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廣東省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兼詩歌創(chuàng)作委員會主任的丘樹宏，一直以長詩、或曰大型詩歌，以宏闊的視野、恢弘的氣度，在當(dāng)今詩壇獨(dú)具地位。而他的短詩，亦具有這種長詩的基質(zhì)。近讀他的新作、由六首8行短詩組成的《梅嶺“六公”吟》，再次感到了一種震攝人心的力量。
　　《梅嶺“六公”吟》詩前有這樣的題記：“2021年10月中旬，受邀參加完中華丘（邱）氏嶺南大宗祠奠基儀式之后，14日參觀了梅嶺古道。這條著名的古驛道歷史貢獻(xiàn)顯赫，人文歷史豐厚，名人故事繁茂，余遴選其六位名人，尊稱為“六公”，并撰小詩《梅嶺“六公”吟》以記之。”
　　梅嶺古道（也稱梅關(guān)古道）位于廣東南雄市市區(qū)——江西省大余縣縣城之間，長三十余華里，以其悠久而獨(dú)特的地理景觀和人文景觀，耀眼于華夏大地，其間走過的歷史名人可謂眾多矣，而作者獨(dú)具慧眼，遴選其中具有代表性的趙佗、惠能、張九齡、湯顯祖、蘇東坡、陳毅六位，寫成精短的六首“小詩”。然作者自謙的“小詩”，其實(shí)并不小，每一首“小詩”，都堪稱有著一首長詩的容量，是作者以其宏闊的視野、精湛的詩藝，將其壓縮進(jìn)簡短的詩行之中。在某種意義上說，這樣的一首“小詩”，就是關(guān)于這個人物的一個精神塑像，以其歷史的高度，巍然佇立于迤邐群峰之間的梅嶺古道上。
　　《梅嶺“六公”吟》的第一首是《趙佗》。趙佗是秦朝平定嶺南地區(qū)的主要將軍之一，加上之后他對嶺南地區(qū)的卓越治理，將他的精神塑像第一個立于梅嶺古道，無論是從時間還是功績，都是合適的。
　　那是二千二百多年前，
　　五十萬兵馬走過這里。
　　起首的兩行詩，展現(xiàn)了趙佗當(dāng)初平定嶺南地區(qū)的史詩性歷程，簡短的詩行，挑動著讀者宏闊的歷史想象。隨后的“蒼蒼茫茫的大庾嶺啊，/從此有了同軌的路衢”兩句，是對梅嶺古道最初的蒼茫勾勒，而“路衢”的“同軌”，即是寫實(shí)，亦是對中華民族在統(tǒng)一過程中的贊美。一段需一部史書來詳述的歷史，作者用短短四行詩便描述了出來，顯示了其出眾的藝術(shù)概括力。
　　一百萬只腳印，
　　從小篆走成隸書。
　　第二段的起首，同樣是極具詩性的概括性描述，展現(xiàn)了一種詩語言的魅力。比之于“車同軌”，“書同文”是秦朝同樣偉大，甚至更為偉大的歷史性變革，因?yàn)槲幕歉鼮樯羁?、更為持久的凝聚力。從此，偏遠(yuǎn)的嶺南地區(qū)，與中原大地聯(lián)結(jié)為了一體。秦的“書同文”，以“小篆”和“隸書”兩種形式的文字在全國推廣，但有所區(qū)分，“小篆”作為秦的標(biāo)準(zhǔn)文字，而“隸書”作為日用文字。詩句“從小篆走成隸書”，實(shí)際上還暗示著趙佗此后對嶺南地區(qū)數(shù)十年卓越的治理，不斷推進(jìn)漢越同化，深刻地改變了嶺南地區(qū)人民的日常生活，使之從文化上、心理上，與中原聯(lián)結(jié)為一體。詩尾的“一片遠(yuǎn)古的百粵，/就成了秦水漢土”，是順理成章的總結(jié)，也是一曲中華大融合頌歌的高潮。
　　如果說，《梅嶺“六公”吟》第一首的“趙佗”是入世的，那么，第二首的“惠能”則是出世的，剛好構(gòu)成一個鮮明對比?；菽艿囊簧H為豐富且具傳奇色彩，一般而言，短詩是難以為之的，但作者精心擷取了其人生的兩個華彩部分，便將其精神塑像立了起來。
　　背負(fù)起黃梅的衣缽，
　　就背起了荊棘和苦難。
　　刀光劍影的追殺，
　　撼動著佛的旗蟠。
　　《惠能》詩的第一段，以詩性的語言，形象地呈現(xiàn)了天賦異稟的惠能承繼禪宗衣缽的曲折驚險過程?；菽?4歲時，路上聞《金剛經(jīng)》而開悟，便辭母北上湖北黃梅，拜五祖弘忍為師。弘忍門下是自耕自食的，惠能被派去碓房，踏碓八個多月。但最終，惠能以著名的偈子“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臺。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打動了弘忍，夜里私下為他說法，還密授袈裟給他，以為信記，指明他繼承祖位。但惠能悄然南下后，衣缽的爭奪者亦問詢追來，以至于惠能南度大庾嶺后，隱身了五年。“佛的旗蟠”雖然被“撼動”，但五年后仍頑強(qiáng)地立了起來。
　　一段心聲一般的偈語，
　　將天書書寫成了平凡；
　　一部日月一樣的壇經(jīng)，
　　開創(chuàng)出東方的中國禪。
　　《惠能》詩的后一段，是詩人對惠能在禪宗史上的功績的概括和贊頌。惠能承繼五祖弘忍的衣缽，成為禪宗六祖。他在曹溪大倡頓悟法門，主張不立文字，教外別傳，直指人心，見性成佛。用通俗簡易的修持方法，取代繁瑣的義學(xué)，形成了影響久遠(yuǎn)的南宗禪，使從印度傳入的佛教中國化，成為中國禪宗的主流。六祖惠能在禪宗史上的歷史貢獻(xiàn)，進(jìn)入了丘樹宏的詩行后，顯然獲得了新的詩性空間，啟迪著人們新的聯(lián)想。
　　被譽(yù)為“嶺南第一人”的張九齡，是梅嶺古道開拓史中的一位重要人物，更是一代名相、一位著名詩人。
　　將一代名相的剛毅和儒雅，
　　流傳成大唐和中華的風(fēng)度。
　　
　　《梅嶺“六公”吟》的第三首，我們又來到張九齡身邊，對于這位偉大人物，每個中國人又都感到如此親切，因?yàn)椤短圃娙偈住返拈_篇，就是張九齡的《感遇》二首，他的“剛毅和儒雅”，他的品格與境界，與盛唐那個偉大的時代一樣，代表著人類曾經(jīng)有過的一個詩性的高度，或如《張九齡》這首短詩所頌，代表著“大唐和中華的風(fēng)度”，屬于中華民族的最美好的部分。
　　用七百三十個日日夜夜的開拓，
　　將南方北方大陸海洋連成通途。
　　梅嶺古道的再度開拓，要?dú)w功于張九齡。他上書朝廷，要求開拓這條大庾嶺路，獲批準(zhǔn)后，又親自主管這項(xiàng)工程。據(jù)歷史資料介紹：張九齡親自到現(xiàn)場踏勘，緣磴道，披灌叢，不辭勞苦，指揮施工。僅2個多月時間，就開通了一條寬一丈余，長三十多華里的山間大道。這樣的速度是驚人的！當(dāng)然，按常理來說，這之前的秦道的功績也是不應(yīng)該忘記的，盡管秦道“歷經(jīng)戰(zhàn)亂，不堪行走，更不利于商旅運(yùn)輸”，但也正是在其基礎(chǔ)上，才有了張九齡的速度。中華民族的歷史，也正是在這樣的延續(xù)中，才擁有了舉世矚目的輝煌。
　　從此，高原可見海上生明月，
　　嶺南不再蠻荒成了盛世樂土；
　　從此，海角相與天涯共此時，
　　中原不再遙遠(yuǎn)握手海上絲路。
　　《張九齡》詩的后一段，是對張九齡開拓梅嶺古道這一歷史性工程的贊美，其對中華經(jīng)濟(jì)和文化發(fā)展的重要性，讀者可上網(wǎng)搜索有關(guān)資料，來與詩句對應(yīng)。這里，我想談一談這后一段詩的第一行“從此，高原可見海上生明月”的藝術(shù)手法，這句詩典引了張九齡的著名詩句“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時”。用典，是中國詩歌傳統(tǒng)的藝術(shù)手法，李商隱、辛棄疾皆是用典的大家。中國古典詩歌普遍比較精短，而典故的運(yùn)用，使簡短的詩句頓時敞亮開來，如一扇窗戶，引向一個新的時空，一個更深遠(yuǎn)的意境?？梢赃@么說，丘樹宏的《梅嶺“六公”吟》的每一首，都使用了用典的藝術(shù)手法，傳統(tǒng)在他這里得到了新的發(fā)揚(yáng)。典故的運(yùn)用，不僅使這六首短詩擁有了更加縱深遼闊的背景，而且在某種程度上，具有了一種大詩的品質(zhì)。雖然，典故在詩中的大量運(yùn)用，增加了讀者閱讀的難度，但克服這些難度所花費(fèi)的代價卻是值得的，至少，你可以把它看成是一次對中國歷史與文化的探幽訪奇。再具體到詩的內(nèi)部肌理，從運(yùn)用典故的藝術(shù)手法與效果來說，丘詩信手掂來，自然而妙，使之已完全化入了自己的語言之中。如第一首《趙佗》中的“一百萬只腳印，/從小篆走成隸書”，第二首《惠能》中的“刀光劍影的追殺，/撼動著佛的旗蟠”，以及這首《張九齡》中的“從此，高原可見海上生明月”，即使不了解用典后面的來歷，其文字本身的畫面，意象，已提供了足夠而充沛的詩意感染力。
　　《梅嶺“六公”吟》的第四首、第五首，寫的是人們所熟知的兩位大詩人湯顯祖和蘇東坡。將湯顯祖稱為大詩人，或許一般讀者還不適應(yīng)，對此我有自己的理解。稱湯顯祖為大詩人，不僅是因?yàn)樗媸涝姼栌袃汕в嗍?，詩風(fēng)雄渾博大、堅(jiān)潔深秀，而且是指他的主要創(chuàng)作《牡丹亭》等戲劇，亦完全可以當(dāng)作詩劇來看待，甚至比西方文學(xué)中的詩劇還要近乎詩。實(shí)際上，元雜劇、明清傳奇皆如此，劇中人物的歌唱，同時也可以作為詩歌來閱讀，最好的元雜劇、明清傳奇往往不以戲劇沖突取勝，更像是一部由歌唱的抒情詩組合而成的大型敘事詩。因此，林語堂曾說，中國戲劇作品的大部分是屬于詩的，甚至屬于最偉大的詩歌之列。
　　自從那一年走過大庾嶺，
　　一個梅字就種在了心間。
　　梅，顯然是湯顯祖的《牡丹亭》的主要意象，由它連接著生與死的兩個世界。丘樹宏以詩人的敏銳，指出了梅嶺古道之梅，給湯顯祖的人生與創(chuàng)作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印記。明萬歷十九年，湯顯祖以一篇疏文觸怒了神宗，被放逐雷州半島，而過梅嶺古道。對于湯顯祖來說，第一次如此遙遠(yuǎn)的放逐，自然使他對周遭的世界格外敏感，梅嶺古道獨(dú)特的梅花之景，自然也就“種在了心間”。
　　庾嶺南枝時動夢想，
　　柳垂橫浦嶺梅香。
　　丘樹宏是廣東本土人，對嶺南風(fēng)物及有關(guān)湯顯祖放逐此間的傳說，自然熟知于心。湯顯祖的主要戲劇創(chuàng)作皆與“夢”有關(guān)，稱為“臨川四夢”，其中最著名的夢自然是《牡丹亭》。丘樹宏以動人的詩句，繼續(xù)推演著《牡丹亭》與嶺南的關(guān)系，且暗示出《牡丹亭》中男主人公柳夢梅的名字的來歷。
　　一部《牡丹亭》，
　　寫盡世間愛情絕唱。
　　《牡丹亭》之所以成為“愛情絕唱”，與劇中穿越生死的“梅”的意象是分不開的。杜麗娘后花園踏春歸來入睡，見一書生拿著柳枝來請她作詩，兩人由此歡愛。待醒后，尋夢不見書生，憂悶成病，不治而死，其父將她葬在后花園梅樹下，并修“梅花庵觀”。后書生柳夢梅赴京應(yīng)試，途中感風(fēng)寒，住進(jìn)梅花庵中，與杜麗娘的游魂相遇，復(fù)又恩愛……可以這么說，是梅嶺古道的梅花，遙遠(yuǎn)的嶺南放逐，萌芽并催生了湯顯祖的“愛情絕唱”《牡丹亭》。
　　丘樹宏以當(dāng)代詩人的身份，來寫中國文學(xué)史上的兩位大詩人湯顯祖和蘇東坡，因?yàn)槲幕某欣^、心靈的貫通，駕馭的詩行也就顯得格外輕松自如，舉重若輕，化典無跡，當(dāng)然，也就使他在創(chuàng)作上更側(cè)重于一種精神的共鳴、藝術(shù)的知音。我以較多的文字，談?wù)摿说谖迨住稖@祖》，至于第六首《蘇東坡》，我想還是讓讀者自己到丘樹宏的詩行中尋找感應(yīng)，因?yàn)槊總€中國人都對蘇東坡這個名字以及他的平生感到再親近不過了。逾梅嶺古道南放且回的蘇東坡，他的嶺南歲月在文學(xué)創(chuàng)作的意義上，堪稱他偉大人生的最后樂章。因?yàn)槭熘?，因?yàn)楦杏?，寫作第五首《蘇東坡》時，作者不再拘泥于歷史典故，典跡若隱若現(xiàn)，巧妙地引用陳毅詩句，再衍生新的詩句，從而寫成了一首情懷滿盈的抒情詩，并升華向一種音樂的境界。
　　《梅嶺“六公”吟》的第六首所寫的陳毅，是共和國的元帥詩人，在歷史的長河中，是離我們最近的一位人物，為其著名詩篇《梅嶺三章》所立的石碑，已成為梅關(guān)古驛道一處重要的人文景觀。
　　二千年秦漢雄關(guān)，
　　曾經(jīng)多少浴血戰(zhàn)場。
　　二千年詩詞歌賦，
　　怎及我梅嶺三章。
　　
　　好一個斷頭今日意如何，
　　英雄好漢生命偉大悲壯；
　　好一個人間遍種自由花，
　　天地日月與我同聲歌唱。
　　
　　在某種意義上，丘樹宏的這首《陳毅》，可謂是《梅嶺三章》的回應(yīng)、回聲，是詩與詩之間的回應(yīng)、回聲，并將在每個讀者的心中引發(fā)更多的回應(yīng)、回聲——每個讀者都可在這過程中，加人自己的思想，情感，最終匯入一個“人間遍種自由花”的大合唱。
　　2021年11月27日
　　
附：
　　題記：2021年10月中旬，受邀參加完中華丘（邱）氏嶺南大宗祠奠基儀式之后，14日參觀了梅嶺古道。這條著名的古驛道歷史貢獻(xiàn)顯赫，人文歷史豐厚，名人故事繁茂，余遴選其六位名人，尊稱為“六公”，并撰小詩《梅嶺“六公”吟》以記之。   

1、趙佗
 
那是二千二百多年前，
五十萬兵馬走過這里，
蒼蒼茫茫的大庾嶺啊，
從此有了同軌的路衢。
 
一百萬只腳印，
從小篆走成隸書，
一片遠(yuǎn)古的百粵，
就成了秦水漢土。     
 
2、惠能

背負(fù)起黃梅的衣缽，
就背起了荊棘和苦難。
刀光劍影的追殺，
撼動著佛的旗蟠。
 
一段心聲一般的偈語，
將天書書寫成了平凡；
一部日月一樣的壇經(jīng)，
開創(chuàng)出東方的中國禪。      
 
3、張九齡
 
將一代名相的剛毅和儒雅，
流傳成大唐和中華的風(fēng)度；
用七百三十個日日夜夜的開拓，
將南方北方大陸海洋連成通途。
 
從此，高原可見海上生明月，
嶺南不再蠻荒成了盛世樂土；
從此，海角相與天涯共此時，
中原不再遙遠(yuǎn)握手海上絲路。      
 
4、湯顯祖

自從那一年走過大庾嶺，
一個梅字就種在了心間。
多少日子曉來望斷梅關(guān)，
詠梅詩也留在新婦灘前。
 
庾嶺南枝時動夢想，
柳垂橫浦嶺梅香；
一部《牡丹亭》，
寫盡世間愛情絕唱。     
 
5、蘇東坡

一千五百里路云和月，
問翁曾見南遷幾個回？
惠州儋州記得嶺上梅，
煮酒過盡行人君不來。
 
南遷風(fēng)雨北歸陽光，
梅開梅落鬢毛已衰；
古道斜陽的背影，
留下多少飄逸風(fēng)采。       
 
6、陳毅

二千年秦漢雄關(guān)，
曾經(jīng)多少浴血戰(zhàn)場。
二千年詩詞歌賦，
怎及我梅嶺三章。
 
好一個斷頭今日意如何，
英雄好漢生命偉大悲壯；
好一個人間遍種自由花，
天地日月與我同聲歌唱。 
              2021.10.14（辛丑年重陽節(jié)）于韶關(guān)梅嶺古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