燎原|一個人“閉門造車”的酣暢建造,就是在創(chuàng)造一個世界
——王桂林《詩歌抄讀札記》片談
一
2022年11月2日,詩人王桂林在微信朋友圈曬出了他的一件“大作”——《胡弦長詩<莫須有的臉>抄讀札記》。這是一件用書法抄寫當代詩人的長詩,然后配以對這首詩的閱讀感受,以及抄寫中有關(guān)謀篇布局、細節(jié)處理的書寫構(gòu)想與體會,這種三位一體的作品。亦即,它首先是一件獨立的書法作品,同時又是以“抄讀札記”的名義,既品讀詩歌、又談論書法的藝術(shù)隨筆。
第一次看到這件作品時,我首先給“震”了一下,被“震”的原因不止一個,而首當其沖的原因,就因為它是一個“大件”,亦即前面所說的“大作”。我們大家都知道,通常意義上的書法作品,大都是抄寫古人的詩詞名作,諸如“白日依山盡”之類的五絕,“遠看寒山石徑斜”之類的七絕,這類短章,如果你有幸能見到一幅將近200字的《將進酒》,那絕對就是書寫篇幅上的天花板。而王桂林抄寫的這首《莫須有的臉》我特意統(tǒng)計了一下,總共194行,2700余字。書寫之前,作者先做了章法結(jié)構(gòu)上的整體考慮,將5幅6尺整張的宣紙對裁為10個斗方,再“按橫向二縱向五的形式排列”成一個矩陣。使用的書體以行草為主,小標題則輔以大篆,字體大小則在相應的控制中信馬由韁,直觀上以拳頭大小的字體為主,諸多地方又收束為細水漫灌的細流。
就我的直觀感受而言,這是一種以詩歌寫作狀態(tài),完成的書法創(chuàng)作。作者在書寫過程中心手雙暢的逞才使氣和書寫快意,及其意興酣暢間得意忘形的筆墨游弋,使通篇書作呈現(xiàn)出濃烈的抒情氣息。直至最終,由10幅斗方分5行排列的整幅大作,在他的眼中形成一座“斷崖”;而在我的眼中,那樣的氣勢更像一掛飛流迸濺的寬幅瀑布。關(guān)于當代書法,我自認為眼界并不狹窄,但篇幅如此波瀾壯闊的大件,我是首次見到。
其二,是我不想多談而又不得不說的一點,長期以來,當代人的書法書寫內(nèi)容,無論是書寫古人的或是自己的,基本上都是舊體詩詞。這是因為舊體詩詞的形制和篇幅,都特別適合書法的書寫,或者說,作為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兩大代表性的藝術(shù)品種,二者就是長期磨合出來的絕配。曾經(jīng),我們認為沒有形制規(guī)范的現(xiàn)代詩,根本不適合書法的書寫。但大約是21世紀以來,這樣的書寫卻在以詩人為主的書法家們筆底開始出現(xiàn),并逐漸形成小氣候。從某種角度上說,在傳統(tǒng)書法書寫傳統(tǒng)的舊體詩詞之后,以現(xiàn)代書法書寫現(xiàn)代詩,已經(jīng)是大勢所趨,而像王桂林以如此闊大的篇幅致力于這種書寫,可以視作一位強力書寫者在無意識之中,對于這一書寫的強力推進,無疑會進一步強化這種書寫。
其三,便是王桂林在“札記”部分展開的詩歌見識、藝術(shù)見識、文化見識、人生見識,他準確、透徹的詩歌品評,以及精彩的文字表達。對此,我將在后面進一步談論。
二
在這一大件之后,接著又是體例相同的兩個大件,由于這兩件作品直接或間接地都與我相關(guān),所以我在自己的微信中做了轉(zhuǎn)發(fā),并將其稱之為“桂林最近諸神附體……”
所謂的“諸神附體”,就是前面所稱“三位一體”中的書法、詩學(詩歌品評)、文學(文學表達)這三位神祇,同時眷顧于王桂林一人。在我看來,這是一個人一生諸多的創(chuàng)作時光中,最好的時光之一。因為任何一個人,都不會一直擁有這種狀態(tài),尤其是連他自己都想不到的,其潛在的能量被激活、被煥發(fā),身不由己地步入的,這種創(chuàng)作的巔峰狀態(tài)。而隨著第四件作品的接踵而至,我突然有了一個預感,這將是王桂林的一個系列工程,因為書寫者的手一旦寫熱,便不會輕易罷手,也舍不得輕易罷手。尤其是,諸神眷顧的時光不可辜負。再接下來的情形的確如此,從2022年11月1日完成的第一件作品開始,王桂林在他位于東營的“黃河口詩歌收藏館”,以心無旁騖的專注,全身心地投入他的“閉門造車”工程,由此直到12月31日,亦即2022年的最后一天,一氣呵成地完成了18件長短不一,但都各具規(guī)模的書法作品,以及共7萬多字的“抄寫札記”,也就是這一工程已基本上大功告成,方才住手。好像對一個晦暗年份的絕然了斷。
的確,這一工程起始兩端完整的時間節(jié)點和兩個月的完整時長,在我看來無論如何都構(gòu)成了一種儀式感,這種儀式感,我不相信它僅僅是出于巧合,更愿意把它看作作者在創(chuàng)作節(jié)奏的把握與奔赴中的潛在設(shè)計,并暗含著一種象征性的形為藝術(shù)。在2022年后半程,這一讓所有中國人都厭倦透頂?shù)睦鴷r段,一位詩人無論如何豁達,都不會不感受到空氣中疫情管控的巨大壓力。而藝術(shù),它的本質(zhì)功能,正是與一切施加于人類的精神壓抑相抗衡,進而獲得光芒涌入的心靈自由之憑借。而在這一特殊時段,王桂林仿佛獲得了某種特別暗示般的,沉醉于系統(tǒng)性的“閉門造車”,無疑是以藝術(shù)對于晦暗時光反沖的一個實證。
三
我與王桂林交往日久,他作為一位活躍于當代詩壇的實力詩人,這是大家都知道的;作為一位造詣不凡而又不輕易顯山露水的書法家,這也是大家都知道的;作為一位謙和豁達樂于付出的朋友,相信詩歌界的許多同仁都感同身受。我不但多次到達過他在東營的黃河口詩歌收藏館做客,與他一起參加過國內(nèi)的諸多詩歌活動,還曾獲得過他的長卷書法饋贈,而那么長的接近10米的長卷饋贈,曾讓我覺得分量過重,竟有承擔不起而不愿接受的心理。但他能寫出堪稱卓越的藝術(shù)隨筆,這應是大家都不知道的,以我的猜度,大約連他自己都沒有想到。
近日看到詩人西川的一篇訪談,標題為“中國詩歌的問題,在于沒有真正的詩歌批評”。而我本人作為一個詩歌批評者,卻并不覺得這個說法刺耳,甚至在2016年“‘中國桂冠詩學獎’獲獎感言”中,表達過一個相似的觀點:“21世紀以來,當代詩歌批評當然不乏有見識的作品,但整體表現(xiàn)顯然弱于詩歌大盤。高飄高走的理論看似高深,但大多都在詩歌的體外循環(huán)。”在我看來,中國詩歌批評中的基本問題是,懂理論的年輕的博士類詩歌批評者,大致上并不太懂詩歌,因此,他們的批評一般只熱衷于理論的談玄,并不清楚詩歌創(chuàng)作中的內(nèi)在脈絡,且一律格式化的枯燥文字表達,讀來索然無味。而眾多的自媒體批評者,基本上都是自媒體時代的狂歡者,他們一般只對自己的批評風頭感興趣,極少觸及詩歌的內(nèi)在問題。當然,王桂林的這些札記并不是專業(yè)性的詩歌批評,但它涉及的諸多元素,其實都是詩歌批評的結(jié)構(gòu)性要素。
前面談到了貫穿在這些“札記”中,王桂林的詩歌見識、藝術(shù)見識、文化見識、人生見識,這是一種綜合素養(yǎng),正是這種綜合素養(yǎng),使得并非專司批評之職的他,一出手便直抵堂奧,自成氣象。其給我留下深刻印象的,大致有如下幾點。
首先,他是一位真正懂詩歌的詩歌品評者,這種懂,既源自他長期的寫作經(jīng)驗,持續(xù)積累的詩歌感悟,還來自廣闊閱讀視野的眼界和見識,所以,無論是面對著名詩人或知名詩人的作品,他都能從中分辨出詩學范疇中,那些獨屬于一個人的個體特征,以及異質(zhì)差異,以此加以闡釋與演繹,由此形成了穴位點擊式的準確與有效。其次,是由其豐富的人生閱歷貫通于品評中“知人論事”的論述視角。我的意思是,無論當代詩歌在多大程度上表現(xiàn)出“同類復制”的相似性,但嚴格地說,每個人的詩歌氣息都各不相同,而在這些札記中,他對諸多詩人從不同的個人稟賦、特殊身世、生長環(huán)境、文化構(gòu)成等角度的指涉,實際上已滲透到了諸多個體的根系統(tǒng),其論述的透徹性,自是不言而喻。其三,也是我不曾想到的,他的理論文化儲備竟是如此豐厚,在18篇“札記”的諸多篇章中,他不時隨手拈來般的,援引古今中外經(jīng)典詩人、哲學家的創(chuàng)作“本事”,及對相關(guān)問題的論述,由此而將通常的詩歌現(xiàn)象,引入一個經(jīng)典性的理論背景中來指認,從而使之在理論賦能的性質(zhì)上,獲得了新的意義延伸。我想我有必要對他援引的“諸神”做一個大致的羅列:策蘭、曼德爾施塔姆、卡夫卡、畢加索、詹姆斯、W.S.默溫、羅蘭·巴特、艾略特、克萊夫·貝爾、波德萊爾、博爾赫斯、羅伯特·勃萊、薩福、紀伯倫、王羲之、史蒂文森、丁尼生、陶淵明、屈原……進而包括2022年剛剛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獲的安妮·埃爾諾的獲獎演說。同樣的,這一系列的人物也是我眼中的大神,但這其中的一部分大神,我卻久聞大名而不知其詳。
四
此外,王桂林還是一位具有廣闊游歷經(jīng)歷的人,他曾游走過世界上的許多地方,參加過世界上多個著名的詩人藝術(shù)節(jié),因此,滲透在這些“札記”中的地理元素,也成為其中的一大風景。諸如在“陳波來的詩《入??谠洝烦x札記”中,對陳波來的原籍貴州,其移居的城市??谑心隙山娜牒??,他自己的居住地東營的黃河入??冢@三個地理空間的專業(yè)性描述,則使通常的地理元素上升為重要的詩學構(gòu)成。
尤其是,他在“胡弦長詩《莫須有的臉》抄讀札記”中,在談到書寫完成的書法作品在他眼中構(gòu)成一座“斷崖”時,接下來的這樣一段文字——
“2014年11月,我曾在秘魯最北方一個叫皮烏拉的小鎮(zhèn)上見過一個奇特的景象,太平洋的波濤是立起來的,就像一座巨大的藍色圍墻,現(xiàn)在想來,那也是在時間中顯現(xiàn)與在時間中消失的斷崖?小鎮(zhèn)曾被西班牙占領(lǐng)過,現(xiàn)在那砂巖帝國已經(jīng)無數(shù)次被沙子淹沒。但現(xiàn)在那里仍居住著一個古老的生物物種:藍色蜥蜴,它有著珊瑚的眼珠和一張莫須有的臉。”
這樣的文字以及其他諸如此類堪稱精彩的文字,都讓人過目難忘。
在這段文字之后,他緊接著又談到了書法,和他從事這一書法抄讀的起因:
“在書法修習中,我也知道書卷樸茂之氣不是學來的,我們終其一生,時間給予了我們生命多少,又拿走了多少,我們筆下就自然會流露出多少,況且我們生命中的許多秘密還不能言說或沒有能力言說。感謝胡弦和他的這首長詩給予了我這次書寫的沖動,使我再次進行了一次酣暢的筆墨旅行,并得以重新把一部分在時間中消失的再一次展現(xiàn)在紙上。”
這其中,他飽經(jīng)人世滄桑般的,關(guān)于書法、人生、生命秘密之能夠言說和不可言說的深長感嘆,與其“一次酣暢的筆墨旅行”之后的釋然,也轉(zhuǎn)換出另外一種語義:何以解憂?唯有藝術(shù)。而藝術(shù)之于他的快感,在這一創(chuàng)作中的具體形態(tài)大約是這樣的——毛筆在宣紙上的摩擦聲,就像春蠶在桑葉上和春天里的沙沙聲;一個人穿行在眾多詩人的詩歌中,就像與一群有趣的思想交談;一個人閉門于酣暢的筆墨建造,就像在創(chuàng)造一個世界。
(2023年1月8日·威海)
王桂林與燎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