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家薦讀|張清華薦讀張煒長詩《鐵與綢》:《物性的延伸與詩意的歸返》
——張煒長詩《鐵與綢》初解
“最銳利最怯懦的是開刃的鐵,最堅韌最無畏的是絢麗的綢”。這是開篇的劍形書簽上的兩句詩。我不知道它是出自作者還是編者之手,但看到這兩句詩,我忽然感到有了解讀此書的鑰匙。
在《鐵與綢》的“代跋”,也即作者與編者的對話中,我看到張煒反復(fù)強調(diào)的一個關(guān)鍵詞:“純詩”,這意味著,將此詩當(dāng)作“敘事詩”、“自傳體詩”、“史詩”、“心靈史詩”,都是不準(zhǔn)確的,有可能以少言多,以偏概全的。純詩意味著寫作的一種壓扁,即非歷史化,非具體事件性,甚至非故事性,按照瓦雷里的說法,是一種純粹的經(jīng)驗之物,是提煉和抽象之后的東西。但同時,張煒又強調(diào)了該作中的“具體之物”的作用,即“鐵”與“綢”這兩個古老原型或意象——它們都是齊人發(fā)明的,是齊地舉目皆可見到的什物,所以,鐵與綢,它們的深意就此得以延展,一個剛硬,一個柔軟,一個代表強力,一個見證人性,從哲學(xué)上講,它們既是一對物性意義上的冤家,也代表了世界普遍的辯證法;如果伸展開來,亦是齊地文化乃至文明與歷史的代言之物。
作者告訴我們,須還原到事物的具體性,方能夠正確進(jìn)入此詩。
然而要想真正能夠進(jìn)入和讀懂此詩,又無法不將之看作是一個多重的“套疊文本”,即一個刻意壓扁的“文本組合體”。其中有具體的故事,黑心礦主將七個礦工和“我”——一位“東夷史學(xué)博士”埋葬于地下,而礦主的女兒則充當(dāng)了搭救者與共命運者。在這兒,“鐵與綢”構(gòu)成了暗黑的強暴與溫暖的柔情兩者的對立。這個過程中,一千多個日日夜夜,構(gòu)成了“在黑暗和黑夜中講述”的情境,主人公得以穿行于現(xiàn)實與幻覺,當(dāng)下與歷史之中,用其對于個體記憶與文明背景的喚起,展示世道與人心、歷史與人性、正與邪、善與惡、暴政與反抗、殺戮與救贖的諸種對立主題。與此同時,他們個人的求生意念,強大的意志力,置身黑暗中的想象力與柔韌性,則構(gòu)成了長詩的底色,敘述背景與動力。
首先,從歷史的角度看,我理解張煒是藉此對于齊國以及東萊的歷史與文化,來了一次詩意的巡游,仿佛但丁《神曲》中歷經(jīng)幽冥三界的情境。我猜想,詩人基于他對齊和東夷歷史文化的長期研究,知之深,愛之切,試圖在華夏古文化的廣大版圖中,描畫出一個不同尋常的浪漫之國的烏托邦。這其中當(dāng)然也有善與惡、正與邪,有強暴之鐵與柔情之綢的分立,但齊國山海相接的壯麗自然,東方仙山的浪漫傳說,雄踞東方的富有與智慧,民間與人民的非凡創(chuàng)造力,還有那些在史書中被書寫的種種亂情與悲情的女性,乃至齊國對于暴秦的抵抗與最終屈服,齊文化的向東遷移與沉淀……詩人通過對大量正史材料的發(fā)掘,對于歷史情境的還原描寫,為我們呈現(xiàn)出了一個巨大的古文明的輪廓。這一文明與我們通常所理解和想象的傳統(tǒng)之間,構(gòu)成了豐富的異質(zhì)性——它活脫而浪漫,富有而豐盈,浩瀚而多神秘,充滿海洋文明特有的自由氣質(zhì)。在筆者視野里,這是中國當(dāng)代作家在詩歌中首次正面的、以巨大筆觸處理類似的歷史內(nèi)容,是一次具有史詩視野與想象力的再現(xiàn)。我注意到,無論是對于齊姜、莊姜之美,詩人皆超越了歷史中那些倫?;挠顾坠P墨,仿佛希臘史詩中的形象,賦予了她們大海的背景,將她們悉數(shù)變成了美的化身。
這當(dāng)然也應(yīng)和并印證著詩人對于現(xiàn)實中那位女性——礦主女兒的描寫,對她的態(tài)度。仿佛“上蒼的詭譎和偏執(zhí),將一座地獄做得這般堂皇”,因為她在黑暗中的出現(xiàn),這壓抑中的生命頓時變得充滿了愛意,“煉火讓深淵比白晝更亮”。
這番對齊國與東萊歷史的描繪,某種意義上是一次“東夷史”的穿越,一次主人公精神意義上的返鄉(xiāng),既是對歷史的回溯,也是對于其文化精神乃至文明形態(tài)的尋覓與歸返,對于自身求知與成長歷程的回顧。
因此,《鐵與綢》最終也仍是一個自傳體的敘述。這是張煒?biāo)氖陮懽髦幸灰载炛牧硪粋€原型主題。張煒無論是寫歷史還是現(xiàn)實,寫具體的故事,都帶有心靈史的色彩,這部作品也不例外。詩歌中的第一主人公,無疑是一個學(xué)者,一個研究齊地歷史與東萊地方史的專家,他同時也是一個深陷現(xiàn)實困頓,在性格上兼具鐵血與柔情的智者與詩人。因為其家族的歷史也充滿了苦難與血腥,其置身的現(xiàn)實又同樣遭遇戕害與暗算,所以,他的心靈和性格,也便成為了觀照歷史與現(xiàn)實的鏡子,成為了透視一切的方法論與解剖刀。
顯然,“鐵與綢”也成為了一個文明的辯證法,歷史的辯證法,人性的辯證法。它是解剖歷史的方法論,以此我們可以觀照和理解歷史中那些人性、靈魂與血肉的處境,可以感知齊都臨淄那不可方物的繁華盛大,想象稷下學(xué)宮里古文明的燦爛燈火,還有那繁華盛大背后的一切昏聵與黑暗,感知齊王被擄餓死的悲情,還有萬民修建齊長城的艱巨。所謂歷史,就是這樣一部無法敘說的大書,一個混合著善與惡、功與過的千秋黑洞。
這構(gòu)成了這部長詩作品的主要內(nèi)容。假如從寫作的本源看,我相信它是緣于作者的某個遭際或者見聞,但從寫作的抱負(fù)看,我以為詩人是想藉此對他所長期浸淫的齊文化,來一次盛大的建構(gòu)——只是這建構(gòu)由一般性的史籍研究,轉(zhuǎn)化為了荷馬式的想象,轉(zhuǎn)化為了史詩的筆觸。
自然,難度是另外一個問題,古希臘通過普遍的神話譜系,通過人性化的投射處理,將所有歷史故事最終都變成了人性故事與生命故事,所以獲得了一個處理歷史的最便捷的途經(jīng)。而張煒手中的資源,齊地與東夷的這些歷史本身的蕪雜與混亂,尚在等待詩人花費巨大的心力去進(jìn)行處理,而詩人手中的工具,只有這歷史的辯證法。
還是人心的辯證法。如果說張煒年輕時,是信守著一個善與惡對立的人性模式的話,那么在他深入中年以后的作品里,我們所看到的更多是善與惡的糾結(jié)與共生。這部《鐵與綢》亦是如此,它是人心與人性的一體兩面,是靈魂中恨與愛、欲與情、審判與悲憫、復(fù)仇與寬恕等等的復(fù)合共存。在這一點上,我們似乎也隱約可以看到《浮士德》或《唐璜》的影子。當(dāng)然,這一體兩面中,畢竟又有孰輕孰重,有正邪的最終歸宗。主人公經(jīng)歷了情感與愛的柔軟,也立志于鑄劍的決絕。這一切,最終又歸宗于“韶樂”的主題——張煒試圖超越孔子或者儒家趣味,真正解說一下這屬于東夷的偉大音樂,這“堂皇之聲的源頭”,它所包含的“悲哀的交響和凄涼的長吟”。
作為“心靈史”,我以為始終是張煒詩中最難解,當(dāng)然也無須執(zhí)著于“達(dá)詁”的部分,它隱含了詩人個人的私密經(jīng)驗,是他寫作激情的原始動力,但會在敘述與結(jié)構(gòu)的延展中化于無形,這似乎是張煒寫作中畢生貯藏的一個謎底。
這一作為心靈史的部分,也是融合全詩的關(guān)鍵因素,它將作品中的歷史文明追溯、現(xiàn)實(或超現(xiàn)實)故事的敘述,最終貼合于“鐵與綢”的原型意象,并藉此將作品的敘事性徹底壓扁,使之歸返且達(dá)于哲學(xué)、心靈與方法論的境地,也成為了最終完成此詩的催化素與粘合劑。
而且,詩人以此所營造的某種神秘性與陌生感,也成為了作品魅力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