濯洗黃河卵石的女詩人
翻閱女詩人《匡文留詩選》,滿目生輝。峭巖作序,贊譽貼切。煌煌然三千首詩三千佳麗,我最欣賞她寫甘肅的詩篇——我是一個在甘肅連續(xù)生存了五十年的人,她的詩歌與我的記憶重合,不免揪心或痛或樂。
《岷州文學》主編包容冰先生,也記得女詩人為他干旱缺水的家鄉(xiāng)定西市貧窮母親,寫詩呼吁捐建“母親水窖”的義舉;又深知她從其成長基地走向廣闊的世界,但心尚留在黃土地上的綿綿深情,特別愿意放開《岷州文學》的篇幅發(fā)表她的詩歌,以便讓甘肅老鄉(xiāng)們隨時知曉女詩人捎回鄉(xiāng)愁的情思。
《岷州文學》2023年春季卷,發(fā)表了匡文留組詩,其中又傳出了黃河的水聲水音。
我濯洗一塊黃河卵石
不知是抑郁還是強迫
我總是濯洗一塊黃河卵石
黃河水沒過雙膝和臂肘
我的濯洗且揉搓
以勝于鏤刻的指力
是想要褪去喑啞與晦暗么
是想叫卵石之上
原初的線條和構圖
純粹得如同誕生么
是想濯洗出父親母親巨大的笑容
想揉搓出昔日情人們
深潭般的情境么
我濯洗揉搓一塊黃河卵石
恰如濯洗揉搓
自己日漸厭倦的一張臉 其上
被擄走的清風明月田園牧歌
被攻略之后的瓦礫殘垣
能否經由我
殘酷肆虐的濯洗
而輕緩一下腳步
隨著濯洗揉搓
我的黃河卵石淚雨滂沱
我將這一種灼熱或冰冷
緊貼最隱秘的皮膚
我們各自將終老于唇齒的對白
心跳便嵌入了心跳
我讀著這首詩非常感動。
這個女子,并不執(zhí)著于自我的身份,而是切實繼承了并放大了滿洲民族的強壯基因,不為遷徙所阻,在黃山黃水中實現白山黑水的圓滿功果。
她確實在黃河中彎腰濯洗黃河卵石了——像一個村女洗臉——“水沒過雙膝和臂肘”。我真切地像看到一樣知道,這是在西北師范學院南邊,蘭州安寧堡一段的黃河中。
詩歌由語言開始,直接走出了語言,回頭已望不到語言了,而滿是隱喻與意象。同在一個詩場的詩人們支援了。女詩人用這些由芒克的深潛力,陳東的幽靜玄想,和韓東茍且的馴良組合成功的傾訴,去克服敏感女子易患的抑郁癥與強迫癥。這些詩人都會趕來幫忙的,他們和女詩人同在一個時代現場,同在一個美學氣場,碰到曾經的主題就不吝發(fā)力過來。一雙“內部的眼睛”在冥冥中指示,帶有過程傾向的還原敘事回到了現在意識——一個偉大民族的女性后裔的原始力量即刻勃發(fā)了。她的“指力”大于濯洗和揉搓,是在鐫刻,在黃河卵石鐫刻自己的目標。
一是讓卵石復原到從山體上剛跌落到黃河時的原生樣態(tài),它的嶙峋猙獰怎樣在波浪激蕩中光滑圓潤起來。卵石的前身剛誕生時多么峭峻,大音發(fā)聲有很明亮。如果卵石的前身是人呢?在隱喻世界里,任何一種意象都可以誕生。
二是在濯洗聲中聽見父母的笑聲,看見父母的笑容。學者、詩人、教授的父親,也在教書育人的作家母親,笑鬧著帶領子女在黃河中戲水。
三是重現她和情人在黃河深水區(qū)涉險示情的愛情現場。
逝者如斯夫?黃河不是女詩人的忘川;她的記憶克服了許多人的集體失憶,敲打卵石就能響起黃河記憶行走的節(jié)拍。
最后,女詩人恭請龐德、艾略特、弗羅斯特光臨,她受他們熏沐,佩服并領教了他們的詩藝。情感與理智漩渦般的瞬間重合,尋找宗教的圣杯,兩條道路之內或之外,集群的能量,使得女詩人濯洗揉搓卵石的理想整體呈現。
女士人像濯洗卵石一樣,也洗去自己臉上的倦容,懇求人生的瓦礫殘垣,慢一些向自己走來,清風明月多留片刻;在這有限的時間里,她和手中的象征大意象對話和解,互嵌心跳。
卵石內的生命意識醒了——黃河卵石突然破殼,飛出了一只天鵝。
匡文留的黃河卵石,可比于天下一些著名石頭。這些石頭在世間各有位置,缺了一塊,世間就出現一個大窟窿。
釋迦牟尼的石頭。佛祖昔為雪山童子,舍身聞法:“諸行無常,是生滅法。生滅滅已,寂滅為樂”。雪山童子把此“雪山偈”寫在雪山每一塊石頭上(《大涅槃經·四行品》)。
上帝耶和華的石頭。他說:“看哪,我要在錫安放置一塊石頭,是揀選過的,是根基房角石,是寶貴的。凡信從它的人,絕對不會失望”(《圣經·新約·彼得前書》)。
神圣女女媧為補蒼天而煉出的五色石。
女娃帝女雀精衛(wèi)鳥一口一口銜來填海的石頭。
還有就是新月派詩人徐志摩的石頭。不要以為徐志摩只會寫《再別康橋》《我不知道風是在那一個方向吹》那樣軟綿綿的唯美主義詩歌,他還寫了轟然作響的《廬山石工歌》,石頭門“浩唉!浩唉!浩唉!”的呼喊著,采下廬山的石頭,供以建造廬山的美麗建筑物。
“把石頭還給石頭”,海子得到雙重不朽。
匡文留女士的這首詩,非常地感動了我,使我想起了和我們在同一個時代現場寫詩的中國詩人們,想起了他們不能來但詩歌來到了中國的外國詩人們。我的記憶只是詩。
在這個世代,什么都會變形,山河也會變形。但共同記憶永遠是老樣子。我向黃河卵石致敬了,也向妥善保存并在詩歌中濯洗黃河卵石的女詩人致敬。
2023年8月15日。深圳仿佛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