楂樹》等前蘇聯(lián)歌曲中感受俄羅斯的,《俄羅斯大地》有詩為證:“因?yàn)檫|闊不需要解說/因?yàn)榇肢E不需要細(xì)節(jié)/因?yàn)樘幣夭灰阚E啊/因?yàn)椋驗(yàn)榫次分?讓你和所有的詞匯/都變成初冬星星小小的雪花/飄飛在俄羅斯這一個清晨!”——敬畏的長度和寬度,剛好等于遼闊與粗獷之美的面積之和。
2001年:《唐朝的秋蟬和宋朝的蟋蟀》結(jié)尾句:“請撥唐的電話,請撥宋的電話——/忙音!忙音!忙音!……”——有史學(xué)家謂,每一種真正的歷史都是當(dāng)代史。這樣的歷史是可以撫摸有體溫的,就像是你家門前的那棵老樹,你可以隨時溜達(dá)過去享受樹蔭的涼爽。
2000年:《愛情是里爾克的豹》,就如同我們所認(rèn)為的“老虎是博爾赫斯的陰影與象征”一樣。“是墳塋里兩個人安靜地躺著/兩個人都在回憶/頭一次約會的那個晚上/躺在草叢里/數(shù)著滿天星星……”——還是博爾赫斯:“死亡是活過的生命/生命是臨近的死亡”——有些凄然,想想,哲學(xué)不就是對死亡進(jìn)行思考的一門學(xué)問嗎?再這樣想想,可否釋然?
1999年:《樓蘭看到一只蒼蠅》,詩人發(fā)出感嘆:“生命真美麗!/生活真美好!/生存真美妙!”——“孤獨(dú)地舞蹈”的蒼蠅,“悲壯地振翅”的蒼蠅,享受詩人慷慨形容的蒼蠅放大了豈不就是蒼鷹啊,對卑微生命的贊美,被我視作是對人自己的敬禮。
1998年:“給我一雙充滿淚水的眼睛/讓我看夠這祖父般蒼老的土地……還有那揪心窩的蘭花花哭泣的歌”——這首《故土》理應(yīng)是詩人成名作《干媽》的延續(xù)。昆德拉曾說:“一個年老的農(nóng)民彌留之際請求他的兒子不要砍倒窗前的老梨樹”,故土是根。我想起了“干媽”,她“那雙樹皮一樣的手”,“干媽”的故土也正是養(yǎng)育了詩人的故土和根啊。
1997年:《戰(zhàn)爭的尾聲》,這首詩讓我想起一尊國外的雕塑《鑄劍為犁》,以色列詩人阿米亥亦有詩歌《和平幻景的附錄》:“把刀劍打造成犁鏵之后/不要停手,別停!繼續(xù)錘打/從犁鏵之中鍛造出樂器”——我們的詩人自有他不無睿智的發(fā)現(xiàn):“所有的會議前/都必須放禮炮,人們發(fā)現(xiàn)/就這樣,地球上的彈藥庫/還要一百年/才會改作圖書館”。
1996年:“啊,我從林中走過/聽見一首兒歌:啦啦啦/我說我有一個家呀/家后有個林呀,林中有個妖呀……”——詩人在《林中女妖》這首詩中所經(jīng)受的誘惑,正是我們每一個人對家的眷念。是不是可以說,如果人有靈魂的話,我們即使到了天堂還是會一如既往眷念塵世中的家的。
1995年:一個唯物主義的中國詩人真實(shí)感受了一次《舊約全書》所言:“人活著不單靠食物,而是靠上帝口里說出的一切話”的宗教氣氛:“這是禮拜天的上午/這是上帝的接待日”——一首《彌撒.魁北克大教堂》除了與上帝的對話,從形而上的臺階走到形而下的人行道上的中國詩人,不無詼諧的問道:“當(dāng)我走出教堂時一個乞丐伸出手/我該給他什么?”
1994年:海德格爾說:“人詩意的棲居”;博爾赫斯說:“要在死亡中看到夢境,在日落中/看到痛苦的黃金,這就是詩”——詩人何為?這似乎是一個亙古話題,《更咸的鹽》自問自答:“啊,是更咸的鹽——/是淚水,在你眼中的!/是熱血,在你心里的!/是夢境,是你今夜的!/”
1993年:《奇跡》一詩以四個形象:牙簽、痰盂、剃刀、垃圾來為所謂的“奇跡”注解,為某類人畫像,極盡嘲諷之意。
1992年:“在高高的高高的書架上/在塵封的歷史和精裝的謊言之上/沒有青草的世紀(jì)之巔/沉默的野山羊頭骨/一對彎曲的碩大的犄角/指示著命運(yùn)”——詩人在《野羊顱骨》這首詩中如此作結(jié):“一次撕破天地的閃電/啊,照著那沉默的野羊頭顱/那頭骨會說一句人話:美?。?rdquo;——人對美的欲望除了愛和占有,有沒有褻瀆和毀滅摻雜其中呢?
1991年:寫大禹的詩眾多,讀了便忘。我也寫過。但這樣的詩句讓我記住了:“只因禹占了個/中國第一——/第一位勞動模范/上了史書卻沒有獎金……” ——簡單,有趣。
1990年:《現(xiàn)代生態(tài)學(xué)》可謂是一首反邏輯逆向思維的詩,鷹學(xué)母雞虎當(dāng)貓,退化的人長出一根高高翹起的尾巴。詩人在提醒人們注意,如此的“現(xiàn)代生態(tài)”無非就是某些人“現(xiàn)代精神”的物化形態(tài)。
1989年:年輕的詩人以一首《時間到了》作偈,從幼兒園到退休:“啊,時間/到了/也許最后一次才是/來自上帝或天國的聲音/但這一次誰都沒聽見/像逃學(xué)的孩子那么坦然”——中國哲人說:“未知生,焉知死。”外國哲人說:“你在為生命祈禱的同時,要學(xué)習(xí)死亡。”人本是塵土,仍要復(fù)歸于塵土。年輕的詩人是把對死亡的冥想作為人生之必修課來溫習(xí)的嗎?
1988年:我們不妨把《西斯廷教堂啟示錄——獻(xiàn)給米開朗基羅》這首長詩看做是詩人和大師的對話:“進(jìn)入一個人的靈魂/必須袒露自己的靈魂/看見一個藝術(shù)家的靈魂/必須有藝術(shù)家自己的靈魂”——坐在上帝右手邊的大師臟污的工作服上油彩斑斑,疲憊的大師正在休息。噓,請安靜。
1987年:“能把你的心敞開/袒露在太陽下面嗎?/如我一樣面對大海”——《在西西里島,一個古希臘劇場對中國詩人說》如此設(shè)問。劇場不外乎是偽裝,是篡改,而面對大海,每個人都應(yīng)該是卸了妝的孩子。
1986年:《浪花上的陽光》,“額頭上翻動暮秋的白色的浪”——這一年還不到四十歲的詩人已經(jīng)開始蒼涼了嗎?轉(zhuǎn)過身來的詩人年輕依舊。
1985年:《詩——天國的瞬間》,講述了一個聽來的為了理想獻(xiàn)身的故事,生命的尊嚴(yán)“是詩——天國的瞬間”。
1984年:如果我會寫小說,就把這首《達(dá)爾文的故事:陜北記事之三》改寫成一篇催人淚下的人狗情故事,既然詩人已經(jīng)把大狗命名為“達(dá)爾文”,那只剛斷乳的小狗我們是否可以稱為“赫胥黎”呢?要知道,這是一個人類文明進(jìn)化顛倒的年代的故事啊。委屈“達(dá)爾文”,委屈“赫胥黎”了。
1983年:《謁一個紅衛(wèi)兵墓》如此昭示:“他是在夜里死去的/年輕的打更人……”——生命,或許是卑微而殘酷的:“他是歷史,是缺乏定義”——一個沒有五官的面孔是可疑的,血和黑夜遮蔽了的五官,洗干凈可以重新命名嗎?
1982年:“讓美的舞姿去展示/一個最丑惡的邪念”《在紫光下:觀陳愛蓮<蛇舞>》——就如同:沒有錯誤的真理多么蒼白——用在這兒似乎有些言不及物。美是無奈,是毀滅?
1981年:一首《廊——頤和園長廊閃念》似可代表那個乍暖還寒的年代嗎?在“一條太長太長的走廊”內(nèi),“金線勾出的花紋”“僵萎呆凝的花卉”“阿諛媚笑的題詞”等等之間,“走得心顫抖/我冷”——其實(shí)只須一步:“陽光下多好的早春!”——那時的天空,政治的云朵多于自然的云朵。
1980年:一首奠定了詩人寫作風(fēng)格及起點(diǎn)高度的詩《干媽》,經(jīng)過了將近三十年時間的磨礪,“她沒有死——/她就站在我的身后/笑著,張開豁了牙的嘴巴”——我想起上世紀(jì)八十年代一幅題為《父親》的油畫,捧著一個大粗碗同樣的“那雙樹皮一樣的手”——那是一代中國底層百姓的肖像。干媽,請?jiān)试S我為你摘掉沾在蒼蒼白發(fā)上的那根稻草。
一本跨度二十八年時間的詩集,我以我的喜好挑了二十八首詩品頭論足了一番,一棵枝繁葉茂的樹僅余二十八片樹葉?抑或我這是繪畫中的速寫筆法,非素描更非油畫等等,亦如達(dá)芬奇寥寥數(shù)筆勾勒的女子素手的鉛筆線描,亦如虛谷風(fēng)吹葉動的“減筆”花卉冊頁——我這不是夸自己,是給自己找臺階,下了臺階合上詩集——“時間”沒有句號,“風(fēng)景”還在前面,有風(fēng)亂翻一本書——《年輪詩章》。
2008年8月24-26日蘭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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