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　魚

一尾壯碩的黑魚
在洗澡盆里被圈養(yǎng)了二十八天
那個二月，窗外的景色被雪
一寸寸墊高
以致所有的想象都蒼白得沒有血色
而我恰逢初潮

囚在房間里的寂冷圍著澡盆內(nèi)壁
黑黢黢地轉(zhuǎn)悠
母親決定殺了黑魚給我補血
卻不知它已是我的寵物
我正用食指逗它，看它如海豚一樣
躍起，以尾站立
母親殺魚的話音剛落
它竟咬住了我，死死不丟
二月的憋屈趁機(jī)尖叫

當(dāng)我的食指被母親炒菜的鐵鏟
從魚嘴里救出
窗外的景色茫茫然只剩大致的輪廓
而細(xì)節(jié)，則在我那根
綻開了七八個小口的指頭上
默默吐血


水　瓶
——寫給自己的生日

盡管給不了富足的食物和營養(yǎng)，母親
還是用心，用積攢了一年的雞蛋
把我做成一只玲瓏的水瓶
從瓶口到瓶底，不少瑕疵，但無論如何
還算完整，足以插一兩枝花，存一汪清水
也足以放在窗臺做一個不奢華的擺設(shè)

如此，我在一些眼里也曾經(jīng)好看過
可惜以后的歲月不止一次碎了我
碎在愛情、碎在相思、碎在嫉恨、碎在病痛
碎在日子里的一個個坎坎坷坷

猶如一條頭尾斷裂卻能再生的小蟲
我把碎片一一撿回來，仔細(xì)拼接、還原
依然是一只水瓶，不過多了無數(shù)裂痕
倒像古瓷的開片——那是沉靜下來的火
不再適合插花，存水
也不再適合做任何一處的擺設(shè)

一次次碎裂的疼，集合到生日燃成燭火
生活最近又一次失手的打碎
在零星的祝福聲中，正慢慢愈合
——而這，令我暗自慶賀


秋　陽

你穿過玻璃窗探身到午后的餐桌
食客們早已離去，滿桌狼藉
置我于一場激戰(zhàn)后的沉寂
我負(fù)責(zé)收拾殘羹剩菜
誰又負(fù)責(zé)收拾人生的殘局
兩只色彩絢麗的蒼蠅
在玻璃窗上粘著你的溫度滋滋地調(diào)情
而我在你的光里看到時間的銹斑
一一落在我的手背上

喧囂退場后，總有人獨坐光陰
你的薄暖將此時此景渲染得格外冷清
一壺春茶，延宕到異邦的深秋里泡開
這虛擬的鄉(xiāng)情與你相遇，悲從中來
我驚詫自己何時失去了賞秋的能力
卻在濃茶里憑吊過往
你的光在白色臺布上斜斜地切了一刀
我聽到秋日最后的燦爛
嚓的一聲落在寂寞上


果　子

做人太累時，難免幻想
來生做一只鳥，甚至做一頭豬
而我想做一枚沉默的果子
甜而多汁，用本份與安詳來詮釋
一生歲月靜好

我的幸福在青澀年華
懸于枝頭沐浴陽光，日益地圓潤
充實著風(fēng)景里的裝飾
全然忘記一旦成熟
那命運便逃不脫牙齒的凌遲

如果夠甜，一口口被咬下的身體
可能得到些許夸贊
如果依然幼稚，澀而酸
即使被粉碎在齒間，也落下一堆
牢騷和抱怨


點　心

有時，我們吃東西不是因為饑餓
比如一碟堅果，一袋薯片，一兩個馬卡龍
比如一塊奶糖、一粒話梅，三五顆怪味豆
在飛機(jī)上、船艙里、電影院、后花園
在人群里無話可說的時候
在閑言碎語邊聊邊忘的時候
在獨坐窗邊聽雨打芭蕉的時候
在萬籟寂靜一本閑書翻開的時候

那樣種種的時候，我們吃東西不是因為饑餓
因為時間有一點空，心也有一點空
于是，我們需要一些點心
就像村頭需要一縷炊煙
天空需要一片彩云

（原載 《華星詩談》“本期詩星” 2018.05.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