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桂林的詩(12首)
2024-08-19 作者:王桂林 | 來源:中詩網(wǎng) | 閱讀: 次
王桂林,六十年代出生,八十年代開始寫作。獲首屆漢城國際詩歌獎、第四屆中國長詩獎、第二屆博鰲國際詩歌獎、第五屆卡丘沃倫詩歌獎、第六屆大河詩歌雙年獎。曾受邀參加羅馬尼亞薩圖馬雷國際詩歌節(jié)和古巴哈瓦那國際詩歌節(jié)。著有詩集《草葉上的?!贰蹲兓玫暮铀贰秲?nèi)省與遠(yuǎn)鶩》《新絕句:沙與沫》《嚶鳴集》《柏林墻與耶路撒冷,或曰詞的喜悅與困擾》《移動的門檻》、隨筆集《自己的池塘》、詩歌評論集《在時間中顯現(xiàn)與在時間中消失的:王桂林詩歌抄讀札記》等。
在米沃什故居
你的極樂花園總懸在白云之上。
我來到克拉科夫,尋找
你的晚年,你的,合適的住所。
故居只剩下一個詞,空懸著
皇家城堡旁第二條街道的寂寞,
一如那年六月的白廟胡同。
鹽,埋藏在地下三百米的巖洞里,
是大地的苦難,是你,詞語里呼出的雪
結(jié)晶。你一層層挖出它,在天廳之光
無法照耀的深處,建造教堂。
波蘭不斷被撕開的傷口,因?yàn)辂}
而更加疼痛,你卻用鹽再給予撫慰。
波蘭不會滅亡。當(dāng)你在美洲大陸
說著別的語言,一遍遍傾聽這支歌,
她,最后又召你回到此處。即使當(dāng)年
你躲進(jìn)斯圖加特古堡,仍然給
離你而去,遠(yuǎn)走美國的愛人徹夜寫信,
寫出只有母語才能表達(dá)的愛戀,痛楚。
站在你的門前,卻不能走近你。
維斯瓦河水在心里翻卷。
奧斯維辛的幽靈,會不會還在你大地的
上空飄蕩?你拆散的筆記簿,
還會不會重新裝釘,在我們的桌面上,
在第二空間,恢復(fù)它原來的秩序?!
2018.09.26克拉科夫
致肖邦
秋天又來到你靜謐的庭院。
橡實(shí)墜落,在大地上敲出回聲。
你的鋼琴停止在西窗之下,陽光
于午后附身,溫暖地將其撫摸。
我來到這里,不是為了再次傾聽。
你的琴聲,早已在我心中扎根,開花。
那持續(xù)不斷的力,一直牽引著我,
就像不遠(yuǎn)處維斯瓦的河水,日夜奔涌。
我看到窗外高大橡樹的樹干上
露出深深凹陷的樹洞,如你停止的年輪,
如波蘭不斷被焚燒的記憶,
在你的琴聲的余音里,回旋,飄蕩。
你不會再次起身,輕輕試去琴鍵上的塵埃,
用你的諧謔曲,試去波蘭臉頰上的淚水。
我在此駐足,也是否會再一次聽到
樹葉的颯颯飄落聲中,你隱忍的咳嗽聲……
2018.09.26華沙
大海無可奈何
大海在大海的對面
撬動蔚藍(lán),推送浪波
它以鷗鳥為信使
以綠苔,為礁石修辭
大海在大海的深處涌流
藏起雷電,和冰雪
無人知曉它何時陣痛
何時讓魚群,打撈沉船
大海在大海的里面
昏睡,夢見堤壩潰敗
它一片幽暗,太陽的閃光燈
也照不出它的全部
一頭笨拙的狗熊
用一生搖晃自己的籠子
它看不見大海多大,蔚藍(lán)
何處開始,鹽怎樣結(jié)晶
大海無可奈何
2018.5.21大連
西山
西山隱身于一座城池巨大的陰影里。
即使拆除了樓頂之物,露出天際線,
城,仍不容山,高出的部分。何況西山。
必將被忌憚,被屏蔽,必將不得善終,終日
為霧霾籠罩??人浴?瘸鲆话倌甑?br />兵荒馬亂。西山大營。末將在。遵命。喳——
晴朗昂貴。是西山的奢侈品。需要犧牲。
那么,就跪請一個理由,為獻(xiàn)祭計(jì)吧。
依山傍水。自古安宅上選。依山之城有福
山,未必有。功高蓋主。老臣知罪了。
西山無峰。無頭。只占一洼地。哮喘。
不能打倒,不能刪除的,恭請忽略。忘記。
2019.1.12北京
后海
今夜在后海不可讀詩。本朝的紅燈籠
比前朝明亮。圓形肥肉內(nèi)閃爍歷史的殘核。
前海。西海。北海中海南海。中南海。
都比不上后海曖昧,且富于真正的宮廷味兒。
也許只有這個季節(jié),虛構(gòu)才能照進(jìn)現(xiàn)實(shí),
夢,才能在旋轉(zhuǎn)的玻璃門后面鋪開
地毯式遐想。鏟雪者,鐵絲網(wǎng),我們
才能在湖邊上,豎起時間的斷崖——
嬪妃們?nèi)宄扇?,穿皮草,著羽絨,喝啤酒,
K歌,吃糖葫蘆。皇帝忙就讓他忙好啦
酒吧街。溜冰場。快車。都不忘初心。
只是站在銀錠橋上,她們,再也望不見西山。
2019.1.12北京
修水晨記
綠色的修水,晨光里看不出流動。
宿命的河流,向北還是向南,
取決于地理和歷史的走向。
它蕩漾,在河岸有限的限制中,
無限松弛,圓融,而且自足。
如果我沒來到這里,帶著教科書
強(qiáng)加給的記憶,如果我的記憶
從不可靠,總是被時間涂抹,篡改,
然后更正,此刻我站在它的岸邊,
肯定就不會想起太多。
河邊有人釣魚,林中空地上,
婦女們跳佳木斯舞,一個老人
坐在望江亭里聽新聞聯(lián)播,
忽遠(yuǎn)忽近的汽車引擎聲夾雜著人聲
組成生活的河流,并與修水平行。
人們都活在現(xiàn)世之中。過去這里
曾經(jīng)發(fā)生過什么,對他們的生存
并不那么重要,唯有我
站在我的生中懷抱著我的死,就像修水
永遠(yuǎn)懷抱著另一個太陽。
2019.6。1修水
長椅
我說有這樣一條長椅已足夠
有太陽照在這條長椅上已足夠
有帶鹽味的風(fēng)從海上吹來
吹這條長椅和坐在長椅上的我
已足夠——
我不需要什么道路
我走過的所有道路都使我疲倦
也不需要什么未來
呵呵,生命的未來啊
一想到這兩個字……
就看到遠(yuǎn)處的駁船隆隆駛過
沖浪者,一會兒旋上浪尖
一會兒又跌入浪谷
我鐘情晚年的平靜如少年鐘情激越
一條長椅可以坐一下午
一條長椅也可以坐完余生
2019.5。21青島
詩,或者大槍的河流
一首詩,有時很像一條河流
從一個詞,一個意象,一種情緒的源頭
沿一行句子流下
途徑大地的現(xiàn)實(shí),風(fēng)云的想象
山石的跌宕阻隔
詩人自己為自己制造的懸崖與波瀾,最終
抵達(dá)入???,而詩不結(jié)束
要求大槍的河流也有一個確定的指向
是不現(xiàn)實(shí)的
盡管子彈拋物線的飛行接近直的
但他的詩不是從槍膛出發(fā)
而是從泉眼洶涌,從火眼散射
漫漶,流溢,爆破
沒有方向而到處都是方向
不可言說之物詩人能言說
這是詩的本質(zhì),大槍的本質(zhì)
他不會把一條河流鞭子一樣攥在手里
在虛空中揮來揮去
他展開,是博物志,大陸架,江山萬里圖
卷起是大海的萬寶囊
那里波濤洶涌,深藏?zé)o盡的悲歡
覆水難收之水不是詩之水
水火不容之火也不是詩之火
大槍可以把火鋪在天上,成為云錦
也可以含在嘴里,為溫?zé)岬拿厶?br />他的水無由恣肆又自成一統(tǒng)
詞與物,哲與思,均有其虛擬的航線與隱身的碼頭
他是河流,同時也是大海
2020.12.9黃河口
潮水漲滿海灣
潮水漲滿海灣。黎明盛放
每一次夢醒,皆如混沌初開。你記錄
然后疑惑:文字與影像能夠留下的
海水亦可以復(fù)制,或者刪除?
而海堤,正朝向光明的碼頭
彎曲虎鯨銀亮的脊背,
為潮水一次次賦型,為詩
找到沉穩(wěn)而律動的句法。
光,溢出云層,也溢出海平面。
詩不僅僅為幻影造像。
孤獨(dú)的海鷗,卻在詞語無助之處
嵌入一枚黑色的嘆號!
而大地依舊沉重,承載眼淚,
歡笑,果實(shí)和灰燼,盛典與苦難。
挖掘機(jī)難以挖掘的,詞語
亦無法窮盡。
還是讓藍(lán)天的藍(lán)盡情傾瀉下來吧!
普世的光輝,不止播撒到屋宇和松林,
也讓冰涼的潮水承接此恩寵,
讓一顆心,上下翻飛的鷗鳥,
及其塔吊,及其孤舟,及其水泥臺步
對于大海堅(jiān)硬的拒絕和試探。
一任昨天的海水,在一朵朵藍(lán)色上
鑲嵌出白色無望的蕾絲……
也許每個早晨都是同一個早晨。但不是
每一次照耀都會帶給你預(yù)期的溫暖。
有多少詞語的鋒芒被潮水磨鈍,
就有多少夢,不能被這個早晨說出。
2021.10.16東營
北芬村,夏日狂喜
(致查爾斯·西米克)
在北芬村我想起北海芬,
一個美國老人
曾在那里學(xué)會駕駛帆船,學(xué)會親嘴。
他死掉了,當(dāng)他改完最后一行詩。
給畢肖普留下了一大片難以愈合的
藍(lán)色憂郁——
北芬村不靠近海洋,故無法想象
海島移位。侗族水莊里
也沒有毛莨、朝顏剪秋羅、小米草,
還有馥郁的蓬子菜那白熱的星辰。
只有桂花,美人蕉,以及
三角梅在灰色翹檐上簇?fù)淼钠煺Z。
而夏日依舊火熱,充滿狂喜。
仿佛私奔,怒吼,仿佛要把另外
所有季節(jié)的苦楚,都從這里噴吐,
并隨沉悶潮熱的空氣扶搖直上,
融入巷子頂端的一片瓦藍(lán),
融入一朵朵,被撕得紛亂的白云……
而銀子依舊叮當(dāng)。在一陣緊似一陣的
茂密蟬聲中,我如一個陳舊的銀匠,
收集心中語言的碎屑——熔鑄,敲打,刮削。
我不是你們謙卑的書記員,
但我仍在這個夏日,謙卑記錄且
充滿狂喜——
2022.7.23湖南
行走茶卡鹽湖
造物總是出其不意。讓不可能
成為可能。茶卡隆起的鹽山接近水面,
堅(jiān)實(shí)而平整。眾人在水上行走,
遠(yuǎn)遠(yuǎn)看去,
宛若一群上帝。
我穿上紅色水靴,在水上行走,
也想做一回上帝。
飽和的鹽水,阻止我的理想成為現(xiàn)實(shí)。
我在水上遲疑緩慢行走,感到主宰自己
比主宰眾神還要困難。
但我仍被眼前景物所迷惑,所陶醉。
往往,人處在什么位置,
就會產(chǎn)生什么幻覺:
昆侖在南,祁連在北,
藍(lán)天和白云,被我踩在腳下。
遠(yuǎn)處一條紅船,擱淺在鹽層上,
它在此本就不是航行之器。
一個道具,一個上帝的玩物,
依然擺出乘風(fēng)破浪的幻覺姿態(tài),
在藍(lán)色與白色的世界里格外顯眼。
在這藍(lán)白世界,我也是一個雜質(zhì)。
短暫行旅,卻存永恒之念。想起那人也曾
在水上行走,死去而后復(fù)活,
水上的光就霎時向無限散開,腳下的鹽層
就隆隆響動起來——
2023.6.19茶卡
正午的救生艇
正午降臨,分開醒著的一天。
城鄉(xiāng)結(jié)合部的旅舍,連接喧嘩和寂寥。
人生閑暇的時光真是無趣而漫長。
我孤身坐在突出于樓體的露臺——
一艘懸掛在郵輪上的救生艇。
護(hù)欄外,滿樹松果被松針掩映,
沉靜如一顆顆黑色的手雷。
“搖晃在黑暗的搖籃里,無名又無姓”。
烏鴉逡巡在獨(dú)木橋上,轉(zhuǎn)動的
黑曜石,也在風(fēng)中等待炸裂的時辰。
遠(yuǎn)處是草的青紗帳,綠樹隔離墻。
一輛汽車駛過,閃爍然后消隱。
仿佛時間的……一次眨眼。它
駛向了哪里?那人,那人們,在奔赴時
是否和我,有著同樣的彷徨?
某一刻,時間凝滯于注目和冥想。
觀察和描述顯得無力又蒼白。
我駕著救生艇,試圖畫下時間之水
漫過存在之塔的影像,而我——一個模特?——
卻在動蕩的畫布上被隨意涂抹、變形。
是的,不是我。不是你,你們。
是時間修改更正著一切。人生正午的
脆弱支點(diǎn),經(jīng)不住風(fēng)吹浪打。我閉上眼:
機(jī)車聲,鳥鳴聲,空調(diào)外機(jī)的嗡嗡聲,
在藍(lán)色大氣沸騰的海洋中,回旋,混響……
2023.9.30里斯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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