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做了一回火神山醫(yī)院建設云總監(jiān)（10首）

　　迪夫


《寫給李文亮醫(yī)生》
 
他們說你是吹哨人，可我沒有發(fā)現(xiàn)你口銜過
什么發(fā)聲的東西
去年12月底，你說了句悄悄話
并沒多大聲響。但世界認定你吹哨了
你自己承認，并保證往后寧可吹笛子，吹口琴，或吹牛皮
也不再吹哨
媽媽擔保，乖兒子膽小
從沒私藏或公然吹過一枚金屬哨子，嘗試推動大氣
讓蕓蕓眾生集合，或散開
你只是用唇舌和牙齒發(fā)出過摩擦音，爆破音
就像武漢街頭的女子發(fā)點小脾氣
就像海鮮市場小販的小抱怨
就像我此刻，因猛然揭開圍巾和口罩
對著撲面而至的冷風打了個響噴
僅此而已
但你認錯，說你吹黑哨，且嚇人一大跳
說你的哨音里有隱情
不可告人，說你吹的太不是時候
應該等幾天和著節(jié)日的鞭炮和鑼鼓聲一起吹
如和樂般抒情，浪漫，和諧
可事實是，大年三十誰拉響了警報
不是你
也不是我
你我都戴著口罩，保持咝咝的呼吸聲
現(xiàn)在你連咝咝的呼吸聲都沒有了
該徹底解除你吹哨人的名聲了，還你眼科醫(yī)生，文藝小青年
和乖男孩的身份
我所居住的小區(qū)燈光寧靜，因為我剛剛發(fā)過聲
兩名保安持著測溫儀向我靠近
很想對他們大嚷一聲
又于心不忍
 
 
《武漢2月8日夜》
 
大武漢真大呀，一下子燈光全滅了，那遼闊的黑
好龐大呀
大到我已找不到亮色的邊緣
大到無數(shù)的手機和手電筒把夜空照得雪亮
照成一個可以穿越的洞
然后有了哨音，這已不是某個孤單顫悠的哨聲了
而是聲浪，也一起卷到天上去
野貓在附近的山上哭了
它們配合了哨聲
大武漢真的大呀，等直立的樓宇重新亮燈
天空便重歸幽暗和深遠
剛才天空的光重回一張張淚臉上
每一張臉都是天空
也是河流
每一張嘴忽然張開
喊著
大武漢啊 
 

《寫給張定宇院長》
 
你是大男人，有種，夠強悍
你火氣有點大，說話的語速太快
你是金銀潭醫(yī)院的院長，可以48小時不休息的奇人
你不喜歡正對著臉接受采訪，你要觀察屏幕上波動的數(shù)據(jù)
你一會兒就要接聽下手機
偶爾看微信上某人照片，接著淚流不止
你啊，這一陣子我都沒看過你的臉，臉被罩住了，不知道你發(fā)脾氣、慟哭
或接受采訪時微笑，該是什么樣子?
你是好丈夫，妻子感染病毒了
心急，但腿不急
你從視頻中見到老婆出院，竟整個身體彎下去
頭顱直抵膝蓋!
我知道，張院長你是血性的人
你要向妻子下跪，也向蒼天下跪
但記者和我站在一邊
你沒好意思
你口罩后面的嘿嘿嘿的笑音
多少有點滑稽或虛偽
你是患了漸凍癥中期的病人，所以你步伐跳躍
但不穩(wěn)，明明路很平，樓梯也不陡
但走得顛三倒四
又從不作解釋 
 

《寫給鐘南山院士》
 
你性格似不隨和， 很少笑，笑起來也勉強
也許我沒機會看見你笑
那個采訪你的姑娘都笑成一朵花了
你的臉仍板結得厲害
我就知道大事不好，知道麻煩大了，知道你如果流淚
會動員渾身的肌肉把淚水限制在眼眶內
而絕不讓它流淌下來
因為如果任由一慟
可能就是兩條江河
可能會淹了江漢
所以你說完“武漢終會過關的” 后，雙頰肌一抽一緊
又一抽又一緊
又一緊!
淚光閃爍，滿盈
但沒有流下來
你啊，84歲的老人，我就在鄰近你的深圳工作
這之后，我要專程去廣州拜訪你
以一個詩人的名義
要求您一笑
 
  
《寫給李蘭娟院士》
 
屬于你的除夕夜是飛，飛北京，再飛回杭州
后來你又飛呀飛
現(xiàn)在飛到武漢，告訴家人：暫時不飛了
聽你解說冠狀病毒這個鬼東西，我不覺它兇殘丑陋
也許是你的吳儂軟語感化了我
也許你作為一個智慧女人
對世間萬物表達了理解
但你語氣堅定
手段狠辣
從杭州帶過來的兩劑藥，對那個長刺刺的渾圓圓的小家伙
或許是殺器
但你表情還那么慈祥
即便殺毒，也不是惡狠狠
而是客客氣氣的
很講道理的

 
《寫給某專家或院士》
 
你不該入我詩。怕詩歌受到病毒感染
你和蝙蝠，蛇，果子貍，蜥蜴同居過，但你看上去
仍是人，而且道貌岸然
你身攜劇毒
但活得很好
詩歌這東西敏感，免疫力差
我知道，如果我就此寫下你的名字，這首詩，以及所有的詩
會在14天內咳嗽，打噴嚏，發(fā)燒
死在你面前
 
你告訴我：人和人不會傳染
至于詩歌
下篇論文會有結論

  
《寫給黃崗衛(wèi)健委唐志紅主任》
 
你裹著翻毛大領的羽絨服，抱著手機
一張臉被深埋
同時被罩住的還有很多
但不知是些什么?
上面來的人一問，你三不知，三問你九不知，這樣的問答
無法進行，或答案就在那兒
但說不出口


《白衣天使》
 
剪掉秀發(fā)就不是天使嗎?剃成光頭又如何?
套上防護服就不能長袖善舞了嗎?你在有限的空間里飛翔，呼喚，旋轉
立定，彎腰，俯身，跪在地，或蜷縮于墻角
依我看
你的身子骨可伸縮，可壓疊
翅羽可以折斷再復生
但你沒有長空，沒有風和云，甚至沒有
陽光，只有雪亮的燈，但你說
正好可以迎著燈火逆行
一個病人不行了
天使也沒辦法
你要哭一次
又一個病人向你道出秘密的心思
你要珍藏，還要笑一下
我聽到
你的哭也抖，笑也抖
雪片從你的肩上落地無聲
你卸下面具，讓我看到一張美麗的臉，汗水和血痕
我得承認
天使就是這樣子

  
《我做了一回火神山醫(yī)院建設云總監(jiān)》
 
我學建筑專業(yè)的
我知道建設一座醫(yī)院需要多少時間，材料，臺班和勞力
我知道8天建成千人床位的醫(yī)院如癡人說夢
我知道這幾乎不可能
我知道這很難
我知道參與者要很多
我知道這需要天助、神助和天下人來助
我知道那些人可能會啃饅頭吃泡面
我知道他們只能躺在鋼管、木板和水泥地上打盹兒
我知道他們并非鐵漢或鐵婦
我知道他們脾氣火爆
我知道他們需要我這個老司機不停安撫
我知道我通過手機自任云監(jiān)工總長是多么稱職
我不斷提醒他們注意安全，注意質量，注意休息
當我發(fā)現(xiàn)一群穿黃背心的人坐在爛泥地上吃盒飯時
我罵娘了
就沒時間放一根木棍讓他們墊墊屁股嗎?
實在不行，放一張塑料布也行
武漢那些日子萬里無云
1月27日下午忽然有濃云卷至
我發(fā)了狠
硬是勸退了它們
這件事，7000名建設者都不知道
他們只是驚呼：眼看一場大雨要來
怎么被火烤了似的
變成了霧氣

  
《中國肺》
 
如果把十四億人的肺活量加起來，會不會氣吞山河?
如果海內外中國人一起呼喊，會不會形成巨浪滔天?
如果大家同時屏息，那會產(chǎn)生多大的靜謐?
如果有人咳嗽，而且停不下來
如果這種咳嗽形成連鎖效應
如果有些肺因此壞死
中國啊
即便把十四億張肺重新分隔為一個個小單元
那心房還是一個呀!
所有的肺都在氣喘或胸悶
所有的肺都在憋足一口氣、堅持十天半月
憋死新冠病毒
 
如果病毒已滅，巨大的肺葉已受傷，請讓我們在揭掉口罩的那一刻
集體反思
一起走出門戶，自由呼吸
一起為中國忙碌
但也請每一張肺從此具備吹口哨的氣力
 
(2020.02.9-11    深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