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是我們出發(fā)的地方；家，也將是我們最后的歸宿。所以“日暮客愁新。”所以“煙波江上使人愁。”所以“低頭思故鄉(xiāng)。”所以“少小離家老大回。”
　　也許，我們剛一出生，冥冥之中，就已被打上了故鄉(xiāng)的烙??；也許，我們出生之時，冥冥之中，內(nèi)心深處就隱藏著某個古老的圖騰。為了這個烙印和這個圖騰，我們將一生尋找或?qū)榇硕睾蛞簧?br />　　
　　詩人黎陽出生在黑龍江省訥謨爾河的雪鄉(xiāng)，所以，雪鄉(xiāng)的“雪”，就成了詩人此生最高的仰望；所以，雪鄉(xiāng)的“鄉(xiāng)”，就成了詩人此生最深的堅守。詩人在《逝去的時光，在鬢角浮現(xiàn)》中寫道：
　　或許是我遺留在故土的雪
　　一直跟隨著我的腳步

　　佛曰：“相由心生。”外界的相，是和內(nèi)心的所想、所思、所夢不可分的。外界，不過是內(nèi)心的映射而已。用一句當下流行的話解釋就是：你所看到的，都是你所愿意看到的。
　　因為雪一直就住在詩人的心里，所以，詩人就會很容易“看見”。由此可見，詩人并沒有把雪留在故土，而是把心留在了故土?；蛘哒f，無論詩人走到哪里，一直都帶著故土的雪。
　　跟就跟著吧，雪是我的命
　　抵抗不住被桃花感動
　　
　　像是妥協(xié)，但更多的，則是一種自我認可的愜意。“雪是我的命”，這是多么深切的內(nèi)心感動?。★@然，這里的雪，已經(jīng)不是自然意義上的雪，而是一種純粹的，近乎于最高靈魂的精神象征。
　　所以，在逝去的生命進程中，在詩人四處漂泊的日子里，詩人的內(nèi)心，一直有所堅持。堅持自己作為一個真正的詩人，應(yīng)該如同雪花般潔白，應(yīng)該如同雪花般高傲孤標。
　　從不愿被雪域零度的溫度低估
　　也不想在亞熱帶的高溫里融化
　　雪不是水，在雪的詞典里
　　水只是一點一滴的往事
　　
　　水，只是詩人在雪的詞典里一點一滴的往事，只是詩人尋常生存和生活的一點一滴的片段。水，只是詩人同現(xiàn)實的一個默契。
　　在《正月莆田，在木蘭溪邊游春 》一詩中，詩人這樣寫道：“我這個水命的人/有了木蘭溪/木蘭的春天還在/有了水，哪里都是家/是木蘭的家人”
　　詩人說自己是個水命的人，有水的地方，就是自己的家。木蘭溪有水，所以，木蘭溪也是自己的家。多么的隨遇而安啊，也正是因為這般隨遇而安的心態(tài)，決定了詩人的不爭。
　　《道德經(jīng)》上說：“夫唯不爭，故天下莫能與之爭。”不爭，才能平常心，才能平和處世，才能帶來價值與自我價值認知的高度覺醒。在《逝去的時光，在鬢角浮現(xiàn)》一詩的最后一段，詩人寫道：
　　做一枚雪花，讓自己學(xué)會
　　冷靜的平生 不被溝壑估高
　　也不被群山看小
　　
　　只有自我覺醒，才能不被溝壑估高，也不被群山看小。也就是說，被估高或看小，非是由溝壑或群山所決定，而是由詩人自己的人生定位所決定。
　　那么，詩人這里所說的“做一枚雪花”，究竟是哪一枚雪花呢？詩人在《少年的雪劃過東風(fēng)樹梢》一詩中寫道：“我不說東風(fēng)，是因為沒人知道/這是出生地的名字/鑲嵌在大興安嶺南麓的腹部//那些年的雪，大的六瓣花/鋪天蓋地的堆在記憶的草房前/從昏暗地窗戶里洞開一條雪洞/才能銜接整個世界的光明”
　　看吧，在詩人對雪的記憶中，童年家鄉(xiāng)的草房前，有一條雪洞，銜接著整個世界的光明。
　　詩人又接著寫道：“雪是人間最好的玩具/兇險的雪，收藏了道路/收藏了酒醉的夜歸人王二/卻收不走童心//軟軟的雪，用鐵鍬拍實/成磚成墻成頂?shù)难┛梢哉诒涡拈g的寒冷/在雪屋里一樣可以抵御/嚴冬掠奪苦命的機會//饑渴的人，一團雪/融化的力量可以讓進行曲/演繹出方向//少年的雪，收納著我的荒唐夢/也承載著我挖掘和塑造的夢想/從東風(fēng)村吹來的聲音/讓一個游子，躲閃的目光里/念念不忘”
　　
　　少年的經(jīng)歷，讓詩人懂得，雪屋里一樣可以抵御嚴冬掠奪苦命的機會。所以，在此后的人生歷練中，詩人就顯示了在面對挫折時最原生態(tài)的堅韌。詩人在《窗含西嶺千秋雪》中寫道：“這久遠的雪，除了讓人滑倒/深陷，活著被撰成一團球/砸向生活，我們還能期望什么”但他隨后又寫道：“即便有人被雪崩掩埋了記憶/只要還有一口氣，就可以走出”
　　而大多的時候，雪在詩人心中所呈現(xiàn)的形象，也只不過是它雪白的表象或這種表象的衍射而已。詩人在《一場雪從生命里透出的光》一詩中寫道：
　　我記不清還有多少。屬于自己的
　　青春可以轉(zhuǎn)賬，就讓這場雪下吧
　　下到頭發(fā)白了。下到成都銀裝素裹
　　下到生命銀裝素裹

　　此時的雪，有使城市及生命銀裝素裹的美，也有對逐漸發(fā)白的青春的慨嘆。而那些從生命里透出的光呢？它們都在哪里？哦，這縷白了的頭發(fā)，也許就是那縷充滿先驗性的生命光芒吧。　　
　　唱著唱著，鳥兒就飛走了；跳著跳著，鼓點就溜走了；玩著玩著，玩具就玩沒了；走著走著，朋友就走散了。
　　手臂上輕易的帶上一串念珠
　　我念的不是佛
　　是我身邊越來越少的朋友
　　——《芳鄰舊事》

　　記得有位高僧說過：“你所失去的，恰是你不想失去的原因。”所以你戴念珠，你想把它戴在手上，戴在身邊，戴在心里。
　　但你還能留得住什么？除了這串念珠。即便生命如此之美，而美，盡管是一支慢箭，但終究，她只向歸宿的靶心射去，并且一去而不復(fù)返。
　　那些熟悉的人，終將走完這
　　最后的光陰，沒誰可以
　　留在這人世的大幕之前
　　觀賞劇終這兩個字
　　——《浮云抵達西嶺雪山臘月日落的現(xiàn)場》

　　到那時，也許“沒有什么比醒來更可怕/夢都飄走了/只有煙味還在”（《轉(zhuǎn)瞬即逝的煙圈》）
　　
　　有時，詩人把雪寫的很天真，很有童趣，像一個孩子睜大著的童真的大眼睛。有時，又在溫柔的敘述中突然變得冷峻。在《衛(wèi)津路從一場天大的雪上走過》一詩中，詩人這樣描繪大雪中的天津大學(xué)：
　　天大是真的大，比我的小學(xué)大
　　比任何初中高中都大
　　走在天大所有的足跡都在變小
　　哪怕是曾經(jīng)的一聲呼嘯
　　在天大的雪里都是一小片雪花

　　此詩乍看之下，像是孩子天真的感嘆，接下來，卻畫風(fēng)突變，由感性，變理性；由抒情，變冷靜。此詩用相關(guān)的敘述方式，利用“天大”這個天津大學(xué)的縮略語將“天大的雪花”這個詞組歧義化，以達到“像天一樣大的雪花”或“天津大學(xué)的雪花”兩個很有意味的表達。
　　但這充其量只能算是一點兒小技巧，并不重要。而重要的，則是這幾句詩的深層次暗示。詩人似乎在說，這是大學(xué)，是四書五經(jīng)中《大學(xué)》中的大學(xué)。“大學(xué)之道，在明明德，在親民，在止于至善。”任何“小學(xué)”“中學(xué)”在“大學(xué)”面前都是小文化、小品格，都必須排在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之后。
　　在這樣的大學(xué)里，哪怕是生命驚天動地的一個呼嘯，放在天大的面向二十一世紀面向未來的宏大背景下，都是一片小得不能再小的雪花。
　　這首詩，道出了詩人對科學(xué)文化從骨子里的敬畏，道出了對古圣先賢靈魂里的敬仰。這樣的意味，還體現(xiàn)在詩人的另一首詩《在雨中 寧夏師范大學(xué)廣場》中：
　　孔先生站在圖書館的前面
　　他一直沒有說話
　　我一直等他說

　　當然，此情此景的最后，孔子一直都沒說話。因為半部《論語》治天下，該說的，孔子都說過了，他還需要再說些什么呢？
　　當然，孔子也沒有看見詩人，因為孔子再也不會看見任何個人。因為任何個人，都不會在他的眼里，包括達官顯貴，甚至神仙皇帝，都不會在他的眼里?？鬃拥难劾?，只有眾學(xué)子，只有眾生。
　　最終，當詩人在雨中遠去，甚至沒有在雨中留下足跡。此時，詩人的背影是多么的黯然神傷?。〉娙酥溃鬃泳驮谒纳砗?，大學(xué)之道，就在他的肩上。
　　
　　雪，畢竟是雪。并不是所有的雪都是高蹈的，當冬天來臨，空中的雪必須落下。而一旦春天到來，所有的雪，都將升起。
　　在甘南  牧人浩蕩的行軍曲線 
　　是當周草原的矩陣
　　牛群、羊群必須翻越雪地 
　　翻出雪下的草命
　　才能抵達囤積春天的倉圈
　　——《在大雪封閉春天的道路之前》

　　當牛羊的雪還在路上，還在奔向等待著它們的草原。也許，此時詩人的雪，正和星斗一起掛在西嶺雪山的額頭。這是牛羊的命運，是詩人的命運，也同樣是雪的命運。牛羊和詩人都有各自的雪，雪也有不同的牛羊和詩人。
　　槐花香透了清水路苑的門戶
　　夜聲遠，車輪碾碎的星斗
　　掛滿西嶺雪山的額頭
　　一個孤獨的身影
　　從路燈下踉蹌走過
　　——《夜深風(fēng)竹敲秋韻》

　　那么，這個孤獨的身影究竟是誰？哦，原來是“那些被光陰灌醉的人/終于下班了，這樣的時候/月亮不會說話 ”
　　還能說些什么呢？此時，最好的表達方式，就是沉默。月亮是多么的善解人意?。〈藭r，她不說話，靜靜地傾聽香甜的鼾聲響起。而此時的詩人，作為旁觀者，“只有失眠的眼睛  還在/那個仲夏夜的波紋里閃爍著/最后兩扇心燈”
　　詩人久久不能入睡，他的內(nèi)心好像有點兒憐憫，有點兒痛，還有點兒歲月的溫馨。
　　
　　從雪鄉(xiāng)出來久了，詩人有了自己的家，有了自己的孩子，但驀然回首，卻發(fā)現(xiàn)青春已逝，于是在《風(fēng)來自平原》中寫道：
　　風(fēng)的刀，說割那里就割那里
　　不能說疼 不許說痛
　　風(fēng)就是風(fēng)，過去了還會回來
　　回來了繼續(xù)割我的青春
　　是啊，歲月如風(fēng)的刀，怎么竟然如此霸道？而在風(fēng)吹過的地面，詩人似乎看到一只小螞蟻在艱難前行。詩人想起自己摸爬滾打的日子，竟不由地心生憐憫。詩人在《三十年河?xùn)|》中寫道：“我無法判斷  地面的螻蟻/是不是三十年前的我”
　　《在西塘》一詩中，詩人面對迷亂的霓虹燈和搖晃的人影，恍惚之中竟然也產(chǎn)生了某種莫名的幻境：“在西塘，酒吧里歌唱的身影/是我的前生 還是你的后世”
　　而在另一首詩《在盤王廣場我點不燃風(fēng)里的祭祀蠟燭》中，詩人寫道：
　　浩蕩的身影里誰是我的前世
　　我是誰的今生，在一根香煙的彌漫里
　　千年不滅的泉水中誰是陌生人
　　可以說，詩人一直在思索，一路在探尋。因為詩人感到，自己的身體里，自己的靈魂深處，仿佛還住著另一個人。這個人，也許在前世與某些人和事，產(chǎn)生了許多剪不斷理還亂情愫。這些情愫不斷跨時空穿越而來，索情，圓夢。
　　那些燃燒過的紅唇
　　只是把青春的熱又熱烈一次
　　蝴蝶的身影總會把翩躚舞成
　　內(nèi)心最高難度的一次滑翔
　　每一次愛戀的結(jié)局，都是這般的俗套。而每一次這樣的愛戀，卻又在不斷演繹經(jīng)典：“我們靜靜地看著 蝴蝶/慢慢地松開了影子/放手不是最后選擇/花香也沒有成為甜蜜的記憶”
　　但所有的這些，都應(yīng)該是詩人自己所應(yīng)該擁有的嗎？這些曾經(jīng)的擁有真的屬于詩人自己嗎？那燃燒的紅唇，那翩躚飛舞的蝴蝶，那交織著呻吟和浩嘆的紅唇戀，那飛舞著激情和欲望的蝴蝶夢。詩人愿意相信卻又不敢相信，不斷地自言自語：不，那不是我。詩人不斷地以不敢承認的方式，不斷地被天空確認。詩人在此后的某個秋日，似乎覺悟地寫道：
　　秋風(fēng)吹走的桂花香
　　緩緩地蕩漾在寶光寺的頭上
　　我們只是自己的路人
　　
　　然而，誰也留不住路，因為路，一直都在腳下延伸；誰也留不住舞臺，因為不是舞臺走了，而是你必須退場。詩人在《一場大雪沒有阻斷思念的降臨》中寫道：“我抱著外甥女，從小到大、從抱起她們的子女，到抱起自己的女兒、村莊，一直抱在我的身旁、一直抱到命運的大雪來臨”
　　是啊，詩人離開了雪鄉(xiāng)，但多年以來，雪鄉(xiāng)的雪，還在一直下著。因為雪鄉(xiāng)永遠還有下一場雪，因為雪鄉(xiāng)永遠留不住任何一場雪。詩人接著寫道：
　　先是祖父，后是外婆
　　人世間是他們沒有看盡的花朵
　　再后來是母親，然后是大舅媽
　　我知道這場雪下得我害怕
　　每一場雪，都會有親人走開

　　但親人們雖然都走了，卻留下了溫馨的記憶。詩人在《松嫩平原的備忘詞》一詩中寫道：
　　外婆的煙袋，被我的記憶劃燃
　　外公的鏈鏢，銹鈍了那雙望聞問切的手
　　那些水仙一樣的表姐表妹，如今紛飛各地
　　孩子們，魚躍龍門的呼嘯而出

　　記憶鮮活起來，畫面生動起來。詩人通過“劃燃”的動作，仿佛瞬間就使整個舞臺場景一下子明亮了起來。接著，詩人將鏡頭推進，展示老物件，鎖定背景時間。緊接著，水仙一樣的姐妹們，歡聲笑語地“紛飛”各地。緊接著，姐妹們仿佛又在瞬間生兒育女，于是乎，孩子們，就魚躍龍門般地呼嘯而出。
　　至此，詩人將敘述場景化、舞臺化，將時間鏈條和故事鏈條緊密地交織在一起，僅用四句詩，僅用四五十個字，就生動地濃縮了整個家族的歷史變遷。詩人的語言功力，不能不讓人驚嘆。
　　
　　詩人在《1985年，納鞋的人》一詩中寫道：“每一雙孩子的腳，都會帶著母親的溫度/行走在跌宕的人海之中，體面做人”在《我的外公》一詩中寫道：“我知道偏方可以治大病/卻治不了人心/所以我從十幾歲就開始修心/我的心沒壞，就是想再好點”
　　看吧，詩人在母愛之中行走，詩人的內(nèi)心充滿了愛。這份愛，促使詩人做一個體面的人。詩人修心，詩人想把心，修得更好點兒。因為每當詩人的心再好一點兒，詩人都會感覺更幸福一點兒。
　　陀思妥耶夫斯基說：“人是不幸的，因為他不知道自己是幸福的。”而詩人是幸福的，因為他知道自己是幸福的。陀思妥耶夫斯基還說：“我唯一擔(dān)心的是我們明天的生活，能否配得上今天所承受的苦難。”而詩人一直擔(dān)心的則是：我們今天的生活，能否配得上昨天所承受的苦難。
　　是啊，歲月蹉跎，今天以及今后的日子，尚需我們且行且珍惜。詩人在《落下來的雪都是遠方的親戚》中寫道：
　　雪落了下來。落下來的都是親戚
　　家長里短的余音才能讓雪落得繽紛
　　落出這帶有鄉(xiāng)音和距離的問候

　　而在《把存身之處的土地焐熱》一詩中，詩人則更加樸素，更加溫情地表達了這種珍惜的情懷。此時，我仿佛看見詩人獨立蒼茫，站在一場紛紛揚揚的大雪之中，像是自言自語地說：
　　低下頭，看清楚腳下路
　　比什么都重
　　
　　把存身之處的土地焐熱
　　把春天的陽光和雨露看護好
　　

　　紅松2022年6月21日于三閑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