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荒田:《宇秀詩歌里的小說和戲劇》
——宇秀短詩欣賞
2017-08-06 作者:劉荒田 | 來源:中詩網 | 閱讀: 次
意象環(huán)環(huán)相扣,張力累積到最后,爆發(fā)為眼淚。論刻畫人物的心理,以鋪陳見長的小說當然勝一籌,殊不知一首短詩也能在女性的靈魂內部探賾索隱,具有如此張力。著名詩人痖弦先生曾評價宇秀“很會在詩歌里敘事,她的詩歌有小說的細膩和戲劇的驚詫”。
中國的新詩的歷史不足一個世紀,和古典詩歌比有許多不如,但有一樣,我以為是舊體詩難以企及的,那就是:呈現(xiàn)人性幽微處,更加透徹,到位。高手如李清照,寫蕩秋千的少女的憨態(tài),也只到表層:“見有人來,襪刬金釵溜,和衣走。依門回首,卻把青梅嗅。”而心理活動闕如。加拿大女詩人宇秀的短詩,具深入致密的穿透力,在表現(xiàn)海外女性移民的生存狀態(tài)與心理活動方面,筆力特別酣暢。我一直提倡,海外寫手須寫出“不在海外浸泡多年就決然寫不出”的作品,不然就無法和旅游者的蜻蜓點水式,未出國門者的隔岸觀火式,隱居土豪的居高臨下式拉開距離。宇秀的詩大大滿足了我這一不算奢侈但實行不易的期望。
宇秀曾因暢銷書《一個上海女人的下午茶》而被貼上“小資”和“時尚”的標簽,提起“下午茶”,許多讀者馬上記起宇秀靈動的文字。賈平凹等合著的散文集《上午咖啡下午茶》也把宇秀的“下午茶”收入,可見其影響。她在海外的“下午茶”浸泡多年后,寫出的《三段農事》別有一番滋味:
01
鐮刀鋤頭拖拉機已不諳農事
稻田高粱地都澆灌了水泥
拉磨的老驢和空空的磨盤相視無語
農婦挎上愛馬仕與馬毫無關系
02
我剝著蒜皮看她泡在英倫下午茶里
新做的法式指甲里還藏著中國的土地
我想問一些農事比如大蒜的種植
我想在窗臺的花池栽種一點實際的意義
03
種在花池和大田里的蒜苗長勢肯定不同
可否在溫哥華的陽光里試試韭菜和大蔥
她用粉底霜遮住鄉(xiāng)村日光留在臉上的傳奇
反問我怎樣烘焙正宗的松餅或馬卡龍
詩中的“我”,是來自中國某城市,不諳農事的資深移民;“她”是抵達溫哥華不久的土豪。三節(jié)詩,可解讀為移民在異國漸次“落地生根”的三個截面。溫哥華是異國的現(xiàn)代都會,彼岸“洗腳上田”的農民,面對的是全然陌生的異質文明,她所駕輕就熟的差不多都消失了。名牌“愛馬仕”,是當今女土豪的“標配”之一,但那只是外表,失根之痛,疏離之苦難以言狀。第一節(jié),故土和“眼前”,時空交錯,鄉(xiāng)愁呼之欲出。第二節(jié),“她”洋氣了,會喝洋鬼子的“下午茶“了。然而眼尖的詩人洞察她的“法式指甲”內“還藏著中國的土地”。這可是驚人之句!“土”就是甩不掉,蔻丹覆蓋不了的中國之痕,之根。論在海外生活的年資,詩人肯定遠遠超過“土豪”,但和迫不及待地“趕潮流”的“她”比,“我”的生活方式恰恰相反——返璞歸真。詩人邊剝大蒜邊向“她”求教:怎樣種大蒜,怎樣在花池“栽種一點實際的意義”(是不是舍華而不實的花草而改種能換錢的蔬菜?)“她”沒有馬上回答。第三節(jié),第一句該是“她”的回應,但沒直接針對“栽種什么”。第二句是詩人的發(fā)問。“她”也沒有回答。詩人發(fā)現(xiàn),她刻意掩蓋務農的過去,癡心于“美白”,武器是“粉底霜”。“她”不理會溫哥華的韭菜和大蔥,只對“烘焙正宗的松餅或馬卡龍”感興趣。
三節(jié)詩,是“場景”的寫意,通過對兩個具相似族裔背景但來自不同社會階層的女子的對照,兩人的互動,我們可窺見中國女性多層面的幽密心理。“我”的好奇心,對簡樸鄉(xiāng)村生活的追求;“她”的鄉(xiāng)思,逐漸加濃的虛榮心和去掉土氣的迫切,得到生動而內斂的揭示。幽默感,滄桑感,些微的諷刺,善意,不經意地凝聚在精短的篇幅內。加拿大著名時評家丁果稱這首詩“內涵極為豐富”,它在微信也獲得海量的點贊和熱捧。
所謂“女人心,海底針”,以下一首,以獨特的筆調曲盡中年女性的心態(tài):
我連一縷煙都不是
忘記哪天起,電視機在角落里總是黑著臉
灰塵蒙住了搶劫、槍殺、失聯(lián)的航班
和新聞里舊事重提的血案
還有,青春期與更年期各自的艷遇
你有可能在里面出沒,我相信
在電視里的你肯定比手機里的你正而八經
我不想碰到正而八經的你
不再看電視了,卻并未把遙控器鎖進抽屜
似不經意也似故意,或為著
保留一些可能,可能的不期而遇
女兒滿月時就發(fā)現(xiàn)了遙控器
和另外一個世界的聯(lián)系.....轉眼
我的流血事件將要結案,賬單依然如期而至
我被這兩宗莫名的案子擠出許多皺紋,狠狠心
打去一個終止的電話,竟未說出終止
再次割舍了一瓶除皺霜的付款
月費是一個預定的圈套,我沉淪在圈套里
為一個虛空按時支出,還擔心遲繳敗壞信譽
為什么我從不背叛你,卻一再背叛自己?
每付一次月費就如咳出一口濃痰
醫(yī)生的化痰藥水化不去心頭的粘稠
我在粘稠里不能自拔
我想從我的身體里走出去,卻動彈不得
于是從眼眶里伸出手,遙控器
就等在附近,像一個蓄謀已久的詭計
居然還儲存著電能去打開你!我打開了
你容顏里的褶皺,每一個褶皺里都浩蕩著
年少的春風。我看著你并不看著我的臉
正徐徐追憶那春風里的往事......我哭了
在你的往事里
我連一縷煙都不是
中年女性的心事,剪不斷,理還亂,這首詩以電視機引起思緒的自然流轉。詩人已冷落電視機多時,不但為了新聞里盡是壞人壞事,連續(xù)劇無非青春期與更年期的各種艷遇,還為了在屏幕頻繁出沒的“你”。“你”是誰?語焉不詳,我假定是另外一個“我”,也可能是“我”心里的一個“他”。電視不看,遙控器卻沒有收起來。由遙控器想起剛滿月就發(fā)現(xiàn)它和外面世界的聯(lián)系的女兒。流年似水,伴隨著兩種“流血事件”(身體的月事和錢包的“出血”),前者因更年期到來而終結;后者依然糾結,因為電視機長期不開,卻還要付月費。便打電話去取消電視服務,從而停止支付那份冤枉錢,竟又說不出口。“我”似乎不肯放棄一份似有若無的牽掛——那個可能在電視里出沒的“你”。究竟是對青春年華里的另一個“我”不肯放手?還是詩人心里難舍那一個“他”呢?留給讀者以想象來補充吧。最后,還是“外甥打燈籠——照舊”,在“月費”的圈套里沉淪。青春失落,情感失落,付款換來心痛,不付款又怕破壞了在主流社會須臾不可缺的“信用”。兩件“案子”糾纏,自由的靈魂恨不得逃出肉體,但做不到。只好乞靈于遙控器。一按,久違的電視畫面,打開它一如打開容顏里的褶皺,而每一條皺紋都通向青春年少。那“年少”的,可能是少女時代另一個“我”,如今韶華不再,更加傷感,于是大哭。也可能是那個少年的“他”,而“我”并不在“他”的青春往事里,“我”苦苦地不肯放下的“他”,其實從來不曾有過“我”,正如該詩標題“我連一縷煙都不是”。所有心事付以一哭。
這首詩并非自我激勵的雞湯,但誰敢否認,不是每個女性心靈底層的自然律動?至為細膩,幽深,徹底的真實出以巧妙的象征,不著痕跡的過渡。意象環(huán)環(huán)相扣,張力累積到最后,爆發(fā)為眼淚。論刻畫人物的心理,以鋪陳見長的小說當然勝一籌,殊不知一首短詩也能在女性的靈魂內部探賾索隱,具有如此張力。著名詩人痖弦先生曾評價宇秀“很會在詩歌里敘事,她的詩歌有小說的細膩和戲劇的驚詫”。
現(xiàn)代詩不鋪排七言五言,但以曲盡女性心理而論,這兩首難道不勝于“梳洗罷,獨倚望江樓,過盡千帆皆不是,斜暉脈脈水悠悠,腸斷白蘋洲”嗎?
2016.1.7.于舊金山
(原文《曲盡幽微——宇秀短詩欣賞》載《華文文學》2016年第3期)
作者簡介:
劉荒田,原名劉毓華,美國華文文壇公認的散文名家。1948年出生于臺山,早年當知青,在鄉(xiāng)村教書,1980年移居美國,創(chuàng)作生涯始于新詩,近10年來鐘情散文隨筆,集海外20余年人生體驗,寫新舊移民生存滄桑,現(xiàn)任舊金山“美國華文文藝界協(xié)會”會長,已出版詩集《北美洲的天空》、《異國的粽子》、《舊金山抒情》、《唐人街的地理》共4本以及散文集兩本,曾先后在大陸、臺灣獲得4次詩歌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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