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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疫病時期的詩學(xué)筆記》之四:災(zāi)難,與詩的見證

2020-02-25 作者:夏漢 | 來源:中詩網(wǎng) | 閱讀:
詩的見證在米沃什那里盡管有著特殊的涵義,但已經(jīng)在諸多詩人的寫作中擁有了普遍的認同并有著自己獨有的理解,那便是詩人對于經(jīng)驗的有力回應(yīng),而最終轉(zhuǎn)化為“唯一的現(xiàn)實是那藝術(shù)作品本身。
        詩的見證在米沃什那里盡管有著特殊的涵義,但已經(jīng)在諸多詩人的寫作中擁有了普遍的認同并有著自己獨有的理解,那便是詩人對于經(jīng)驗的有力回應(yīng),而最終轉(zhuǎn)化為“唯一的現(xiàn)實是那藝術(shù)作品本身。……在詩歌中這現(xiàn)實恰恰正是詞語”(語出曼德爾施塔姆《阿克梅派之晨》 楊青 譯)。在當前這場疫病災(zāi)難中,我們的詩人們親歷其中并施與極大的共情,以不同的方式寫出了既符合人之常情又以“新的感覺為基礎(chǔ)的”(塞薩爾·巴列霍)詩的文本。
        自然,身在重災(zāi)區(qū)的詩人能夠把身邊的生活體驗轉(zhuǎn)化為詩,無疑會構(gòu)成一個在場者有力的見證,或者說,這是一種直接擁有的詩的偉大力量。楊漢年《在禁足的日子里》如此開門見山地寫到:
 
口罩之外都是呼吸的禁區(qū)
 
        這是頗有意味的一個詩句,不妨說,詩人在這句詩里蘊涵著更多想說而不能說或不宜說的痛楚。所以,接下來,詩人只提供幾個生活的細節(jié):"室內(nèi),一個公職人員/正在拖洗地板/整天守著延長的假期""洗漱后,我站在窗前/看朝霞落入空寂的大街“”戴著袖章的人讓我簽字/外出事由的一欄/我填寫的是:尋找空氣“,寫得質(zhì)樸、沉實而不事雕琢,但就在這份貌似平靜的白描里,蘊含著詩人復(fù)雜的心思,乃至于你可以在這里發(fā)現(xiàn)聶魯達般的“你可知道死亡來自何處”的深沉憂郁和令人不知所措的無邊的驚悚。
        同樣,我們在黍不語《隔 離》這首詩里體會到其身處災(zāi)難之中所擁有的某種無著與無奈:“窗外只有無辜的白云/和無辜的藍”“我在久居的房子里蜷縮,說不清是隔離/還是躲避”,在“太多的聲音/聚集/又消失”的恐怖中體驗自我的失去與游離:“我沒有聽見自己的聲音/仿佛我已沒有聲音”——這里擁有著一份真誠的心思,惟有此,才使“仿佛我只能在這樣別無選擇的虛空中/去等待一些事物的重建”在那一刻顯得合乎情理,而“每一個/在迷霧與寒冷中等待醒來的人”(《那邊》)“一個人在死去,被我們看到。/一個人在死去,不被我們看到”(《敘事》)才給我們帶來意外的震撼。
        作為湖北籍詩人,即便客居異國他鄉(xiāng),災(zāi)難也依然會牽動其心緒,看到王家新的《給——》就知道,他在為同鄉(xiāng)的苦難作一次遠距離的舉證,
 
巴黎,盧森堡公園附近的街區(qū)
聽到你“最終”離去的消息
我的妻子哭了
在巴黎的夜空下哭了
 
         此刻,詩人說:“我沒有哭。但是我睡不著”,他在反復(fù)地看著那張訓(xùn)誡書,“直到黎明前的最后一陣黑暗襲來”,直至看到亡者“大睜的眼睛即使在黑暗中/也在看著我們每一個人”,這是何等悲切的圖像鐫刻于詩人內(nèi)心深處!無疑,這是一個詩人對于故鄉(xiāng)無辜的罹難者最深切的哀悼。這里印證著一位學(xué)者(羅新)的談?wù)摚何覀儗κサ纳瑢θ匀惶幵谕纯嘀械?、前途未卜的人們感到傷痛,但大家說的“憤怒”主要不是來自病毒的直接打擊……
        艾略特在《哲人歌德》這篇文章里寫到: “智慧是直覺的天賦,經(jīng)驗使它成熟,使它能夠理解事物——活生生的事物,尤其是人類的心靈。”(樊心民 譯)我們看到,在對于災(zāi)難的觀察與反思中,總會有人進入詩的知性展示從而擁有語言的洞見。海因的《庚子避禍錄》在同類的寫作中就有對于事物本質(zhì)的揭示,比如在疫病蔓延的日子里,各種各樣的死亡隨時發(fā)生在某個街道、小區(qū)或家庭,那么:“在/就是當下最好的消息”(《消 息》)才有讓我們覺得一言中的的真切;《游 戲》里,在“又是一家人蜷縮一起的日子”“是退縮到命門時的/絕地反攻”的述說里,勾勒出自我隔離的圖景,而這一切都在“刺猬就經(jīng)常扮演這樣的苦主”里發(fā)生語義的逆轉(zhuǎn);在《棋 局》里,一局棋因了眾所周知的緣由,
 
……誤入死局
如今是面對著天下人
又不能隨意悔棋
所以至今不尷不尬
沒有結(jié)局
 
         聯(lián)想到個人,則又是一番滋味在心頭:“我是謀局者/又是那一開始就被操控的/著了魔的掙扎小卒/出乎于爾,反乎于爾/置身這無望的/生活里/誰還會在乎/一局棋的/無趣",這無疑是一副絕妙的荒誕世相圖,不無諷刺,又彌漫于無奈之中;而一旦陷入“要么不知所蹤/要么行將倒斃”(《發(fā)現(xiàn)》)的人生際遇,那并不是詩人觀看的末世來臨的歐美大片,而是其當下某一刻身臨其境的“發(fā)現(xiàn)”——詩人就是在如此悖意的體驗中,挖掘出一種獨屬于自己的新的感受力。
         面對災(zāi)難帶來的紛亂世相,作為一個詩人,有時候也會陷入迷茫的無所適從的狀態(tài),而在接下來的多日的觀察與思索中,會進入審美的藝術(shù)幻覺,而于直接的生活斷面的截取和直抒胸臆的路徑之外,或許還有另外的蹊徑,那就是變形的暗示和隱喻之下的詞語的異類,這樣的曲隱依然可以實現(xiàn)其“遠離其原初的存在,歷經(jīng)一種特殊的、扭曲但不失其真的想象”(羅蘭·巴特)。 在蔣立波《當你談?wù)摓?zāi)難與詩》里,就有如此絕妙的情境:
 
宿主開始互相甩鍋,吵醒蝙蝠倒懸于客廳的美夢。
死神與病毒表演的雙簧不會穿幫
 
         詩里的“甩鍋”“倒懸”“雙簧”的出場,還有“倉庫里/囤積的口號終于告急”“更多的死者/排隊進入焚尸爐"讓詩呈現(xiàn)出迷幻而荒誕的色彩,同樣有一種表象悖異下的深刻揭示,給”寫作的羞恥無法被談?wù)?ldquo;一個堅實的注腳,在這種多元化修辭的背后,詩人給我們帶來更多的詩意裹挾與審美的深刻以及詩的樣態(tài)的駁雜與復(fù)合性,同時,也讓一首詩在災(zāi)難背景下折射出現(xiàn)實深層的復(fù)雜而詭異的本相,并擁有了詩性意義上的完整性。
        布萊希特的《我總在想》如此寫到:“最簡單的話/已足夠。當我說出事情是什么樣子的/大家的心一定會被撕成碎片”(黃燦然 譯)。詩人道出一個寫作真相,那就是說出事情是什么樣子,在當前的災(zāi)難中,你質(zhì)樸的記述往往就是一個難得的見證,可以寫出詩篇,也可以像詩人小引那樣以日記的形式如實的描述。也可以效仿普里莫·萊維的理智,他在希特勒當年始于暴行的時候,作為一個幸存者,“從未選擇憤怒控訴,避免情緒化宣泄引發(fā)逆反,而是選擇以最理性冷靜的方式敘述所見所聞”(見葉克飛《奧斯維辛沒有幸存者,最好的人最早死去》)。我們看到一位95后女孩如此的表達:“在太陽都喊熱的地方,傳播死”(桉予)所擁有的內(nèi)在的力量,這里盡管有著某種悲觀的情緒,但卻依然有著作為“記錄者”的謙卑的誠實。與之不同的是,“當藥水被眼水審判”,“整個天空是最輕薄的肺部”,道輝在如此天問般的詩句里,讓死亡的悲情降臨人世間,無疑在給這場災(zāi)疫提供著一個變體的詞語旁證。無獨有偶,陽子也從“洗滌的水潑向天空”而思忖著如何擺脫一攤污跡的圍困,最終落腳到平民之死和英雄之死的苦難現(xiàn)實之中,可以說,這是遠離災(zāi)難中心而又在災(zāi)難之中的人對于災(zāi)難本體的辨認與沉思,我們但愿如此犀利的詩句原本不該發(fā)生而就這樣居然發(fā)生了——這本身就構(gòu)成災(zāi)難本事的共體,所幸的是詩人最終意外地完成了對于現(xiàn)實救贖意義上的文本真實和實在,從而構(gòu)成“一種抵抗死亡的堅定的論證”(阿米亥)。
 
2020.2.23 蘭石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