乙未歲末，在羊城告別羊年。琴書偃蹇之夜，于珠江北岸的天河區(qū)，與會從臺島探親歸來的蔡德馨教授邀約的茶聚。蔡女士月初微信周知各位——此番題選《峨眉山月歌》之“太白佳境”，要求各位具陳己見，從各自角度應對通信附件中蔡志飛詞作《訴衷情?辯太白佳境》展開話題。當年在南北東西幾所大學攻讀歷史、中文、考古、哲學、生態(tài)等專業(yè)，自詡人文學科的一眾“真修之士”，有緣因1997年春夏之交參與長江上有蔡志飛同行的“唐詩中國的另類史”研討而走到一起。此后三年一互訪，五載一雅集。多少年來，一個個恍若“不系之舟”，耽于“水村江郭、沙岸草橋”之美。今日重逢，眾人寒暄畢，敦促德馨女士以一番“曲高未必和寡”的致辭開場。

蔡德馨（臺島學者　東南大學歷史教授）

　　拜謝眾家高足，給德馨面子，在南國又一次濟濟一堂。今夜微風細雨，德馨趁茶熱燈昏，直截了當進入羊年歲末話題。題涉華人世界差不多婦孺皆知、人人都能背誦的李白《峨眉山月歌》，以及關于這首千古絕唱引發(fā)的“太白佳境”爭議。與該“佳境”地域清溪驛（即板橋溪后來的蔡官店）淵源深厚的四川師大教授蔡志飛先生早就不由分說置信民國《樂山縣志》卷二《山川?板橋溪》上的判斷，認定該作是寫于“唐時青溪驛，即宋平羌驛”。
　　蔡教授不幸于前年病故，留下一樁他在郵件引言中定性為“令志飛胸懷落落”的憾事。何有是言？此刻，我謹以一份緬懷之情，追憶志飛人品文章美好、師德曠世高懷的同時，在這兒慎重推出此前發(fā)給諸位三年前年秋冬之交先生的一題詞作，篇名《訴衷情?辯太白佳境》。德馨先在這里誦讀一回：
　　平羌江水話清溪，留客伴峨眉。神州月色迷亂，瘋搶注，謫仙詩。  憂考據(jù)，問孀居，可開棋？尤催橋證，更訪梅君，或正風儀。
　　先口頭小注兩處：詞中“孀居”便是我本人。“梅君”即今日座中寫出過《先驅賦》的雪川先生。建議故鄉(xiāng)就在平羌江畔的我們這位大兄弟，沿襲自己偏愛的“傾蕩磊落”談鋒，針對他老師的詞作，為我們作一番真情解讀。

雪　川（即梅隆雪川　旅京文化學者）

　　拋磚引玉吧。蔡志飛是我老師也是我同鄉(xiāng)，當年課授現(xiàn)代文學。其風格是分析中肯，邏輯嚴密，作品具原創(chuàng)性，且每有箴言。關于《訴衷情?辯太白佳境》，三年前回到樂山，在岷江河東的嘉定坊討教過先生。這首詞，合符蔡老師本人原意的解讀如下：平羌江東岸的清溪驛，會招呼往來客商，讓他們止息驛站，得與近在咫尺的峨眉山相伴。李白當年小住一宿，天不見亮“夜發(fā)清溪向三峽”，朗然西望半輪秋月，遂有感而吟《峨眉山月歌》。孰料月色彌漫神州，樂山地域之外，長江沿岸凡有清溪處，都涌出一幫狂狷考據(jù)者流，自命“所論有據(jù)”，競相搶注“太白佳境”，“妄議”謫仙此“境”絕非清溪驛所在的平羌江上下。術士們考據(jù)堪憂也。欲問德馨，何時與謀這輸贏棋局？亦催后學中一班追根尋源客，去清溪驛站蔡官店舊貌猶在的板橋溪取證，更宜訪談手頭有不凡文獻（乃至清溪驛站即蔡官店蔡氏一門宋明以來的數(shù)千言家譜）的梅隆雪川君，還“太白佳境”本來面目。

徐　睿（生態(tài)學者　國新辦《輿情》主編）

　　趕來羊城之前，繞道岷江小三峽東南的樂山板橋溪，證實了正在遭遇破壞的“太白佳境”生態(tài)，令人何等扼腕嘆息。站在板橋溪街頭，由南而北西望岷江，雖然小三峽魅力還在，卻久已不通水路。唯街西南口水面上，碩大的挖泥船轟然有聲，正“突突突”貪婪地掘泥淘沙。年逾古稀的鄉(xiāng)賢胡萬明大爺是個好向導，指點南北東西，向我一行訴說兩岸當年的自然風物——河這邊，草灘寬大得如何讓孩子們牧牛放羊，奔跑打鬧；河對岸如何雜花生樹，滿坡濃蔭。如今觸目頹水殘山，孤寂里透著荒涼。板橋溪街上，清一色九十年代大紅大綠、懶黃笨紫胡亂色染的水泥樓，已不是早先沿街屋檐交錯，古風猶在的木結構老鎮(zhèn)民居。這或許正是因為考據(jù)家蜂起，令“佳境”所在地民眾望不勝奢，迷糊中一度丟了自信，聽任破壞性開發(fā)所致。也有讓人感動的遺存。板橋正街上唯一留下85號一戶臨街三開間木結構瓦房，竟然原汁原味，頑固地保留著舊貌：居中第一進空間高朗，有三五老年茶客正抽著旱煙閑坐。拐過里間一灶房，二進是一方三四平米大小的天井和十余平米正房。一問，方知這兒從唐宋乃至更早以來，恰是世世代代南來北往官差下榻的驛站——蔡官店所在。從側屋進來一兩耳重聽的八旬老人，向導告知，正是驛站蔡姓房主……好了，很想討教考古專家，李太白這樣明白無誤的一題七絕，“考據(jù)成性”嗡嗡營營浪費表情的努力，是建設，還是破壞？

遠　季（考古學者　西北大學考古專業(yè)博士后）

　　千真萬確，“考據(jù)成性”的職業(yè)和非職業(yè)殺手闖進文學世界說東道西，多少年來，已成為考據(jù)學肌體上難以割除的腫瘤。平心而論，一幫“考據(jù)家”于文學作品如何塑造藝術形象完全隔膜。一如針對紅樓夢研究中的考據(jù)方法，大學者徐復觀早就指出，標榜科學研究精神的紅學考據(jù)狂們，究其實質是在將紅學引向最不科學、最不客觀的研究。毋庸諱言，文學是想象的產(chǎn)物，絕非歷史真實和生活真實機械呆板的記錄。文學的價值和生命取決于文學作品的藝術表現(xiàn)和充滿情感的想象所塑造的藝術形象。考據(jù)卻常常多此一舉地企圖找到充當歷史和現(xiàn)實場景的無稽文本。表現(xiàn)一段清史的《紅樓夢》，考據(jù)家們尚且頻頻遭到抨擊，遑論浪漫詩風縱橫的詩仙太白，二十八字七言絕題，迄今竟然已有百萬倍的繁瑣引證在那里自慰一般浪費筆墨，作毫無價值的荒誕考據(jù)。有必要給考據(jù)狂們提供備忘：考據(jù)對象一般有二：一是考訂古書；二是考證史事?？加喒艜饕缚甲C古書的作者、年代、卷次以及文字異同。而考證史事，則主要指考證史事的是非曲折、虛實輕重，以及史事發(fā)生的先后、影響等?！抖朊忌皆赂琛愤@樣明白曉暢的一篇力作，其撰寫地域由來，無可爭議者，一是在離峨眉山不足十公里的平羌江上，面對半輪秋月，有“影入平羌江水流”之嘆；其二，天未亮，詩人從借宿了大半夜的清溪驛站起身，到江畔解纜之際，西望半輪峨眉秋月，遂有感而發(fā)。說起來，信誓旦旦爭“地域”最力的清水溪，地在遠離岷江有“數(shù)十里水程”的馬邊河岸，且離峨眉山和平羌江有兩三天水路。求名心切，真算得“物我兩忘”了。

圖1、圖2、圖3：板橋溪街西側的平羌江

十年前平羌江畔的河灘草場

因掘泥淘沙，使平羌江畔今日河灘草場消失

（照片提供：毛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