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沖儺:昨日的大典(長詩)

2021-04-18 作者:太阿 | 來源:中詩網(wǎng) | 閱讀:
著名苗族詩人太阿最新長篇巨制。


一個村莊一座城和我的回聲
  ——保爾·艾呂雅


序曲

當(dāng)一切塵埃落定時,才想到序曲
從什么時候開始的?第一次在樹林里摘下
口罩——巨大的春天已經(jīng)逝去,
瘟疫還沒完全消退,落花開始腐爛。
必須有一場大典重啟燈光秀,取代經(jīng)年煙花。
殘酷的四月,這個城便開始追溯歷史,
甚至從兩年前開始燕子就變奏了音樂——
開,合,開,仿佛阿米核的詩篇。
我沒有“阿門石“,自從除夕又把一位親人送上山,
便烏鴉般倉促逃跑,一如當(dāng)年。阿彌陀佛。




1. 開壇

天地混沌,但一切神圣事物都有其位置。
我要設(shè)立儺壇,絕地通天,抵達(dá)高懸的圣域。
“三寶龕”已扎好,牲已殺,果已供,當(dāng)黑夜來臨,我要開壇“祈”"請”,成就“圣域”。
人間不值得,圣域才美好——云蒸霞蔚的圣界,旌旗翻飛的圣營,強戟林立的兵將,來去自由的三界功曹,金碧輝煌的神寨圣橋........
我沒有恐懼,內(nèi)心無比澄明。
我渴望神的儀式,把所有的對立連接——善惡、圣凡、吉兇、凈穢,找到存在的意義,和神了愿.......
擊鑼,發(fā)鼓,鳴角,焚香,化紙,我身著素裝,手舞足蹈,“飛砂走石”;
雙手持竹卦叩拜諸圣,“弟子有禮了”,歌頌贊嘆......
請圣,發(fā)鑼,報門,迎山王,請法水,獻(xiàn)諱,獻(xiàn)法,每一個程序畢恭畢敬,不敢有絲毫差錯。
神圣的文字有禁咒的功能,一碗水因為“降神”便成為神圣純潔的“法水”。
如果說白天我還是請神祈圣的人間使者,現(xiàn)在我穿裙戴冠,披帶掛牌,就成為了“師家”;
當(dāng)我再次請神祈圣,我便成了神。
那么,接著參神,迎三元法主,上香,解穢,三灑水,踩九州,觀師,從而獲得祖師無邊的法力。
現(xiàn)在,迎神下馬,我與“還愿”的人一起叩拜于壇前,呈述原委,
我仿佛看到了人丁清潔,六畜興旺,五谷豐登,吉祥如意。
敬酒,勸酒,三十六巡之后再勸呈三巡,呈牲酒,
謝謝廚官等所有為此次操勞的人。
打卦獲封,已成為神的我解裙解帶,除下法器、法衣,還原最初的素白。
作揖,歇壇。一切剛剛準(zhǔn)備好,
抵達(dá)圣域的路還沒開始。


2. 豹

1996年,一只豹子,系上領(lǐng)帶,
鉆進(jìn)南方叢林。在深圳華強北
電子科技大廈3樓找到一張桌子,酷暑,
冷氣刺骨,它仍想著火車拖來的未盡的詩。

隔壁賽格廣場剛開始挖掘,臺風(fēng)過后,
聚集雨水的坑就像被無數(shù)倍擴(kuò)大的水井,
深陷的白云恍惚,它想到故鄉(xiāng),又記起那殘詩——
一張白紙上留下深南大道花團(tuán)錦簇的汗水。

程控交換機(jī)、TCL電話機(jī),從固定到移動,
摩托羅拉BP機(jī)、諾基亞手機(jī),從模擬到數(shù)字。
當(dāng)井被水泥板蓋上,它跳到五百米外,
航空大廈,28樓,開始接近最高的天空。

而那口井不斷長出鋼管,與混凝土結(jié)合,
很快超過驕傲的的高度。它垂頭喪氣,
衣冠禽獸出入樓下格蘭云天酒店大堂,
箭步之外,上海賓館的宴席流水上漂滿落花。

向西就是原始森林了,幾個村莊里
古老的貞潔牌坊被推倒,樹立了新碑。
每一口井都會長出一棟樓,井越深樓就越高。
1998年,66層,1999年,72層,主體封頂,

裙樓交付使用,世界最大的電子井誕生。
而此時的豹子跳出連影子都看不到的井,
丟下一場愛情,激起了巨大的回聲——
時至今日,仍把它的呼喊伴著全新節(jié)奏返回。

它依次走過三棟樓,抬頭就是低頭,
聽見太陽的水桶墜下去的撞擊聲。
嘭!嘭!嘭!幸好繩索沒斷!
倉促中拉上來詩,讓黑洞找到陽光,

用不斷更新的韻律陳述青芒果的往事,
躁熱中聞見陰濕水草、苔蘚、臺風(fēng)的氣味。
那么讓井越過井,井吃掉井,
它每一次登上更高的樓,都能觸摸到新的儺壇。


3. 步云坪的井

“回家”,像奧德修斯返鄉(xiāng),但沒有典禮。
步云坪,在哪里?在云中,
在群山之中,一條飄白云的河錨定一只船。
兩口井,兩只眼,盯著人世,
紅飄帶般系住生死。
織布機(jī)和犁鏵已停止運轉(zhuǎn),
未被翻開的水田如詩集從未被打開。
迎面的遺像和未合的棺材令膝蓋跪下,
不久之前,他曾跪在這里,今又跪下,
向野菜粑粑、青團(tuán)的春天告別。
可現(xiàn)在還未到春天,雨水設(shè)下儺壇,
哭泣的高鐵讓游子一夜抵達(dá),卻穿不透雨。
三天三夜,跟隨巫師圍著棺材奔跑,
能跑到哪里?要翻越多少山,跨越多少河?

大典在雨水中舉行,除了河流,就是井。
死亡的進(jìn)行曲,生的開始。
雙膝因堅硬的腰已很難著地,雨水洗亮石頭,
數(shù)百年柏樹下童年的紅飄帶在飛。
桐油漆得閃亮的木桶打破水的黑鏡子,
白色波紋向外漾,一圈圈擴(kuò)大瞳孔。
黑咕隆咚的井底到底有龍,還是有蛙?
提上來的溫暖超過冰冷的雪,
清涼壓過炎熱的西瓜,火紅的心。
他放下傘隨前排的孝子一次次作揖,頭頂?shù)兀?br />眼睛的余光隨著巫師的高帽巍峨。
清澈的井水就像生活汩汩不絕,
雖常被腐葉污染,但很快自凈,自愈。
死去的人一輩子沒離開過此井,
像他這樣離去的人卻一此次被死亡牽回。

兩口井,兩只盲目的乳房,
豐沛的水血液般在全身流淌。
現(xiàn)在,他身穿柔軟的白色盔甲,
隨著淚或者雨,成為移動的白線中的一點,
生生不息的井水中的一滴,
當(dāng)他離開,便很快被太陽曬干。
而現(xiàn)在,漠漠水田沒有白鷺,只有哀樂。
井水沒有牙齒,井已成為他的牙齒,
緊緊地咬住山,河與田野,最后將他吃掉。
這樣的儀式一而再舉行,
他畢恭畢敬,每一次,都是一次“分裂”,
雨水將大地的傷口縫合,
隆起一座山,到春天時開滿花,
溢出一條河,留下一只無槳的船。




1. 敬灶

古老的火,原始的火?;鹗请?,從天空而來,又回到天空。
火帶來熱,帶來光。
從保留自然的火種,到鉆木取火,敲擊燧石,,,,,,,,
火,驅(qū)趕野獸,給人溫暖,度過漫長的黑夜,遷徙他方。
火,冶煉銅鐵,造戈制劍,更造偉大的鍋,烹煮萬物。
我們用石頭、泥頭壘成灶,桑柴火、稻穗火、麥穗火、櫟柴火、茅柴火、炭火、糠火......
天上的灶神眷顧人間,來到人間,考察善惡,將每個人的行為記錄保存于“罐“”中。
那是怎樣的罐?是陶瓷、青銅、鐵做的,還是風(fēng)木水火土做的?
所以我再次穿上法衣,畫“統(tǒng)兵元帥顯煞諱”一一禮請灶君諸圣。
參神,拜曹功,三卦圓滿后諸神到 。
贊香,敬酒,宣文書,罰文,繳文書,我與眾法師輪唱,且唱且舞,向五方、十方.........
偉大的灶神,現(xiàn)在,我們要向你致敬。
盛滿茶水的盆中裝上文書、灶牒、長錢、鉸子、卦子、令牌,然后用蓋文布蓋上。
我?guī)戏ㄆ鳎瑩翳岠Q角去灶房。
灶上已供奉豬頭、獻(xiàn)果。我又唱起來,伴以旋舞,輕擊卦子,輕念圣詞,禮請........
推遣保管,謝神領(lǐng)受,保佑如愿以償。那就宣文書吧。
輪誦“化錢誥”,唱贊,卸妝,歇壇。


2.  驢子

正如一頭驢,九牛的故鄉(xiāng)拉不回。
它沿河流而下,飲過長沙的水,
放棄北上京城,現(xiàn)在它要在南方沙漠吃草。
這是另外一世界,群狼奔跑,沒有嬰兒哭喊聲。

它要讓自己的背長出山峰,儲藏水,
讓自己的腳長出馬蹄,橫掃白如煙的沙。
在酷熱中奔跑,在暴雨中奔跑,
沙漠在它的舌尖下。一定得活下去,看見大海。

它的筆白日寫著TCL、英國大東電報局,技術(shù)與市場,
可生活的密碼從景田公寓一樓菜市場輸入——
蘿卜白菜、豆腐和魚,肉與蝦,
在分分毛毛中計算,讓它莫名想起非洲。

然后一溜煙快跑,轉(zhuǎn)折上到四樓,
仿佛從井中爬起(口形中空方形建筑,如井)
看到最后的光線從井口落下,
黑暗瞬間灌入井和它失陷的心臟。

風(fēng)卷進(jìn)來,血盆大口中一扇扇門像最惡毒的
黑眼射出陌生的箭簇,弓著背的驢顫抖。
它打開門隨即把黑暗關(guān)在門外,
打開燈,照亮全部,一房一廚一衛(wèi)生間。

它的心跳慢下來,但門口的鏡讓自己變形——
身體矮小,頭略偏大,耳直立,額寬,鼻短;
頸薄,胸窄,背平腰短,肋扁平。
它對著鏡子嗥叫,聽起來卻不像驢聲。

它穿過房間(臥室兼客廳),到洗漱間方便,
嘩啦啦,仿佛憋了很多年。窗外燈全亮了。
沙縣小吃、隆江豬腳、沁園湯包、新美潮汕打冷、
王記湯粉店、廣府粵餐館、湘聚小廚。

饑餓差點將它吞掉,大地就在它的吞咽中。
它迅速來到廚房,免除所有敬灶的禮儀,
淘米煮飯,切肉,刮去魚鱗,摘掉腐爛葉子,
點燃煤氣,藍(lán)色的或紅色的火像干柴在燒。

偉大的灶神眷顧倔強的驢,哪怕從沒摸過鍋鏟。
兩菜或三菜一湯,一定得喂飽皮囊,
它偶爾犒賞自己一瓶啤酒。盛開的泡沫如花。
微醺中,故鄉(xiāng)就是它的鍋碗瓢羹。

簡易的黃色木桌寬闊似大地。它為大地而活。
謝絕蚊子贊美詩,它以散文開始講述——
步云坪、隆家堡的石板街、麻陽船、邊墻,
贊香,敬酒,且唱且舞,向五方、十方........

所謂床就是一張二手席夢思鋪在地上。
當(dāng)它沐浴,看見窗外萬客足浴、貝詩美發(fā),
那里的姑娘比對門潮州姑娘的波浪洶涌,
像沙漠,它時常覺得自己快要渴死。

它每夜推磨,連軸轉(zhuǎn),碾出詩的豆?jié){,
它覺得比乳汁甘甜,因為從未觸摸過乳房。
甚至忘了井中的月亮,井上的星星
像雪片一樣落在稿紙上。

寧愿自摸,把席夢思當(dāng)大地折騰得嘎嘎響。
第二天醒來,曙光已見,星辰還未落下,
它的夢未醒,在公司班車上仍推敲著字句,
忽略領(lǐng)座潮州女孩靠近的騷動。它頭向窗外。

許多年后,她換上紅色衣裳——“蜂巢公寓”,
最新潮流款式。菜還是那些菜,
肉還是那些肉,但星空已不是那時的星空。
它推開對面那扇門,一個老婦,”你是誰?“

驢死于一次亢奮,它要攀登一座更高的山,
山上有雪。它給自己背上加上一座山,
把黑夜的燈持續(xù)到白晝。
驢吃著自己的肉,努力,從不知疲憊。


3. 驢子下河

他折身回到院子。天空蒙上灰塵。
他要去尋找大山的陰戶——松菇,
敬灶,用柴火烹煮夜晚的美。
當(dāng)鐮刀簍筐雨鞋雨衣準(zhǔn)備好,
持續(xù)月余的陰雨再也阻擋不了太陽——
漫山的耳朵在錦江之上傾聽熟悉的足音。
沿陌生的溪谷上溯,回訪新發(fā)現(xiàn)的溫泉之鄉(xiāng)。
擬古的山頭相繼被高速公路、高鐵擊穿,
距離一次次拉近,鏡頭放大電線上的麻雀。
撿拾路邊遺落的板栗,他躲在空殼的刺中,
變成刺猬,柔軟的心山環(huán)水繞——
砍柴的少年、落湯的雞、高大的楓香。
溫泉暫時沉寂于大禾田,等待規(guī)則的沸騰。
折道步行去另一處名勝,假云果之名。
他騎上高腳馬,信步如風(fēng),旋轉(zhuǎn)如南瓜花。

在細(xì)雨中呼喚,偉大的神跡立即出現(xiàn)——
一只驢子正在溪邊俯身飲水,注視著煙雨,
到底要不要過河?要不要?久遠(yuǎn)的遲疑。
步云坪除了老屋,可追朔的遺跡最遠(yuǎn)至此——
驢頭上埋有曾祖母。踏過茅草推開荊棘,
在雨中讀1986年的碑,立碑人中有他的名字。
那年剛寫詩,驢子一心想著遠(yuǎn)方。
于是在此跪下,用打火機(jī)——微弱的火
點燃一支中華煙——權(quán)當(dāng)香,
叩拜三次,抬頭看見墳頭的野花璀璨。
于是他又找到了熟悉的道路,
另一條溪流,匯入寬廣深湍的大河。
所有的風(fēng)雪都在野草上匍匐,
夜晚持刀隱蔽的人已不在人間。

他用手劈開荊棘,所有的刺都是火、陽光。
即使空手而歸,煙雨仍慷慨地給溪流
注入動能,就像溪流給予水車。
群山從不辜負(fù)驢的犟牌氣,
酸性的紅土代、代年年奉獻(xiàn)新物種、新人類。
春天里的筍、蕨菜、香椿,漫山的茶耳,
溫泉、冰糖橙、獼猴桃,最新的鄉(xiāng)愁
埋葬祖祖輩輩,四代之前已是閃爍的磷火,
偶爾高腔一回,在苗疆的古老儺戲中。
他有一張地圖,偌大的地球?qū)?yīng)一個村莊。
還鄉(xiāng)的足跡重返中秋、源頭與峰頂。
那些低語已沉至松菇之下。
他確信自己已捕捉到一個低音,
當(dāng)清明的高音出現(xiàn),他會再次
出現(xiàn)在這里,墨染的松枝還在,
天空比 鞭炮、驢更孤獨。




1. 搭橋

上壇,啟口語,發(fā)鑼,迎神下馬,觀師,參神。
現(xiàn)在,上山采木——我舞牌搖刀,走五罡步,與在場的一起人向各方舞跳,唱“采木詞”。
我知道不同  的木頭擁有不同的非凡功能。
現(xiàn)在,架橋——接唱“架橋詞”,且舞罡步。
用手在空中比劃,長木板凳腿是橋基,凳面是橋梁。一張板凳接一張板凳。
一塊長黑布鋪在凳上,橋已架好,從地上到天上,跨過了洶涌的天河。
壓上紙錢,讓橋堅固。
現(xiàn)在,掃橋——卦已表明各位兵馬一并到來,那就捉雄雞,它是災(zāi)邪的化身;
用刀取雞冠血,點在橋面紙錢上。
不停地唱“掃橋詞”,請各路兵馬將橋掃凈。
現(xiàn)在,亮橋——唱“亮橋詞”,我用點燃的香燭慢慢照亮橋,復(fù)從五方相繼照亮。
然后坐橋,諱橋,鎖橋,八方的猛獸保護(hù)橋,諱保護(hù)橋,在諸神圣靈到來前封橋。
而我已在橋上,站在震宮位,相向而立的法師持儺母像,且舞且唱,將其游至五方。
這樣,在云蒸霞蔚中我和諸神就可下凡。
至此,三揖三叩,卜卦圓滿,拆掉橋案,焚掉紙錢。
卸妝,謝眾,歇壇。


2. 鯨魚

握手摟的大海,房子就是漂浮的島嶼,
流落的第二站,崗廈,野草般瘋長的樓
一個靠近一個,像巷口、樓下排隊等候的白肚魚。
夜鶯的歌聲徑直把自慰的野草送進(jìn)天堂。

交織的電線結(jié)成蛛網(wǎng),將文天祥祠置入幕中。
水泥電桿上的白癬治不好流水的淋病。
鯨魚重拾漂木,赤膊上陣炒回鍋肉,
蒸騰的熱浪——桑拿浴,旋轉(zhuǎn)的霓虹燈

按摩一只只新來的菜鳥,降下鼓風(fēng)的白帆。
 ———這一切像是幻覺。水的空白。
當(dāng)大海和島嶼消失,移來珠穆朗瑪峰和昆侖,
峽谷深邃,風(fēng)聲深沉,森林中躺下的女人

似曾相識,那么多絕望的夜晚——從窗到窗,
一伸手就能拉開鄰棟女子的綠窗簾,
洗澡時她唱歌,仿佛整夜失信亂叫的彈簧。
酷熱的風(fēng)拂去空洞的詞,僅存的島嶼——

當(dāng)臺風(fēng)來臨,暴雨淹沒扭曲陰暗的街弄,
“刺紛紛而來”,它在九樓看見海水漫過來,
沙灘上的海螺來不及驚呼,便消失于黑夜。
當(dāng)潮水退去,鯨魚回歸急喘的泡沫。

它掙扎出沼澤,許多年后看見深圳灣大橋,彩虹,
接著失去一翼的港珠澳大橋,螃蟹,
它辨識不了方向,伶仃洋中,哪兒才是出???。
它浮出水面,在暗綠色的褶子上且舞罡步。

架橋,掃橋,亮橋,儀式讓橋共振波濤。
當(dāng)一日所有的島被挖掘機(jī)的狂風(fēng)抹去,
昔日最高的峰——福崗園成為遺址,
鯨魚的跳躍已夠不著大都會廣場的新浪尖。

心臟右室的糜爛仍在在持續(xù),左室傷疤
如同星辰的抓痕,它聽見半夜歌聲
和榕樹下狗的狂吠,對著陌生人。
它泅渡于自己的海,戰(zhàn)斗在自己的一線天。

福崗園,淡妝新抹,當(dāng)年最后的擁抱
讓她堅固,支撐到現(xiàn)在,留下古老的漬跡。
城市更新,森林般給青春一片光明的葉子,
在上面寫詩,但從未把所有的葉子饋贈給誰。

水的空白中擠滿新鮮的落葉。
它承認(rèn),沒有成為渴望的樣子,
要成為什么已經(jīng)不重要,受惠過的疑問
像魚無跡可尋,而野心飄蕩在繼續(xù)升高的塔掉上。


3. 木架洲:過河

終于過河,木槳船換成了機(jī)器的鐵船。
母親說:“受難的日子”。
渾黃的江水上白鷺飛起,
一條褐紅的溪流像乳房被他含在嘴中。
“半歲到一歲半”,她對他說。
那是他喝奶,斷奶到開始走路的日子。
木架洲,小學(xué)毫無蹤影,
當(dāng)年的小松樹已高過所有的屋檐。
廢棄的造紙廠磚墻長苔,支撐著最初的仰視,
破窗,一面磨光的鏡子,照不出石灰池,
而斷梁讓瓦喪失大半,雨水落下,
澆透兀自盛開的野花。

“邱老師死了”,她說。
(同樣留著兩條長辮子的邱老師是她的好友)
“在這里四年”,“從這里到隆家堡走路半小時,
從隆家堡到步云坪走路也半小時”。
十八年,在錦江兩岸三個小地方,
她生養(yǎng)四個兒女,像造紙廠造出四張白紙。
冷風(fēng)掀起波瀾,碼頭上已無竹。
他們又坐船回來,河中沙洲上的樹蔚然成林。
“王大剛?cè)チ藦V州,劉衛(wèi)東也在深圳”,
她記得的學(xué)生我無一認(rèn)識。
他在想,當(dāng)年一定是被她牽著手自己走上岸的。
從此再也沒有踏上過這個渡口。
就好像這里架上了一座橋,
渡口荒廢成一片竹林。

他像蛇一樣爬出河水、童年,
從未想過有一天離開山。像河流一樣離開山。
河流從哪里來?從上游來。從遠(yuǎn)方來。
上游在哪里?遠(yuǎn)方在哪里?他不知道。
河流向哪里去?向下游去。向遠(yuǎn)方去。
下游在哪里?遠(yuǎn)方在哪里?他不知道。
永遠(yuǎn)的嬰兒,他只知上下,不知東南西北,
只知道河流從山中來,經(jīng)過自己繼續(xù)流向山中。
他不知道自己身在筲箕中,
東南雪峰山,西北武陵山脈,山與山在西南交峰,
河流從西邊來,向東走,向北走,
又向東,又向北....最后向北注入洞庭,
匯入長江——中國最雄壯的旋律。

現(xiàn)在,他像一艘獨木舟,獨自漂在水上,
想象著落入云煙的上游,江口、錦和,
穿過一個山洞,就穿過了一個省。
然后像手指從漾口探入貴州銅仁,
最終消失于一片叢林,從那里淌出第一滴淚。
從一歲半開始他停在木架洲的余波里,
看不見曾祖父的船與桐油。
一代又一代,無言的波濤滾滾向下,
只有竹筍仍冒失地向天空展現(xiàn)強大的根,
利劍般將黃昏的血染在波浪上,
警示著即將到來的夜晚。
他的搖籃在兩岸間搖動著,沒有恐懼,
只有無邊的河水般的依戀。




1. 立樓--安營扎寨

上壇,擊鑼敲鼓,焚紙作揖,且唱且裝扮法衣、法器。
沒有樓館,諸神兵將住哪里?
 要立樓,必需先請三元法主臨壇協(xié)持。
我將杵師棍插在木墩上,按照東西南北順序,在杵師棍頭頂端搭上四張紙錢,高唱“立樓詞”,開始搭樓。各位請相和下句。
此樓為金木水火土五行所造,神圣不凡。
美妙的樓館已建好, 請?zhí)焐系男撬拊谖宸絽f(xié)助。
“排樓”之后,我挽決吹角,且跳且唱“催樓”。
我已差遣功曹去請五岳兵馬來鎮(zhèn)守,在城外安營扎寨。
我還要猛力地用棍在空中快速滑動,弧的熱力在樓營之間傳遞消息,
防風(fēng),防沙、防火,防水,防所有邪惡的攻擊,讓它固如金湯,護(hù)佑善的力量。
這就是南方的長城
至此,卜卦圓滿, 卸妝,謝眾,歇壇。


2. 狼

終要回到荒原,一路向西,向午夜,
向白石洲,這里的房子如白蘑菇一夜間長出,
白冠,白裙,白鞋,有毒的森林。
它是什么?沃德沃怪物,一匹戰(zhàn)敗的狼。

這一次搬家,沒有擊鑼敲鼓,焚紙,
諸兵諸將住在月租1200元的民房,
神依然在天上,它每夜自己鎮(zhèn)守妖魔,
嗅一嗅腐爛而清新的空氣更加絕望。

它不知道自己長成了什么樣?自從
愛上一個大胸姑娘,它變得亢奮、憂傷,
每日迎著太陽沿著深南大道向東,
地王大廈像個雞巴,把書城的書晾在一旁。

愛情的藩籬沒有扎下,安營扎寨只能是空想。
它花光所有的鈔票就為了將舌頭伸進(jìn)洞穴,
自從嘗試了蘋果就想每日淹沒在濕發(fā)中,
它看見了蛇,卻無法與之搏斗。

它趁著暮色回來,康佳(哦,電視機(jī)雪花飄),
華僑城(別墅里的二奶比狗瘋狂)
錦繡中華(有艷麗的儺,但沒有杵師棍)
世界之窗(巴洛克的羅馬柱比噴泉雄壯)

它疲憊不堪,在無沙的沙河口靜坐片刻,
走到盡頭的風(fēng)不給茍延殘喘一襲陰涼。
它即將進(jìn)入巨大而黑色的森林,吞噬它的
不是廉價的青春,是臉上深陷的彈孔。

它已記不得哪一槍打在哪個地方,
精子射向哪里?那么多臭水四處流淌,
它覺得自己變成了狗,四處轉(zhuǎn)換,嗅嗅,
希望找到免費的牛奶和剩飯冷菜。

它總想蓋高樓,回想長篇《我的光輝歲月》,
《邊墻》(那是儺的世界,防風(fēng)防沙防火)。
它躲在詩的陰影中,狂亂地嚎叫,
華彩樂章中斷于握手樓樂團(tuán)午夜的爆炸。

當(dāng)數(shù)十萬只螞蟻被驅(qū)趕,它早已離去。
種樓如種樹的人數(shù)著樹葉片的鈔票,
每一片都是黃金。懷念狼看著空空戰(zhàn)場,
它將自己撕成碎片,每一塊肉都是房子的夢想。


3. 理想的老屋

那一次閃電,百年木屋前的松樹搖搖欲墜,
躲在堂屋八仙桌下祈禱的他和祖母
沒有看到火,灶神保佑,
樹最終倒向屋前水田。
天空破了個大洞,用臉盆澆水。
現(xiàn)在,偏房里的土灶灰塵變?nèi)珑R,
堆積的木材后面,火塘再也升不起
濕雜木放鞭炮的聲音。但流出了記憶之水。
兩口漆黑的棺材停在那里,放光。
而1990年代洪水沖垮黃土墻,紅磚重構(gòu)四壁,
護(hù)佑清朝的黑瓦黑屋,玻璃燈罩中的汽油燈。
被毀的偏房用鋼筋向上生長兩層,
我想再加兩層,如凌霄的閣樓
突圍屋前水田中蜂擁而來的混泥土,
讓躺在左側(cè)高山上的祖母看見——

屋前開花的水溝已被填平,柳樹、橲樹被砍,
圍墻外新栽的兩棵樟樹隨之又高過屋檐,
收攏風(fēng)、水與鳥聲,蔭蔽整個涼坪。
院內(nèi)的柿子樹老得結(jié)不了果,
但桂花樹的香氣驅(qū)走徒勞的寒露。
八張八仙椅子終于聚齊,各就各位,
燒一沓紙的功夫,理想的老屋便構(gòu)畫完整——
她的子孫已流散四方,很少回來,
老屋將因詩書而完整,并遺澤后世。
砍掉一根多余的桂花樹,掃除沉積落葉,
院子一下子向天空敞開,明亮,
始自這里的他和路又回到這里。
理想的軀體如老柿子樹,傾聽天地哲學(xué),
所有歡愉來自視覺、夢幻和沉思——
紅房子,再配上老窗花。

多年后,他或許回到這里,從秋天開始,
鏟除地上的苔,任圍墻上的草倒向哪邊。
他將堂屋重新歸整,“文英堂”匾高掛,
梅蘭竹菊分掛兩邊,與瓶保持安靜,
他將在這里接待世界的過客。
左邊木屋四壁將整齊排列書架,
各種版本詩集和線裝書不會蒙塵。
右邊房子將掛上父母兄弟姐的照片,
歷史的黑白令黃色燈泡生輝。
偏房一樓照例為火塘、廚房,
時令美食菜蔬強壯稀疏的骨骼。
二樓為臥室,三樓為書房,寬大的寫字臺,
透過寬大的窗,望見冬天的早晨
第一場雪滿山,第一場凝凍開出花。
他添上一杯咖啡,欲望之火
消失在群山的索引中。
當(dāng)春天的章節(jié)讀完,清明之后,
他離開,回到城市、火的八卦爐中。




1.造席—辭席

我素裝上壇,舞牌揮刀,且唱且裝扮法衣、法器。
我請來三元法主,協(xié)助“造席”——
砍竹,鋸竹,開竹條,破竹片,打孔,拋光,水煮,晾曬,上蠟,編制。
我手持卷起來的竹席,且舞且唱。
不要小看這不起眼的席,它同樣有著非凡的來歷和神圣功能。
我把席披在背上,請另一位法師在席上畫諱,放走被怨的靈魂,保佑平安。
現(xiàn)在我要凈化儺堂,驅(qū)逐躲在草席內(nèi)的喜魔鬼——
迎圣下馬,畫諱,燒字符,誦咒語,邊燒,邊畫,邊念:
“席中也有席魔鬼,席中魔鬼化灰塵。燒死席中席魔鬼,席中魔鬼化灰塵。”
幾番重復(fù),不知疲憊。
吹角鳴鼓,我跳起席子舞,仿佛重新回到山林。
我是兇猛的獸,是法力無邊的神.......
我辭掉了席,就回到了人。
卜卦圓滿, 卸妝,謝眾,歇壇。

在這里,我重復(fù)、強調(diào)一下“卦”——
卦用竹根剖片,六塊竹卦分為三幅:主卦、附卦、弟子卦。
每幅竹卦擲下時兩塊皆下赴為陰卦,皆上仰為陽卦,一上一下為勝卦。
卦是神的旨意——
一副竹卦按陰、陽、勝,可以不重復(fù)列唱9個卦象;
三幅卦就有27個卦象,加上一個“立馬卦”(卦片落地時站立不倒),共28個卦象。
再加上竹卦落地的方位與形狀,眾多卦象,每一種與神秘的時間、空間中神秘的事物相聯(lián)。
每一卦都有判詞——
“不提竹卦猶自可,提起竹卦有根生,此卦不是非常卦........”
制邪鎮(zhèn)兇,降神納吉,儀式必須有卦,不同儀式不同法度。
打卦,是驗證,是隱晦難解的言說,是天問。


2. 熊

熊把它的空虛托付給“交換”——自動程控,
它的要價是所有時間,從白到黑。
在黎明巨大的眼睛里,瞳孔里的微光
聚焦于準(zhǔn)時的藍(lán)色班車,從西飄到東。

與潮流方向一致,南山——福田——羅湖。
當(dāng)鳳凰木開成云,葉子落成泥。
紅樹林沼澤中飛出的白鷺牽引柔軟目光,
它想起昨夜搜尋的愛的軌跡。

黃木崗的林蔭不能掩蓋手臂上冒出的血,
愛憤怒的小刀刺入,從不為雞煲追悔。
它堅持著堅持的迷戀,從筍崗人才市場開始,
被乳頭迷戀,從此迷戀于乳頭的紅暈。

城市中央的荒野躥出無數(shù)動物,
不久之后,客廳里將盛滿它們帶血的肉。
CBD,它想著這個縮寫的英文名詞,
縮小的規(guī)劃建筑模型飛出大鵬的翅膀與雄心。

不用畫諱,燒字符,誦咒語,
身上早已披上辟邪的“席”,用堅韌的“竹”做成。
蓮塘的工廠就在梧桐山下,有成片的竹
制造中國的“芯”,云霧縹緲于半山仙湖。

它沒有時間上一支香,為前程或錢財,
熊挖掘著它的夢,在白色卡位下折疊床的午睡中。
它掉在全球化巨大的市場和意象中,
“中興之道”——第一篇文章就獲得上帝青睞。

深南大道粘連著初始與終結(jié),用紅眼(燈),
它看見旋轉(zhuǎn)的國貿(mào)餐廳,不遠(yuǎn)處麥當(dāng)勞,
洋快餐,第一次,冰可樂,如同第一次初吻,
龐大的漢堡如熱唇堵住它細(xì)小的嘴巴。

穿過黑暗之墻,它繼續(xù)往回趕,
大劇院的深井發(fā)出光,喊著“快點快點”,
十字路口的巨幅畫像喊著“一百年不變”,
持槍士兵在大門口守著一頭俯首的牛。

這一切,像一條河,如同熊自己,
飲水如同喝自己的血,看到青春死去。
在欲望如麻交織的網(wǎng)中,想到詩與愛,
從未設(shè)想做個包工頭,用一塊磚建一棟大廈。

熊睡在自己圍起來的神話宇宙里,
從來沒燒死過魔鬼。當(dāng)南山科技園的圣殿
新立,它選擇逃往更加熱愛的河流,
直到“讓美國重新偉大”,熊被特朗普這只熊擊翻。

它再也沒有回到水邊看機(jī)器的影子。
在照片中遇見自己,居于最后一排最左邊。
鬼魂沉悶的沖擊波從河面襲來,
它穿上戰(zhàn)袍,頭包紅帕,青面獠牙。


3.蠻溪

他要進(jìn)山,砍一山的柴,生火煮飯,
燒炭,熏臘肉,從未想到造席——
神圣的儀式無非過一個年。
從六歲開始,他就隨大人走,往山里走,
越走越遠(yuǎn),越走越深,越走越空洞越原始。
近處的巨木已進(jìn)大煉鋼鐵的熔爐,
低處的松枝已被長他十歲的兄長們裁走。
他像一只猴子爬上更高的枝頭,
才能截獲最新生長的枝葉。
(從不斬頭,那是明年的希望)
他像一只松鼠,拖回被遺漏的松果。

針扎到自己比刺擊穿自己輕,
刀斧砍斷雜木,溢出白色的血比自己的血冷。
它是搜尋者、尋獲者、砍伐者。
它們從犁源坡開始,進(jìn)入綠色微風(fēng),
沿著溪谷蛇一樣前行,接近蠻溪的黑旋風(fēng)。
它小心翼翼,風(fēng)有時變成烈焰,
有時變?yōu)楸┻^垂直的石壁,
頭一仰,杜鵑花叢中驚起的巖鷹把日光弄花。
刺眼的雪讓它變成剝了皮的烏鴉,
所有的黑暗聚集,圍繞一個蛋——蠻,
每一次差點將它擊倒。
它不能反抗也無法反抗山派給它的任何東西。

如果在河邊的與在山里的是兩個種族,
那么它就是河與山的雜交種(想起人與狗)——
父系的姓氏證明它來自山之外,
但母系的乳汁里流淌著本地苗的血液。
這樣的胚胎能長成什么樣?能去往何方?
語言口交能獲得快感,但不能生育,
只有蹂躪的意外才有可能懷孕。
那么會長狗尾巴?長出羽翼?長處象牙?
他感覺有一張席披在背上,
草席內(nèi)的喜魔鬼時常跑出來。
他的靈魂好像被剝了皮,靈魂的皮
被法師踩在腳底,需要熱烈的舞,
在黑暗中點燃火把。

不是沒有驚喜或奇跡。楓樹燃燒的秋天
讓它回到遠(yuǎn)古的神話,他在樹下一坐
便是數(shù)千年。它迷戀于溪水的清澈,
一眼望穿心中的石頭、水草,游動的魚。
他用柳條制成筷子,用陽光和酸菜伴飯,
或敲擊石頭生火烤糍粑、魚、野雞,
所有的山花都是被釋放的枷鎖。
當(dāng)春天催醒,他用刀順便收割野菜——
薺菜、米蒿、蒲公英、車前草、苦苣菜、馬蘭頭
苗條菜、馬齒菜、水芹菜、灰灰菜、鼠曲草
莼菜、云龍菜、景菜、刺兒菜、黃須菜、艾草
這些豐富的葉養(yǎng)育童年的天真。
他很奇怪,為什么記憶或夢中
沒有一條狗,黑的火黃的,踏著白雪,
從懺悔的天光中跑來。

當(dāng)他回到犁源坡,看見坪中村寨和村頭的
家,心情便如炊煙舒緩,裊裊飄向天空。
肩越痛,柴越重,收獲越明亮。
兩邊山上的祖父祖母看著他們的孫子
負(fù)重,回家,獻(xiàn)上山的饋贈。
他的收獲通常是完美的,受到稱贊。
他的脊梁仿佛經(jīng)受過了一場儀式,
無需文字,只需口口相傳。
但他還不明白,從此自己把山背在身上,
他的武器就是一雙手,寫下詩篇,
還有他的回眸——他自己就是一張席。




1.差發(fā)五猖--鋪羅撒網(wǎng)

儺壇即將大功告成,只待萬千兵馬前來鎮(zhèn)守。
現(xiàn)在我請我的同伴一起上壇,穿上戰(zhàn)袍,腰栓戰(zhàn)裙,頭包紅帕,戴上儺面,看似青面獠牙,其實滿懷仁心。
我們凈手焚香化錢,三揖三叩參拜師祖。
吹角,誦念,跳起“太極旋轉(zhuǎn)罡”,且舞且唱,隨聲相和,自報家門......
“踩九州” —— “召役鬼神之行步,以為萬術(shù)之根源,玄機(jī)之要旨”,
務(wù)必嚴(yán)守法度,不得有些許亂失;又須嚴(yán)守師法,不得夾雜他法。
“酬還良愿祭五岳,制謝扶正踩九州。不祭五岳不成愿,不踩九州哪成罡........”
法力來自舞步、路線圖、口訣與手決,三元九星,三極九宮,不同卦位不同力量。

再次“造席”后“祭兵”,焚香,斟酒,打卦,念詞,奉請諸圣,請點兵馬,差發(fā)五猖。
我用雞冠血點小山地儺偶像,有請兵馬。
用酒、雞血供奉五方五猖神,有請兵馬。
用雞血供奉陰司神,有請兵馬......
當(dāng)所有兵馬到期,吹角,謝眾,歇壇。

當(dāng)我們再次上壇,手執(zhí)統(tǒng)兵旗,走五罡步,進(jìn),退,進(jìn),退......輪唱敘詞,開始“鋪羅撒網(wǎng)”。
 這是怎樣的網(wǎng)?你們看不見,只有我知道。
我腳劃過,手指過的地方都已布下天羅地網(wǎng)鋪,所有的鬼邪無處可逃。
現(xiàn)在,我們手扯群擺,開始收網(wǎng),之后,將鬼邪押解他方。
宇宙明亮,道路潔凈。
儺壇圣域已建,這里已是神的世界。
打卦,證獲,歇壇。


2. 大象

圣殿在哪里?在白色大理石包裹的傲慢中,
在大象沉悶的足音里。淹沒狗的雨季后,
它在鏡中發(fā)現(xiàn)自己變成了大象,
里面的惡魔已被驅(qū)趕,微笑是致命的。

大象就是一個天生的銀行家,
活在熱帶雨林,白色的牙齒拱起虛幻的太陽,
它們成群出現(xiàn),在有水草的地方。
一只落單的大象是可恥的。

它依舊從城中村出發(fā),西裝革履,上步路,
乘著互聯(lián)網(wǎng)PC的東風(fēng),邁過“華爾街”的河
來到結(jié)構(gòu)不能改變的軀殼里,曾經(jīng)爛尾的靈魂
如今威武如石獅,光鮮如維納斯。

網(wǎng)上銀行部如同天堂,它默默吹角,誦念,
跳起“太極旋轉(zhuǎn)罡”,升仙之路白云飄飄。
它不用去掃樓,拉存款,為某個數(shù)字獻(xiàn)身。
它在大象的腹中尋找自我,用網(wǎng)打撈金幣。

但大象國沒有一塊紀(jì)念幣為詩歌發(fā)行。
數(shù)學(xué)的邏輯架起迷宮的天橋,橋上沒有玉兔。
它享受著水果沙拉和免費午餐,
想起眼睛被光閃得發(fā)黑的日子,一陣暈眩。

美好干凈的圣域,月亮一般美好,
日漸膨脹的肚子擠扁昨日的雄心,
一頭大象的夢想難道就是為了成為一條鱷魚?
無所事事的廟宇需要荒原或一場戰(zhàn)爭。

半年的努力差點讓自己忘了一切。
世界上的大象沒有簕杜鵑那么多。
它離開那條河流,又看見另外一條河流,
熱浪像碎銀在河面一排排散去。

大象最終被一個滿是粉刺的時代吞并,
當(dāng)它變成一頭牛,銀行改姓換名——
平安,更高的天堂中需要更多的祭品,
從判性,膛白重新開始開始。平安夜。


3. 茶山

有一年,雪后,因為追逐一只野兔,
他翻越更高的山,迷失在爪的雪痕。
天幕快黑下來,迷路的他們困在絕望的林莽中。
他想起“三邪”:趕尸、蠱毒、落花洞女,
渾身毛發(fā)豎起,驚悚的枯枝雪落紛紛。
傳說中蚩尤帶兵與敵部廝殺,尸橫遍野,
為把尸體帶回故鄉(xiāng),蚩尤持“符節(jié)”在前引路,
軍師在后面督催,聯(lián)手作法引來“五更大霧”,
將敵人困在迷魂陣?yán)?hellip;…
相比此說,他更相信上一個朝代,
客死四川的移民死后尸體運回家鄉(xiāng),
走水路,過三峽,漩渦暗礁密布,
為避免船只沉沒,那就只有“趕”,方有歸途。

驅(qū)逐尸體和恐懼的秘訣在于《正氣歌》,
不要回頭看自己漸漸縮短的影子。
荊棘如蛇一樣纏繞,目光如刀。
一條似曾相似的溪谷鋪下天羅地網(wǎng),
瞬間將鬼邪降服,鎮(zhèn)定驚慌——
茶山,小姑媽的寨子如一顆痣貼在嘴巴,
太陽般燦爛,照亮曲折起伏被草覆蓋的山路。
他們輪唱敘詞,進(jìn),退,進(jìn),退...
直到閃進(jìn)石頭上的木屋黑瓦房。
“背時的,爹媽肯定急死了”。
青瓷大碗,雪白米飯,白里透紅臘肉,
姑父給它們各捆一擔(dān)比雪亮的干柴。
松木燃燒的火把,流下豐沛的油和熱淚,
把回家的路踩成夜鶯的歡唱。

黃家人、茶園灣、八家人、程禾溪、滕家人,
土得掉渣的地名串起山上珍貴動物——
云豹、金錢豹、白鶴、白頸長尾雉,
獼猴、水獺、大鯢等、華南兔、紅嘴相思烏。
此刻,他覺得自己是一只草鸮(猴面鷹),
猴臉,長滿絨毛,善于飛翔的雙翼
展開,近一米長,氣勢壓過眼前的黑云。
白天睡覺的它夜里四處活動,
雖然眼睛幾乎看不見東西,
但抓鼠類卻一點不含糊。就像姑父,
一個“湘西土匪”,在朝鮮戰(zhàn)場英勇無敵。
溪水終于流到了大河——錦江,
向下,向北,穿過隆家堡鄉(xiāng)政府,回到步云坪。

但姑父擺的鬼故事一直如溪流潺潺。
他用酒、雞血供奉五方猖神,請來的兵馬
如今在哪里?他死在哪一個春天?
他已經(jīng)全部遺忘。差發(fā)五猖的人或神
從深山里走出來,繼承了祖上的蓑衣,
大塊吃肉,大碗喝酒,相信
每一座山都有一棵楓木,都有一個神
在護(hù)衛(wèi)著山一樣神圣的儺壇。
在他生命的秘密地圖上,再沒有比這
更深的山,即使他周游了世界。
他失去了這些不知名的山,便失去了語言,
當(dāng)語言里的動物四處逃亡,
他就成了啞巴,跳起“太極旋轉(zhuǎn)罡”。




1. 判牲—膛白

儺壇即成,只待諸神。我們向神許愿,還愿。
當(dāng)諸神臨壇時,我要“殺牲獻(xiàn)祭”。
我看到了浩瀚天空的星辰、黑暗中的橋、攀登云的梯子。
最神圣的時刻來臨——

三通鑼鼓響,我束裝上壇,獻(xiàn)供師壇后,向儺壇各處各上一炷香,
四面八方的風(fēng)請安靜。
凳、刀、盆已準(zhǔn)備好。茶、酒、燭、香也已備妥。
現(xiàn)在我誦念“判牲酒”,斟酒獻(xiàn)給諸圣。
同時請準(zhǔn)拉出牲物,捆綁到堂,它們將成為神的祭品。
羊,豬,雞,魚已捉來,
今還“大牛愿”,當(dāng)然要把大牛牽來。
我以酒分別一一點判,從豬開始,“此酒點頭,此酒點豬尾,此酒點四腳”………
我手執(zhí)殺牲刀,誦“雷神誥”:“天無忌,地?zé)o忌,年無忌,月無忌,日無忌,時無忌,弟子拋刀百無禁忌”。
現(xiàn)在,酒敬大廚官,請接刀殺牲。
現(xiàn)在,請所有“還愿”的人和我一起跪拜壇前,竹席遮蓋背。
“ 這些牲前生有罪,今生又犯湯洗之災(zāi)”,所有的牲亦圣亦魔,亦凈亦穢。
牲的嚎叫是在向天謝罪。仔細(xì)聽,一定能聽見前世的聲音。
吹角,焚紙,叩揖,歇壇。

   一切都準(zhǔn)備妥當(dāng),干干凈凈,在最神圣的儀式前我們先祭祀諸圣。
牲物已凈,內(nèi)臟已除,插上刀,整條放置在儺壇前條凳上。
我素裝上壇,誦念勸詞,“三巡酒杯,奉勸何神?奉勸何主?……”
一邊斟酒,一邊打卦,諸圣一一領(lǐng)受。
現(xiàn)在,羊肉酒已陳獻(xiàn)在壇場。
這酒不僅涵有羊肉,有血,更有天地正氣。
焚紙,燒香,吹角,我再次手敲卦子,作揖,勸請諸圣領(lǐng)納羊湯。
卜卦獲證,歇壇。


2.  牛

“大愿”大牛,但它的心中裝滿羊,雞,魚,
從橘子黎明到紫荊花的黃昏。
上步路,“上不去”,即使道路平坦似停機(jī)坪,
搖滾之石從四面八方如雨珠落下。

殺掉自己,但沒有準(zhǔn)備血盆,只有傾盆大雨
洗刷大地。風(fēng)球早已懸掛,顏色變紅,
它進(jìn)入軍營,用文字速記威武的刀槍亮成閃電。
文明擊穿烏云,照亮通過皇崗口岸的車輪。

雨一直下,吹落藍(lán)白紅“米字旗”,升起五星紅旗。
它見證歷史,作為特邀記者,光榮與自豪
在戰(zhàn)車上,在暴雨中,濕了上身干了下身。
豎排的文字子彈般呼嘯——道路短暫,時間漫長。

歷史的恩賜降臨自己,東方之珠變成洗禮盆,
港灣中海浪歇斯底里,將氣思想泡沫推向岸。
它看見新界水田中的牛,曾經(jīng)的自己,
被鞭打,長嗷一聲,舊時田園牧歌被犁鏵帶走。

它熱愛股票的曲線,深港自貿(mào)區(qū)有形的融合。
它像絞車一樣呻吟,必須四面埋伏出擊,
尋找明日的頭條。領(lǐng)導(dǎo)人永遠(yuǎn)標(biāo)題粗黑加大,
地方小政客的談話如同街頭拉皮條套紅。

從新華社香港分社到新生的《南方都市報》,
它每日割下自己的肉喂食欲望日增的田,
關(guān)心機(jī)場空難、清水河爆炸,甚過紅燈區(qū)。
關(guān)心鴨超過雞。它常在夢中驚落筆。

物質(zhì)成了它的身體,靈魂薄如影子。
“深圳雜志”的巨胃需要房子、汽車、飲食,
需要健康,需要錢,治愈因發(fā)燒而抖動的尖塔。
沒有詩留下,生活的元音就是“操”。

它不斷在“漠漠水田”上勾畫,飛起新的白鷺。
終于有了自耕地——《新快報 深圳星期三》,
熱情如通欄標(biāo)題無懈可擊。它低聲念著“雷神誥”
沉重的獠牙掛在張開的嘴巴上。

黑手毅然打開的“天窗”——一被搗瞎的黑眼
盯著異化的山川。它無法忍受閹割,
它粗黑的尾巴不斷在驅(qū)趕蒼蠅,
詩化的社論像某種復(fù)仇,無聲無息。

“........年無忌,月無忌,日無忌........”
它耕著女人一樣的田,夜夜玩新花樣,
日日容光煥發(fā),疲倦不堪又樂此不疲。
它欣賞自己躺下時肚子上蹁躚的蝴蝶。

一頭牛想拯救世界,唯一的方法
就是給自己痛快的一刀,成為神的祭品。
了卻大愿時,被翻開的泥土恢復(fù)如初,
愛與恨,請風(fēng)和雨一一領(lǐng)受。


3. 小學(xué)與大河

他知道自己在河流的一個句號——步云坪中。
他通常坐在老屋前老樹下小板凳上發(fā)呆,
正前方是井,父母從那邊回家,
左邊三座山,祖父葬在第一座山上,
右邊是河,傳說中的曾祖父曾在河上飄。
直到五歲,祖母被送上第三座山的那一天,
他被母親領(lǐng)進(jìn)山下小學(xué)一年級課堂,
看見第一張中國地圖。在螞蟻般的地名中
找到這個句號,原來并非段落或文章的終結(jié),
這塊舟形的平地只是一個偶然。
東面(學(xué)校背后)是山(山之外是雪峰山),
對面(河流對面)是山(山之外是武陵山脈)。
河流(錦江)在這里向下(向北)流,
在馬頸坳如黑色馬頭突然掉頭向南,
然后立即向東向北。

他為找到自己的位置狂喜,就像在課堂
第一排,居中,皮膚開裂的課桌,
就在母親的眼皮底下。
母親在黑板上寫下蝌蚪一樣的“a”,
“啊”,他跟著讀“啊”,聲音亢奮,顫抖。
這是第一滴水,將注入寬廣的河流中。
當(dāng)最興奮的時刻來臨——鈴聲響,
他第一個竄出教室,來到操場上,
拍打南瓜一樣的籃球,奮力地將它投向
太陽木板的筐中,往往在半途泄氣地落下。
他偶爾一個人走進(jìn)稻田,用手撈起浮萍,
那些蝌蚪突然有一天變成綠青蛙,
對他呱呱叫,混合著陽光的鐘此時又被敲響,
從“一”、“1”開始計算時間的價值。

他常常失神于窗外的蟬的鳴叫,
祖父慈仁的目光從山上傳下來,帶著光。
他從未見過祖父,一張照片也沒有,
就只有一個名字,在草一年一度掩埋的墓碑上。
他開始認(rèn)識越來越多植物,曬紅煙、
柑橘、花生、桐油、茶油、西瓜、黃豆、獼猴桃,
為每一種葉子的不同而欣然。
它們就像左腿上的補丁清晰,自然而然地
行走在學(xué)校與老屋間的田埂上。
像霜雪凝凍天夾在兩腿間的竹制炭火籠,
溫暖著腎,支撐著日益強壯的骨骼。
直到有一天,火燒了棉褲,埋頭讀書的
他跑出老屋,跳進(jìn)結(jié)冰的水田,留下詩的疤痕。
這個時候,他忘了大河,
記住了母親的手風(fēng)琴。苗的古歌。




1.替代弭災(zāi)

壇已開,最緊張、驚險的時刻隨時來臨。
潛伏人間的鬼怪萬千種,各有各的愿。我有千班武藝為人“弭災(zāi)”“納吉”。
每一次我都小心翼翼開壇請圣、觀師祭祖。
必先“藏魂”,分離“三魂七魄”,注進(jìn)“圣碗”,以諱符定格,以免儀式中被邪崇附身,拿去陽魄——
 “藏身藏身真藏身……去之時三魂七魄交與你,轉(zhuǎn)來娘杯腳下要三魂……去之時陰卦一首藏七魄,回來之時陽卦一首放三魂”。
打卦,劃諱,挽法。陰間冥界鬼氣騰騰,我穿行在陰、陽二界,
恐懼比地獄和黑暗還深,信心比太陽和月亮還光明。

“銜齒釘胎”——
在正中堂屋用石灰畫個圈,在圈中畫個“小人“”即可替代。
用柴火把鐵質(zhì)粑齒燒至發(fā)紅,我即銜在口中,舞蹈降神。
然后把耙齒釘在小人上,撒上石灰粉,連續(xù)七天用水澆之,即為“釘胎”。

“扎茅替胎”——
扎好 茅人,給它穿上紙衣,供在茶盤上方。
我緊張地念咒決,劃“四大將軍諱”。
又焚香,燒紙,斟酒,招神降圣,祈盼諸神圣與茅人一起替災(zāi)替難。
請在場的人與茅人喝酒,吃菜,猜拳行令。大家輕松自如,如在自家,兄弟歡喜。
當(dāng)茅人歡喜時,我趁機(jī)在茅人頭上扎上血書,立即送出門外焚燒。

“開紅山”——
當(dāng)?shù)兑阎M封,氣氛徒然緊張。
如依卦獲允,我拿起牛角,俯身低頭對準(zhǔn)茶盤內(nèi)的八卦紙,右手舉刀,向之吹三口氣,
然后舉刀在額頭發(fā)際處豎劃一道血口,血點點滴滴在八卦紙上。
當(dāng)血止,我依滴血卦紙而作神判,看此番替代吉之結(jié)果,然后依法解厄。

“上刀過關(guān)”——
數(shù)十米刀桿已立于曬谷坪,高聳入云,
桿上挷有12把刀,24把刀,36把刀……
桿腳4米直徑范圍閃密插數(shù)十把尖刃向上的利刃………
我背上未滿12歲的孩子(如滿,則背穿其衣)上刀梯,一把刀一把刀地問刀桿頂上攀登,一刀一道關(guān)煞……
這是艱難的“靈魂之路”——
“踩一把,踩二把,弟郎好似平地踩。踩三把,踩四把,爸爸都在腰上耍。踩五把,踩六把,好似冬筍在發(fā)芽........”
當(dāng)我爬到桿頂歇馬臺,我看見了仙山白云、瓊樓玉宇……
此時,地面的刀斧手砍斷拉固刀桿的繩索,任桿子傾斜,
我必須判斷風(fēng)與傾倒的方向,及時撐開新布傘,避開尖刀區(qū)跳下……
如平安著地,我上馬加鞭,任馬奔跑,祈福延壽。
如滾落刀上,以命彌難。

“抱壇礅”——
每家神龕中都有一石制壇礅,那是祖先之位,常年供奉,祭礅“慶壇”,繁衍子孫。
我從火中取出燒紅的石礅,兩手不斷拋向空中,且舞且唱,最后拋石于地。
我又端坐紅石礅上,此時燃燒紙捻,紅火熊熊,我在火中誦經(jīng)祈福……

相信我的法力無邊,通神降神,呼風(fēng)喚雨。
世間萬物雖均可替代,頭發(fā)替代人“游儺塞海”,草、葉和動物替代魂魄“祭魂”。
我常常以已替人,自毀身軀,我是祭品,也是神,明白世人對我的信念。
我必須時刻謹(jǐn)慎小心,恭敬嚴(yán)肅,更要心誠意切.......
 
 
2.  豬

當(dāng)“替代性換喻”結(jié)束,從神回歸成豬,
相信自己的法力——為土地“弭災(zāi)”“納吉”。
從“東方氣派、玫瑰情懷”開始,八個字八萬,
為深圳大道邊一個法式樓盤定位、加冕。

但32層“彩虹新都”沒見到彩虹,烏云密布,
“回南天”曬不干蕾絲內(nèi)褲,水永遠(yuǎn)吹不干。
它窮盡腦子仍走不進(jìn)夜總會小姐的媚眼。
暴雨的創(chuàng)意讓街道成為陰道。

它差點如避孕套被沖進(jìn)下水道,酷熱的日子
從黑洞升騰的惡臭掀翻不規(guī)則的房間。
它在地板上畫著小人,“銜齒釘胎”
甚至想扎個茅人,與其喝酒,猜拳行令。

抽劍斷水,“太阿”的寒光刺不破寒冷的夏。
甩賣家當(dāng),針一般的豬毛豎起,
穿越叢林再次窩進(jìn)農(nóng)民房詭秘的夜色。
在生銹的葉子中等風(fēng)來——

一等十五年,小豬變成了肥豬,
互聯(lián)網(wǎng)的臺風(fēng)吹,它想著這一次會飛起,
從“人才大廈”半月形的辦公室開始,
像一只弓,它要讓它變圓,使盡拱力。

它又開始像一頭牛了,心中藏著猛虎,
把自己的肉烤干,以香辣、五香、孜然佐伴,
夢想著一個神圣家族,一路往前犇,
撬開資本門,三年上新三板,五年上主板。

美好的食物加上互聯(lián)網(wǎng)社交、電商、APP,
豬明白,新潮的玩法符合時代的主題,
它不明白自己起跳慢了半步,
草原上鮮花覆蓋的陷阱美倫美煥。

當(dāng)無數(shù)次激情宣講的BP如石頭沉入大海,
它“上刀過關(guān)”,甚至想“開紅山”。
它在桿頂歇馬臺看見地面上鋪滿的刀子,
沒有一個人幫著拉繩穩(wěn)固刀桿。

這一次它沒看見仙山白云、瓊樓玉宇,
它已退守“八卦嶺”,仍在猶豫:跳不跳?
它沒有“新布傘“”,風(fēng)漸漸小了,
但傾倒不可避免,云南白藥能止血嗎?

它終于將弓拉成了O,隨之?dāng)嗔眩?br />把自己和箭都射到了下水溝里。
它的嚎叫回應(yīng)著自己發(fā)表的豪言壯語,
蒿草的英雄無愧偉大時代,哪怕是豬。

它不再相信自己法力無邊,通神降神,
豬就是豬,呼風(fēng)喚雨的是“雷”。
它把自己藏在“圣碗”的“三魂七魄”取出,
做快樂的豬真好,大地廣闊,青草無涯。


3.  隆家堡與初級中學(xué)

當(dāng)他十二歲,沒有“上刀過關(guān)”,甚至沒看見
刀子,但“靈魂之路”已經(jīng)開始——
他開始步行三公里去隆家堡鄉(xiāng)中學(xué)去上學(xué)。
父親接過母親的鞭子,當(dāng)班主任,
教他語文,書寫更華麗更寬闊的文章,
像眼前的河流,一個“猛子”潛不過,
蛙泳、蝶泳、自由泳,各種動作交替。
有時候在中流仰泳,看見兩岸的山變遠(yuǎn)變淡。
洪水暴發(fā)時,他抱著一根圓木泅渡,
為了拉回一頭上游沖下來的豬。
胃里的酸菜打嗝,春夏秋冬過得很快,
隆家堡就像河中那塊綠意盎然的小島,
不會因河流而停留,但慷慨地給他以日子,
那是神龕中的石制壇礅所賜。

早晨不用披星,下午不用戴月,
父親用平靜時而嚴(yán)厲的言詞,用職責(zé)
教他熟悉更多的事物。他開始知道
“湘西王”陳渠珍,傳奇就始自腳下土地。
一個新疆昌吉軍分區(qū)司令員來到學(xué)校,
用土話講遙遠(yuǎn)的故事,他開始思考山外。
十二歲前,對他來說,隆家堡
就是古色古香的鎮(zhèn),長長石板路,
兩邊深宅大院里以前住著惡霸地主。
他另一個姑媽住在大院外,“滑胡子”姑父——
又一個抗美援朝的土匪盡講嚇人“鬼話”,
“開紅山”、“銜齒釘胎”、“扎茅替胎”,
他只記得用紅纓槍刺過稻草人,
但兒童游戲不同于成人的世界。

這是一個巨大的市集,除了豬羊牛,
逢二、七,四面山方的人水一樣趕來,
把一千米的省道變成語言喧囂的海。
大人們挑選家中所需,他鉆于黑色的人云中
尋找鮮艷山果,酸辣青菜、蘿卜,
油炸香菜、糍粑,仿佛人在沸騰的鍋中。
竹編制的世界那么多,籃、筐、鞋、席,
他只愛紅糖、青皮甘蔗、葛根。
他欣賞鐮刀剃頭,聽到像鑼一響,
聲音畫著一個圓形場地,猴把戲開始,
他擠到前面,看新鮮的熱鬧。
他想象著多年后自己變成玩猴把戲的人,
遠(yuǎn)走他鄉(xiāng),現(xiàn)在卻不敢靠近被鐵鏈鎖住的猴。
他跟在舞動的龍、獅子后面,
卻從未想過成為龍、獅子。

街上的痞子都認(rèn)識、敬畏他的父親,
沒有人欺負(fù)他,他偶爾羨慕他們的“英勇”,
仿佛許多年前的游俠,但不能成為朋友。
潛伏人間的鬼怪萬千種,各有各的愿。
他只能讀書,練不成千班武藝。
十三歲,一家人住進(jìn)中學(xué)的偏房,
母親就在隔壁小學(xué),他離開教室不愿回家。
夏天,他在碼頭上把腳沐于河水中,
手捧一本書,時常發(fā)呆于一只船的余波,
兩只鸕鶿的突然一擊,魚便被叼上船。
春天,他在桃花樹下徘徊,
目送夕陽落下后面的高山,
想象著班上年齡最大的那個女孩翻過山,
她早熟的乳房抖動,像兔子
跑出驚慌的草叢。于是,他開始吟唱。




1.和神納吉—交標(biāo)

分裂,邊緣,聚合, 和壇——最莊嚴(yán)且快樂的時刻來臨。
“驅(qū)逐疫鬼,因以送陳、迎新、納吉也”。
上壇,穿衣,迎請三堂。五方諸圣都來此相會。
我要向天、地、水界許愿,祈求儒、釋、道三教,天、地、水三元的所有神祗,降臨儺壇,和睦歡聚,共了善信良愿。

先和神。我領(lǐng)唱,大家相和。
先”問根生“:”天儺翻身哪一個,地儺翻身哪人?人王翻生哪一個,鬼王翻生哪妖精?........."
 ——人從哪里來?我們走過什么樣的路?哪里的山高?哪里的水深?什么獸最猛?什么獸是神?儺公儺母是誰?竹子怎么來的?
我且舞且唱,告訴大家諸神的起源和神跡,“.......天儺地儺講明白,竹上轉(zhuǎn)轉(zhuǎn)有根生.......“
再“猜字謎”,競猜“東西南北中”.......
和壇結(jié)束,我打開桃源洞,“開一洞,封一洞,不準(zhǔn)邪師入洞中......."
一一請出24個儺面,再請出戲子,開唱《關(guān)爺點兵》《押兵五郎》.......
"急急打鼓急急排(哎),揚州戲子未曾來。揚州戲子正裝扮(哎),開路將軍赴儺堂......”

時候已到,現(xiàn)在交標(biāo)。
標(biāo)就是愿,別看它只是根纏上彩紙條的竹筷。
每一根標(biāo)都有來歷,都是你許久以來的愿望,我一一敘述。
尤其這紅標(biāo),是游蕩在人間的亡魂。
“現(xiàn)在我問你答。”
“愿不愿?”“愿。““求不求?”“求。””求多少年?“......年。”“要何卦?”“勝卦。”
我于是打卦,如成,交標(biāo)。

標(biāo)既交,傳紅花。”門神老爺開財門,金童玉女入儺堂.......“
   現(xiàn)在請出金童玉女,且舞且唱,“日落西山西山陰,百般鵲鳥往林飛......."
將裝有“十供樣”的“花紅”(一盆神圣的茶)傳送給諸神諸圣,諸兵諸將。
這個時候,我必須斬斷紅標(biāo),摔在南方地上,把它與紙錢一并焚燒,讓亡魂消失。
其他的愿待“上熟獻(xiàn)白”時了卻。
重要的是我“相信”,你也要“相信”,宇宙深遠(yuǎn),生命有道。
這些“中間性儀式”廢止現(xiàn)實世界,讓民神同位,人神共情,愉悅欣喜。


2. 鼠

重要時刻,2020年8月26日,全城
都在等待大人物到來,或一份文件、批示。
一只老鼠在悶熱的走廊讀美國又制裁的新聞。
門窗緊閉(為什么不打開)。

已下了兩場暴雨,第三場估計馬上會來,
懶得重復(fù)開與閉。汗水不是關(guān)鍵。
小帥治鈞在教室學(xué)習(xí)三年級語文,
馬上讀二年級了。對于神沒有太多想象。

“沒有拼音,讀不懂”,下課后他說。
休息十分鐘,上三年級英語,“這回聽懂了”。
匆忙收拾書包,跑回家,十五分鐘午餐。
豬、牛,足夠豐富,不需要儀式。

之后,二十分鐘地鐵,另一個教室,
數(shù)學(xué)創(chuàng)新預(yù)備班,預(yù)備——
小帥很忙。它閑著重讀??思{。
《押沙龍,押沙龍》,押,押,仿佛在賭場。

其實在星巴克。“完成加減乘除混合口算”,
它想著二十四年來,除了這個城市,
旅居過幾個城,一二三四五六七八,
一半時間。估算著很快抵達(dá)第九個城。

下午四點半,小帥去游泳,不用陪,
他已見識過大海,哦,太平洋。
但不知道“問根生”,“桃園洞”,
更不知金童玉女入儺堂。“傳紅花”。

它讀了朋友用詩寫的不署名社論(烏鴉的社論),
繼續(xù)“押”,幾十頁沒有標(biāo)點的章節(jié),
用鉆筆點、點、點……書上爬滿了螞蟻。
它趴在花園中象棋桌上做了一個夢——

接下來時間它不用管他們了,
也不與天氣為敵,一個人戰(zhàn)斗,死咬文字,押。
偉大的詩篇已寫過,不接受批評,只歡迎贊美。
黑夜與雨水一起降臨,燈光秀何時開始了?

無人機(jī)飛上天列成數(shù)字,40,不難。
還是沒有好消息。沒有消息就是好消息?!
它想起纏上彩紙條的竹筷——愿,
已沒什么可交的。八月即將被焚燒。

第幾場雨了?老鼠和雨已達(dá)成默契,
什么也不比一個模糊的世界更能滿足不同胃口。
它下樓,在喪失力量的雨水的尾巴中
轉(zhuǎn)圈,直到這一天過了,進(jìn)入無眠之晨。

它的牙始終像峭壁一樣咬著,
身體像激流被洞吸引,被蛇的托詞盤繞。
它擦了擦鏡子,慰藉來自于斑馬,
和自己的神,納自己的吉。


3. 高村與高中

高村不是村,是縣城,在步云坪下游。
十四歲,他翻過馬頸坳的山,巨大的石壩
把水做的鏡子摔碎,發(fā)出電與光。
幾年前,他曾與兄長們從村里摸黑出發(fā),
從這里滑到水電站,看《霍元甲》。
現(xiàn)在,他開始像一個大俠走出這個句號,
往省略號的方向前行。槍斃犯人的野山坡,
自己吼兩聲壯膽,像飛鳥一樣掠過。
然后從蘭村的石拱橋過江,水中的蘭草
搖晃著波光粼粼的心情和魚的心事——
他要去縣城讀高中了,一中,
最好的學(xué)校在文名山下,
另一條溪流堯里河的拐彎處。
他一個鄉(xiāng)下人該如何和神納吉?

鐵路是另一種河,同樣可以抵達(dá)遠(yuǎn)方。
曾祖父的麻陽船幾近消失于河流,
他從帶著雨水的烏蓬下上岸,走上磨亮的鐵軌。
每一句大聲朗讀的古文、英文都是枕木,
一根連一根,推向遠(yuǎn)方,穿過黑暗的隧道后,
世界更加光明。他也會常去柴碼頭,
滕黑子從這里下水,用拳頭打出“麻陽街”,
從常德到漢口,麻陽船靠岸之處。
沈從文從這里下水,用筆寫盡邊城和長河,
那種美麗的愁現(xiàn)在籠罩在自己身上。
滕代遠(yuǎn)從這里下水,沒有再回來,
但把綠皮火車拖回了故鄉(xiāng)。
他注視著河中那個沙洲上像猴子一樣的石頭,
即使洪水滔天,猴頭仍浮在水之上,
仿佛自己的頭顱。

最莊嚴(yán)最神圣的是祭盤瓠——
一條五彩斑斕的神犬,
從什么時候開始成為山地的圖騰。
從《山海經(jīng)》卷十二到晉代的注釋《玄中記》,
故事漸趨完整,至《后漢書》中《南蠻傳》,
傳說如上了發(fā)膠的頭已經(jīng)定型。
在漫水龍王廟,凝視大門橫枋正中扇形浮雕:
龍犬左傾,顧首右盼,閑步洞頂巖塊上,
四只“蝙蝠”在上面警惕著洞外。
龍頭——從中原長途跋涉而來,華夏文化,
牛身,大腿根部有水渦紋——農(nóng)耕、祖靈,
狗耳張開、狗尾上翹——生殖,
虎爪——原始的狩獵,
各種意象復(fù)合的“苗龍”,在河的兩岸
留下眾多遺址,將繁星釘在夜空。

所以更愿意相信端午劃龍舟也是復(fù)合的紀(jì)念,
既為屈原,他來過這條河流,
更為盤瓠,更遙遠(yuǎn)的如月亮的祖先。
從五月初一至五月十七,六個階段——
開神門、私祭、公祭、參神、競渡、回神。
八程序——拜神、游神、請神、參神,
接神(茶)、搶神、掃瘟(神)、回神,
流水一樣不重復(fù)不逾越。
那么多歌,從《開神門歌》進(jìn)入儀式,
在《根源歌》中回到河流之上,向上游遷徙。
必須和神。”人從哪里來?到哪兒去?“
他在一旁發(fā)呆,江上的鼓聲催動兩岸人子,
他吶喊,從不認(rèn)輸吃黃瓜。
他寫下最初愿望,以為是標(biāo),其實是詩,
紅標(biāo)可以斬斷,詩卻不能,
就像傳紅花的金童玉女,是永恒希望。
他們歡快歌唱,讓流水不歇,路延長。




1.上熟獻(xiàn)白

現(xiàn)在,到了徹底了卻許下的愿債時。
我要幫“還愿之人”一舉撤回所許愿信。撤就是了,了就是撤。
牲品在案,請把刀、血、索與紙錢一并供上,準(zhǔn)備好三十六巡“撤愿酒”。
上壇,擊鑼鳴鼓,焚紙,啟唱。
我抓上一把沙子——“辟魂沙”撒向各處,辟開邪氣,啟唱拜詞,“奉勸證盟上司三十三天,海會天邊……”諸圣臨壇。
我代“還愿”的人表達(dá)酬愿的愿望,“三頭九子”,奉請諸神、師、祖……
我祈神保估“還愿之人”諸事和順,福壽降臨,邪僻不侵,六畜興旺………
祈神將種種邪僻之物一一推遣出宅,永出他鄉(xiāng)。
當(dāng)卜卦證獲,我用法刀砍斷愿標(biāo),扯散扔棄,這些愿信將由諸神一一撒去,一一解標(biāo)了愿。
我高舉愿標(biāo),念《撤愿詞》,“此愿交予南方丙丁火,火官童子打開庫、打開薄,愿頭落在火中存,火化成滅兩無對質(zhì)。”
卜卦獲證,標(biāo)已勾,愿已了,我斟酒,畫諱,焚紙,誦念,“解結(jié),解結(jié),解冤結(jié)……”
一切冤結(jié)已解,一切孤魂野鬼皆掃出門外。斟酒,焚紙,歇壇。
開宴,神之聽享大家同分享。歡樂,必須歡樂。


2. 烏鴉

儀式是文化的真正紀(jì)念碑,這一天的流水,
在白色臺風(fēng)預(yù)警,一夜大風(fēng)大雨后,
烏鴉般變得陰沉。早開的奇異木棉花不見蹤影。
而24小時心電圖顯示:全程未見竇性停搏。

它和伴侶從北大醫(yī)院“飛”到阜外醫(yī)院。
心肌橋,不是橋,道路如他的血管——
堵塞。她步行去門診,它握著方向盤發(fā)呆。
那就看大會直播吧,空洞的語言加速墮落。

找不到合適的詞形容這個城的40年,
它的26年,他們的22年——或許落花,或許流水。
它抓起了一把沙子撒向烏鴉的樹林。
快訊:深圳本地股大幅跳水。

它中午小睡二十分鐘。這一年都在睡。
從來沒想到國家與城。無需“撤愿酒”。
她服完藥,然后和它一起去蓮花山,
看太陽的爪痕,聽奇異木棉紅色的歌聲。

登山道被鐵馬占據(jù),為權(quán)力留下路。
牲品、刀、血、索備齊,只待上壇。
它們不需要路,只有一個出口,
哪怕在叢生的荊棘中跳華爾茲。

它想起觀念化的煉度,秩序化與文化參與,
身處邊緣的情景:失落、混亂、無序、瘋狂、
憂郁、焦慮、直至死亡。拂曉與黃昏一個樣,
不可名狀,不知所措,無所歸宿。

而流水被溫情的便衣驅(qū)趕到落花的位置。
這一節(jié)遲滯帶來下一節(jié)順暢。
它一直備受夢的折磨,常年不在回巢的烏鴉
現(xiàn)在坐在傾斜的草地上,濕了屁股。

想著今夜有了呵護(hù)的機(jī)會便又站起來。
送小兒踢足球,給女兒過生日——
蛋糕她已準(zhǔn)備好,愿燭光暫時拂平叛逆。
它用昨日的承諾照亮自己。

《生日歌》比《圣經(jīng)》美好。
它必須離開城,才能養(yǎng)活這個城增大的胃口,
慢慢地,對奔波有著詩的迷戀。
毛毛雨將落花與流水結(jié)合在一起。

而口號和新造的詞不能。它想起語言的腐敗。
陽光燦爛時,希望在墜落的花中被提升。
它需要喝一口水,她需要一片面膜。
夏天已結(jié)束,秋天不會自然到來。

當(dāng)堰塞湖被摧毀,流水很快恢復(fù)正常。
穿過斑馬線的冒牌群眾洋洋得意。
它覺得自己也是一個偽鳥,就像這個日子,
2020年10月14日,遲來的大典并不存在。

而神案、陳設(shè)、唱辭、法術(shù)仍在,
神話、傳說、歷史故事、宇宙、生命皆在儀式中。
它贊美著生中的死,巡視著永恒,
為自己加冕,仍活在瘟疫的秋天。


3. 邊墻

這時十六歲的他知道必須離開這蔓延的群山。
他開始瘋長,早上吃四個大饅頭,
吃粉比賽,一口氣吃八碗,仰天把湯喝光。
年紀(jì)最小,卻與年紀(jì)最大的老油條成為朋友,
做操時通常故意站在最后一排,自以為
”少年老成“,在周姓班主任口中變成”老氣橫秋“。
他心里偷偷喜歡上新來的女英語老師,
在她面前卻緊張地吐不出一個單詞。
那一年,父母調(diào)來縣城工作,
他結(jié)束了“大通鋪”的沉醉,十幾個同學(xué)躺成一排,
雞巴朝天,整夜說著下流的嘩啦啦的笑話。
夾竹桃的葉片——綠色的刀,沙沙響,
螢火蟲從窗外飛來,照亮《少女之心》。
他騎著“永久”牌自行車穿過縣城上學(xué),
仍然很少與城里人來往,
卻與鄉(xiāng)下人翻過校園圍墻去溪中捉鴨子。

這些溪水在他看來無非大河錦江的余波,
就像縣城,也是以步云坪的井為圓點,
一顆石子擊起的第一圈波紋,半徑十公里。
如果擴(kuò)大至五百公里,就到了省城,
二千公里就到了北京,五千公里就覆蓋了中國。
那時,他并不知自己現(xiàn)在所處的城,
一千公里便把更蔚藍(lán)的波濤攬入懷。
他已走了十公里,如果三十公里,那就走出了縣,
這是必須的,長滿槍眼的邊墻在等著他,
汛堡、碉樓、屯卡、哨臺、炮臺、關(guān)門、關(guān)廂,
從亭子關(guān)到喜鵲營,一道道關(guān)卡,
隔離山、河流、生與熟苗,孤立云和鷹。
他已忘記了近在咫尺的語言,卻在刻苦學(xué)習(xí)
萬里之外的同為孤島的語言,
需要上什么熟獻(xiàn)什么白才能達(dá)成所愿?
也許應(yīng)該讓云駐留,讓影子停住,
春天,死去的一切正在復(fù)活。

跨越了邊墻的人首個目標(biāo)就是省。
預(yù)考獲得資格,他在端午的鼓聲中沖刺,
在七月流火中抗日,高考的聲勢超過龍舟賽,
體力與智慧的雙重賽道,冰鎮(zhèn)西瓜壓不住。
十七歲的失敗無須解釋,詩與愛也不行,
十八歲的成功不論結(jié)果,數(shù)學(xué)也妙。
那就斟酒,畫諱,焚紙,誦念,
“解結(jié),解結(jié),解冤結(jié)……”
那個假期,他圍繞步云坪,周游
三十公里內(nèi)的群山,像是做一場儺事,
一次還愿,一場匆忙的告別。
直到八月最后一天,他在開滿木芙蓉的麻陽站
被父母和眾人從窗戶塞進(jìn)綠皮火車,
于是一只腳站在了流水中,一直站到長沙。
黑夜給他白晝的光明,群山讓他保持清醒,
站前巨大的時鐘正好指向九點,
二九十八,青春的寓言指向酷熱的天。


十一

1.造船—清火


“閾限”在儀式中和儀式外,支撐著有意義的生活。
我知道,儺儀并非“教會”,讓世人共同生活,而是時間的“延宕”,滲入到日常。
現(xiàn)在,束裝上壇,鳴角啟唱,奉請諸圣,做最后的努力。
擊鑼,我采木造船,且舞且唱。竹子來自昆侖,歷時九九八十一天。
船已造好,我再鋪置茅草,壓上紙錢。
焚紙,誦念,世間的邪怪眾多,我一一數(shù)盡,一一擒上船來,又一一卜卦證明。
斟酒,雞血畫諱,將孤魂野鬼禁鎖于船,從此解下種種愿心。
發(fā)船。我將船推向各方,最后推向北方。
斟酒,獻(xiàn)肉,誦念,瘟船駛向他方,千載萬載不回頭。
現(xiàn)在,“暫將瘟船棄置于大門外,待清火后一并于十字路口焚化。”

我再次上壇,頭戴法冠,身穿龍裙,披帶扛鞭;
先將自己的魂魄用諱藏于法水碗中,以免打火時收到驚嚇。
我手執(zhí)火把,怒目圓瞪,厲聲吼念“觀請五雷咒”:“何神叫我起海水.......",
揮舞火把,火像龍一樣在堂屋騰躍。
我將鐵鏈子繞在火把上,把火夾在兩腿之間,手挽”捆鬼法“于火把之上,兩手合攏從火焰上通過,試打一把火粉。
我一邊誦念“雷霆總浩”,一邊由左至右,從里向外,逐一在宅屋各個陰僻之處噴撒火粉,煙氣蒸騰,火花四濺。
續(xù)念“雷公誥”、“靈官浩”,“仰望都天大雷公,轟天霹靂震長空........."
念畢,又厲聲念“解除令”,眾人于每句末大聲呼喊:“除”。
 “天瘟,地瘟,年瘟,月瘟,日瘟,時瘟要解除!除!"(同時打一把火粉)
除?;鸱?。除。火粉。除。火粉........
每間屋清火完畢,關(guān)門、貼符、鎮(zhèn)宅。
“還愿之人”和在場所有人一起接火掃堂,快速地傳遞火把。
我一邊誦經(jīng),一邊追趕打火,掃清五方煞鬼,直至火滅。
我跳出大門,將門關(guān)閉。
   卜卦獲證,現(xiàn)在,將瘟船、火把、水飯等送往村頭十字路口……
我面向遠(yuǎn)方,念“送船詞”,卜卦獲證,立即焚化瘟船、火把、紙錢。
我用腳尖在地上畫“并閉諱”、“鐵欄桿諱”,一切邪鬼無路可回。
歇壇。


2. 獅子

當(dāng)?shù)浣Y(jié)束,城市因過度亢奮而蒼白失色。
平安中心如桅桿插在船上,但沒有帆,
也沒有風(fēng),烏鴉飛遠(yuǎn),海鷗尋找剩下的肉。
它戴上新繪的面具,想起那些被針刺死的人和日子。

它不用造船。船已嚴(yán)重超載,壓水過深。
它砍過無數(shù)的竹和山,乃至墓碑,
挖過數(shù)百口巨大的井,鋼筋水泥的青筋向天空暴露,
每一根都流淌著銀行、信托、基金的血。

這些新的邪怪現(xiàn)在一一被請到船上,不用雞血,
如果沉沒,并非因為激流,而是因為“造”。
那么多房子如同新墳,沒有一個鬼進(jìn)駐,
叢生的蘆葦祭起白布,它緩緩走過如同荒原。

從什么時候變成獅子的?走在褔中一路上,
2003年,從這里出發(fā),從城市里的班馬
向另一個城出發(fā),又一城,再一城,
一個又一個大洞吞噬太陽,讓毛發(fā)變得棕黃。

它震怒于時間,必須立即蕩平山頭與村莊,
立即開工,四個月開盤,讓血回流到心臟。
它瘋狂于酒色,白的,紅的,黃色,
像迷亂的春天糜爛在夜總會乳房的盅蠱中。

它引吭高歌,明天會更好,透支明天預(yù)收未來,
“精心策劃”說辭,如何讓牛、豬、羊信任自己,
靠近它們,然后吃掉,一根骨土不吐。
世界上最碩大最美麗的花朵是預(yù)付的“樓花”。

世界用盡全力只為距離死亡更近一步。
資本規(guī)劃藍(lán)圖,無邊際泳池淹死無辜的老鼠。
當(dāng)成捆現(xiàn)金如木材擱在領(lǐng)獎臺,不用火即自燃,
猝死和醉死,都是為了新的春天。

必須發(fā)船,方向不重要,出發(fā)比歸來榮耀。
十字路口,它看見少年宮(孩子)、書城(詩),
這些都是必須舍棄的,獅子屬于原始叢林,
哪怕喘不過氣,疼痛無法忍受。

它戴上鐵鏈,在火中穿越鐵圈,
每一次念完“雷霆總誥”,追趕火,撒下粉,
都有龍的圖騰。它每一次離開家,燒掉瘟船,
面向遠(yuǎn)方,將自己的肉拋撒,烏鴉黑云般壓來。

與虎的封閉相比,獅傾向于開放型生境,
它向八方不斷地拓跋,即使是沙漠,
長長的深棕色鬃毛延伸到肩部和胸部,隨風(fēng)而動,
覆蓋荒原與落日,它迷戀于王。

其實,它更是貓。相對于龐大的身軀,心臟略小,
即使時速高達(dá)六十公里,但獵物跑得更快,
只能小心翼翼,貼近,突然、迅疾地猛撲,
如果持續(xù)追擊,筋疲力盡,空手而歸且深受內(nèi)傷。

就像現(xiàn)在,火已清,望不盡CBD鐵的群山、森林。
它想著斑馬、羚羊、長頸鹿,過往美味,
即使噸位超過一千公斤,也敢下手。
但黃金時代己過,有鴕鳥、烏龜可食就堪稱白銀。


3.蘭里與獅子破及河的下游

離開,必須造船,去往母系的村寨。
斷航的河流繞過山,
慷慨的船從高村開始駛向下游,
從木頭到鐵,槳已化作轟鳴的發(fā)動機(jī),
犁開波浪和水鳥的翅膀,飛向包茅遺地,
(他想起父親宿夜未醒的酒)。
過了綠溪口,變寬的河胸懷更大的沙洲——
大坪洲上的雞飛到了對岸的橘林中。
他扳動內(nèi)心的舵輪,調(diào)正船頭,朝向蘭里。
他將在那里的碼頭上岸,迎頭望見滿朝薦祠
遠(yuǎn)遠(yuǎn)地給你講述正直和古怪傳奇。
它的門樓戲臺結(jié)合在一起,入口很低,
比不上鄰街姨父的剃刀,讓人精神氣爽。
他往往不多逗留,還有十里路,
將他拖向另一個征途。

這一段借風(fēng)之手,吹動路邊的楊樹,
如同翻動書頁,讓他想象父親的愛情,
捕捉親情的土地上的花,
比如對岸十花園村,姨媽和諸多表姐,
像天上的云,江中的鵝。
楊家寨的水車將旋轉(zhuǎn)的水制成彩虹,
水霧濺落成星,當(dāng)年林則徐的船停在下面,
看到了哪一顆星?與家國相仿的月光,在云邊
猶如這個“新營”的箭簇,射向蠻荒時代。
從“四方頭” 折向獅子坡,緩緩上升,
離河流越遠(yuǎn),越能看清河的全貌,
比如在雄山之巔,就能看見半個麻陽九曲十八灣。
他每向上走幾步就喘口氣,想起某個人,
大舅父已死,二舅父已死,名字模糊,
小舅父遠(yuǎn)在蘭州,用幾國外語燒著熱電鍋爐。
母親最小,與他最親,讀書最多。
幸好外婆活著,賜給他們一年的甜,如柿餅。

他每次來都在山頭松林和四周溪谷轉(zhuǎn)悠,
卻始終看不出獅子的形狀,
母親說:“外婆家就在獅子頭上”,
也許需要從空中或站在更高山上才能看出。
他想象著一只獅子,斜坐在河邊,累了,
望著上行或下行的船,運來兵,進(jìn)進(jìn)出出,
操練著風(fēng)雪。他們以邊墻為盾,
以河流為茅,不斷刺向更生的苗嶺。
馬援死在這條河流上,兩千年征伐,
新營變舊營,士兵就地娶妻生子,
落葉不再歸根。這里成為新的根。
獅子不再是獅子,它的吼聲不再震驚山林,
變成簌簌之聲,一點一滴到天明。
但是他很驚奇,自己身上仿佛流淌著獅子的血,
每一次來到這里離開后。
不需卜卦,船已發(fā)、火已清。


十二

1.大游儺—送神上馬


天地循環(huán),許愿、還愿。請神、送神。
必須虔誠,神圣的儀式不可或缺,是“在場”。
上壇,穿衣件,迎請三元法主。
我一手持牌帶,一手執(zhí)師刀。鳴號角。
我的同伴一手持儺公像,一手持儺母像。
我們相向而舞,領(lǐng)唱合唱,且舞且唱,將儺公儺母游往五方,最后游往十方。
游到大門外,我取下儺公儺母像,抱于懷中。
然后,我在儺桿上畫“并閉諱”,卜卦,捆好儺桿,用紅布包好。歇壇。

我再次上壇,再次游儺,畫諱,斟酒,打卦。
神圣的屋宇即將從眼前消失,它是美好的記憶與向往。
現(xiàn)在,開始倒龍廳寶架——儺壇上的“三清殿”、“玉皇殿”。
我手舞祖師杖,步伐像猛虎,像飛龍,且舞且唱,唱遍五方,唱遍十方。
我的同伴這時用祖師杖將龍廳寶架打散。
我們齊挽“九龍決”,將龍廳寶架拉出大門。
擊鑼鳴角,焚燒寶架。
神已上馬,宇宙湛藍(lán)。歇壇。


2. 斑馬

請神,送神,深圳人每天都活在大游儺中。
從羅湖至福田,再至南山、寶安,一直向西,
再轉(zhuǎn)頭向東,鹽田、大鵬,大水漫灌,吹號角,
游往五方,十方,城市里的斑馬奔突不已。

它漂亮而雅致的條紋,并非衣裳,而是武器,
在陽光或月光照耀下,反射光,模糊自己,
迷感敵人,像軍艦在沙漠或草原,
規(guī)避獅子、豹、野狗、鬣狗的伏擊。

卻永遠(yuǎn)逃離不了房子——龍廳寶架,且舞且唱。
從福田福中第一個屬于自己的居所出發(fā),
到前海寶中,16年時間,跨越兩個世紀(jì),任何
魔幻現(xiàn)實主義小說都無法講述馬蹄的歡樂與悲傷。

當(dāng)巨眼的磨天輪在春節(jié)的歡樂港灣站立,
還沒來得及轉(zhuǎn)動,人變成海,線性的,圓形的,
或不規(guī)則狀的,再龐大的它又變成一滴水,
隨時蒸發(fā),或在水中隨著風(fēng)或浪向前涌蠕動。

這樣的情景喜劇隨時會發(fā)生。個人編年史
很難寫入城市傳奇,秘密刻在身上和臉上,
每一匹斑馬的條紋如同指紋絕不相同,
每一道紋都是曾經(jīng)跨過的山川,披閱的卷冊。

當(dāng)飛機(jī)象一尾銀魚從其中躍起,攀升至云層,
它所看到的大海之泡沫像鱗片越來越小,
而磚頭就是硬通貨,比黃金貴重的資產(chǎn)。
這么多年晝夜奔跑,它勉強趕得上時間。

生活的“九龍決”在于決不輕易焚燒寶架,
而“愿”之所往必須一次次推倒重來。
經(jīng)典的流傳比不上“新概念”,一個規(guī)劃——
道路、地鐵、學(xué)校,給青春十倍溢價。

它決定放棄近距離仰望,虛脫的中年
只適合甜美生活咖啡館,它靠著二層平臺玻璃欄桿,
一時陷入湛藍(lán)的安靜。那么多年一直扮作鷹,
在別人的城挖坑,為他人的夢想搭建寶架了愿。

那些漂移的井,它從來沒有靜下來飲一口水,
便趕著挖下一口,甚至必須立即趕往下一個城。
吃草,獨居,家變成客棧,性愛變成快餐,
兒女變成奇異的美麗木棉,按著時序開放。

它見識了山水和風(fēng)云,熟悉叢林法則,
對身體外部的了解遠(yuǎn)勝過內(nèi)部,對深圳亦如此。
如同在藍(lán)方格的桌布上,它看到了故鄉(xiāng)背影
與這座城的背影一樣遼闊,依稀如煙。

它終于承認(rèn)倦怠,或者坦白地說,承認(rèn)
自己的弱小,似馬非馬,它需要治療沉重內(nèi)傷——
固守自己的城與故鄉(xiāng)就是最好特效藥。
它從不曾設(shè)想一只蝙蝠一場瘟疫了卻所愿。

它想起普希金的波爾金諾之秋,但不會為愛決斗。
它重溫??思{的南方,與自己的南方有何不同。
不分行沒有標(biāo)點的文條紋“叫驢”般嘶鳴,
向人類的非洲說——我是唯一的,永不被馴服。


3. 清明

一場盛大巡游開始,在清明,在步云坪的
群山之間。從九年前開始,父親作為上輩發(fā)起,
他們十堂兄弟輪流作主,共同祭祖。
今年第九年,輪到他,他必須回去,
帶上最好的酒和兒子,一千公里疾馳,
五個小時就換了人間。坪里的金色油菜花等不及,
山上的白色橘子花正好應(yīng)景。
準(zhǔn)備好刀頭、紙花、紙錢、鞭炮,
帶上鋤頭、鐮刀,一起出發(fā),
從共同的曾祖父開始,他曾經(jīng)飛檐走壁,
行走于大河之上,享有威名,
好!敬酒,燒紙,保佑子子孫孫剛毅有謀。
一座一座山,一座一座墳,
割去野草,砍去荊棘,培上新土,插上花,
鳴炮,稟報先人,一次次重復(fù),
樂此不疲,雖然已記不住先人們的名字,
但他們躺在半山之上,注視著村莊,
一定默默地恩賜光。

父親端坐船頭,帶領(lǐng)子孫們涉江,
去祭拜他的曾祖父——他們遙遠(yuǎn)的高祖父,
他得以從另一個角度審視村莊,
仿佛另一只眼將村莊收入內(nèi)心的河流。
父親送走他的兄弟,最小的他漸漸成為最長者。
而他這一輩,未輪一圈便走了一人。
光讓所有的思想負(fù)擔(dān),包括死亡全無重量。
不幸需要一場大游儺,幸福需要一場大巡游,
山是舞臺,井是源泉,河流是動力。
儀式的形式比內(nèi)容重要,參與了儀式
就完成了儀式,獲得了新的意義。
不需要技藝,只需要虔誠,
不管陽光還是風(fēng)雨,跟著走,拜山,
更何況能看見白鷺的閃電。

仲春之海,身上背著盾牌的勇士變成漫游者,
在對山的崇拜中轉(zhuǎn)向詩,沒有悲傷,
生命的欣喜從死亡懸崖迎向天空,
感恩的草在心里生機(jī)勃勃。
每個人都回到童年,想起先人們的美德
和他們死去的那一天那一年。
“啊,今年這是個什么年唉,今年這個年啊
是她的影子跟著夕陽走了。”
死時唱《笙鼓說》與他們交流,
現(xiàn)在用酒、滿桌的雞鴨魚豬牛羊,
還有剛剛采集的新鮮蒿菜、香椿、竹筍,
先人先喝一杯,然后大家一起喝。
他想起維吉爾《農(nóng)事詩》,又想起《指路經(jīng)》,
這些詩與歌現(xiàn)在都在這里,步云坪,
仿佛端起的碗盛滿五谷雜糧。
最好的放逐就是回到故鄉(xiāng)。清明。


十三

1.安香火

一切圓滿,我將離開“還愿之家”,云游四方。
最后的儀式——安香火。
我站在神龕前,手敲鉸子,口誦贊辭一一稱頌天、地、君、親、師的功德。
然后“掃光”。用秤桿系青布和五色彩線,在“天地君親師位”上掃拂,畫“敕令諱”。
且拂且誦,通天化神。
然后“開光”。我雙手各持一支燃燭,且照且誦,請日月神光歸注入神位。
我取雄雞冠血向神位點去,且念且點,神光普照。
我焚香一一誦讀“天地君親師”的圣號,一一禮請。
我再焚香、斟酒、燒紙,告示諸圣,安位已畢,“還愿之家”一切平安,皆有神佑。
退班。我回到人間,回到“人”。
而儺壇無處不在,堂屋、院壩、曬谷坪、市墟,廣大的鄉(xiāng)土,默許神的放縱。


2.  白鷺 

“細(xì)察時間的光,看它能過多久”。
逝世四年的沃爾科特留下群島、海灣和白鷺。
它再次飛到這里——深圳灣、紅樹林,
尖利的提問,夜和新的口號無法回答。

那就接受這一切,當(dāng)香火已熄,必須出發(fā),
雖然口罩仍未能揭。優(yōu)雅的白鷺
升騰或降落,它對沼澤的愛
如同帆布對航行,船對大海。

從蛇口到大鵬半島,巨大的羽翼承載著光。
有了第一炮,就會炮聲不斷,
有了高度,就會有新高度,如同玻璃大廈——
國貿(mào)、地王、京基100、賽格、春繭。

當(dāng)大百匯廣場在CBD矗立,與平安中心形成
對稱的詩句,它與這座城同頻共振。
"地鐵+高鐵”的線路無非一座城的延申,
減少飛行的距離和頻次,守著港灣的余波。

因為螃蟹般的城中有油菜花,有鄉(xiāng)愁的小鎮(zhèn),
那些古老的技藝在它的手中復(fù)活。
它接受每一次降落,寧愿更低,低至塵埃,
那時春天像風(fēng)鈴木一夜間為城市涂金。

它陪伴正在成長的雛鳥,羽翼漸豐的它們
以新的語言與世界對話,雖然愛多么徒勞,
但富有意義,就像雨后,春夜,到公園
用手電筒探尋昆蟲的眼睛。

這就是它的城,5G探頭窺見每一天的軌跡。
但區(qū)塊鏈、大數(shù)據(jù)無法解碼《雅魯王》。
它用大榕樹根的思維去重構(gòu)城市與村莊,
迅速的啄下記號,就像一張舊報紙。

《南方都市報》“深圳尋夢”,2000年11月21日,
粗黑標(biāo)題:《盡管向更遠(yuǎn)處走去》
在枯黃的報紙、整版人物報道中沉默,
惟居中的彩色照片像白鷺般閃耀驚奇——

黑西裝黑眼睛,頭向右后轉(zhuǎn),手中煙灰將斷。
而窗戶的鐵柵像監(jiān)獄,瓶中花像干尸。
在兩個世紀(jì)的分水嶺上,它沒有握筆。
它看著它,已很難還原城中村的語言。

它不可能活到下個世紀(jì),但永恒的理想可以,
白鷺的榮耀可以。它再一次鼓舞自己,
在陽光明媚的日子享受草地與天空,
在臺風(fēng)登陸的時刻選擇隱忍和堅持。

它難以再回頭,惟靜止或前行,因為有海,
它從此愛上這個城。在心靈的海岸線上,
白鷺聚集起白浪頭,以白嗓子呼喚波峰。
多少重量,多少時間由沙子來承擔(dān)。

瘟疫終有一天消失,此岸的一切,
包括所有的辛勞與堅忍,都不值一提。
正確的光照在淺灘和白色的羽翼上,
諸神如雷鳴,消失在藍(lán)天和美麗的嗓音中。


3.  油茶樹與油桐花

昨日,今日,湖水依然渾沌,
再次確定那棵路邊樹是油茶,同時開花結(jié)果。
深秋唯一的明亮,拒止雨水,疏朗天空。
而路的盡頭是打靶場,
他的槍瞄準(zhǔn)花白瓣黃蕊中的露水,
褐紅的蒹葭在風(fēng)中搖晃,擾亂平靜的心。
當(dāng)再次折返,回到樹下,花飛如淚。
垂釣者此刻突然提竿,一條雪白錦鯉上鉤。
他對漫山遍野的冰糖橙已無動于衷,
對來回躥動的狗保持警惕。
友人遙勸多見故鄉(xiāng)人多聞故鄉(xiāng)事,
他回復(fù):沒有深交,閑談無益。
倒是在水溝中清洗蔬菜的老婦突然叫他的名字,
讓他驚慌,如同遇油茶樹——

油茶花知冷知暖,他夢見的一切
就是現(xiàn)在的一切,忘記的都是事實。
即使老火車呼嘯而過,也碾不斷流水、落花,
但他必須離去,隨火車。
他想起上一節(jié)、半年前秋天寫的詩,
這一節(jié),他要續(xù)寫現(xiàn)在,春天。
一切圓滿,最后的儀式完成,他將再次離開。
他從姐姐口中確認(rèn)了步云坪村頭
那棵開白花的樹是油桐,
原來油桐花沿著鐵軌風(fēng)雨兼程了一路。
他回到縣城,“美人弄”,穿過橋洞,
頭上的火車飛馳,帶著最后的春天。
他想再次看見那棵油茶樹,在渾濁的湖邊,
什么時候曬茶籽,剝殼,榨油?把山變成海。
茶花女神的傳奇就像她露齒一笑,
腳步沙沙響,像蛇,神的疲倦像天空,
令人動容,一切知識燃燒殆盡。

而記憶的殘片還存在于群山邊墻上,
牛在河邊飲著油桐花的倒影。
命運早不在船上,不在茶油和桐油中。
二十五年前,他扛去深圳的牛頭與角
仍掛房子陽臺外墻上,它從未被取下。
它常被風(fēng)吹響,像嗩吶,在白天或夜晚。
面骨雖被雨剝落了一塊,但完整形象
仍得以保持,舊時田園牧歌在黃昏中,
牛角讓兩個時代合二為一。
他舀了一勺茶油,放進(jìn)滾熱的鍋中,
一種有序的生活,像大頭青菜,徐徐展開。
他望見窗外,一條路的盡頭有敞開的門,
一次祭祀,一次還愿,一次大典
將干枯的河流、樹林治愈。
就像桐油將木屋的四壁漆得光亮,
手提的玻璃馬燈留下元音。


尾聲

又是四月,時隔一年,我回去,回到
步云坪——冰糖橙王國,溫泉之鄉(xiāng)。
悲欣如井,如河,我的心智成為水車,
在油菜結(jié)籽的雨水中,轉(zhuǎn)動驢的磨,流出豆?jié){。
我化身的各種動物都回到這里,
漂流在村莊這個巨大的木盆中。
我所攜帶的城市日新月異的風(fēng)都是它的回聲,
兩者互相見證,共同把思想的水泡搗破,
只為重復(fù)簡單的儀式,敲鑼擊鼓,
只為砍去荊棘,讓光照亮碑,
桐花開遍天涯。

2020.4.11——2021.4.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