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土與桂冠
從故鄉(xiāng)貢格爾草原回京,途經(jīng)熱河并穿越蒼莽的燕山。我熟悉這片大地,她的往昔與今朝,那些由生動片段結(jié)構(gòu)而成的史實,是我們一再追尋的史詩氣象。是的,一切無不根植于泥土,包括人、樹木、河流、玉石與百花。一個事實是,在人類世界,只有詩歌才能被稱之為永不銹蝕的精神桂冠,它充滿懷念的特質(zhì)讓我們確信,只有敬畏泥土的詩人,才能觸到桂冠之光;在這個世界,將自已視為泥土之子的詩人,會通過詩歌告訴你這種光芒的溫度。
徐國志就是這樣一位詩人。
大概用了十天時間,我反復閱讀徐國志的詩集《燕山草木》,我承認,我被吸引、被感動、被深深震撼。《黃土貼》一詩只有十二行,這首詩歌的寫作背景是2014年七夕,對詩人徐國志,這是一個必須用一生銘記的日子,這一天,是他女兒格格十八歲生日;同日,格格隱疾復發(fā),兩個月后,徐國志接受幾近滅絕一般的亡失:女兒格格走了!下面,我引出《黃土貼》一詩,這樣的詩歌,足以撐起一部鴻篇巨制,毫無疑問,《黃土貼》是一部《燕山草木》的魂靈,因為格格依然活在燕山草木中,她會傾聽——
格格 我領你認下這些親人
爺爺 奶奶 許許多多祖先
都是黃土喂養(yǎng)的 不要怕
該有無數(shù)的鄰居和伙伴
有村莊 還有花草蝴蝶
門前有一隊杏樹 開春時
我還會種下大片薰衣草
草木率真 會大聲說話
也不會穿黑色的衣褲
黃土坡向陽安靜 我在
不遠處的人間 時不時地
撥開炊煙和杏樹枝丫看你
我等待著 天過后
黃土坡走下抱著花束的女兒
在《黃土貼》詩尾注解里,我看到詩人寫下這樣的文字:格格從小害怕黑衣黑褲。寫到這里,我突然聽到窗外傳來急驟的雨聲,在華北平原這座古老的都城,我想到一個走向天國的少女,將巨大的人生殘缺留給了她的詩人父親——他,在難以用尋常之語組合心智的人間,以愛、懷念與隱忍書寫了《黃土貼》,這是蘸著心血的別辭!如此,我們篤信,格格是踏光而去的,是詩歌之光,祈福之光,父愛之光,是燕山草木永恒的生命,以輪回的靜默接住一位詩人的淚水,在泥土深處凝為長久的哀思。
完全可以這樣說,徐國志是一位純粹的詩人。所謂純粹,是質(zhì)樸的心地與感覺所決定的詩歌語境,是詩歌桂冠象征的尊嚴與榮譽,是詩人誠摯的心面對大地叩問時所深懷的謙卑與透明。在徐國志的一系列詩歌中,燕山是一個猶如母體般令人依戀的大意象,她幾乎無所不在,她是詩歌歡樂,也是疼痛。而詩人的詩歌語感,他如數(shù)家珍一樣從容的描述,來源于體驗后的積累與整合,從他的詩歌里,你會看到燕山逶迤,花草馨香,耕者勞作,親人守望,家園安然。一個詩人的一生至少有兩個故鄉(xiāng),一個是降生地,這也是母親的營地與塋地;一個是精神的故鄉(xiāng),在強烈的對比中,優(yōu)秀而表現(xiàn)內(nèi)斂的詩人會觸摸到暖的東西,比如母親的目光,孩子的雙手,親人間告別與重逢兩種時刻的話語。徐國志的詩歌,是生長在古老燕趙大地的鮮活的植物,在他用詩歌撐起的一片天宇下,女兒格格并未亡失,在《草籽》一詩中,他的表述如此深切——
把你輕輕地送入墓穴 像放進
一粒草籽 將九個布娃娃
還有你喜愛的風衣 紅皮鞋
一起放進去 心搬空了
像一根草莖 風再吹一吹
會連根飄起 格格啊
你是風隨手撒進故鄉(xiāng)的草籽
我們便是被吹來吹去的飄蓬
這是讓我熱淚盈眶的詩歌。今天,能夠讓我含淚閱讀的詩歌非常鮮見。我不解,擁有數(shù)千年寫作歷程與傳統(tǒng)的漢語詩歌寫作,在我們的時代,為何如此落寂與沉淪?難道一些人通過所謂主流詩歌雜志倡導的東西,對人的精神世界果真具有向善與向真的引領作用嗎?在此,在評論詩人徐國志的詩歌時,我無意評價任何人的寫作。我要表達的是,無論在任何時代,如徐國志這樣的感悟與寫作才是正道!他的詩歌柔軟而不失剛性;堅實而不失蘊藉;寧靜而不失靈動;通透而不失醇厚。事實是,以赤子心懷虔誠貼近泥土的詩人是一個群體,看上去,他們似乎身在邊緣,遠離喧鬧中心;但是,他們真的是對時節(jié)轉(zhuǎn)換異常敏感的人,他們的詩歌血肉豐滿,意象豐沛,拒絕任何粉飾:“山里人 時常的背負荊條下山/要生火做飯 為一家人取暖/平安地度過冬天 他們靠山吃山/他們砸開石頭 取出夢中的金塊/他們鑿通隧道連接外面的生活/他們挖地三尺 讓先人入土為安/今天我背負著傷痛從山外回來/只求山川諒解 允許將女兒埋在這里”,在這首題為《負荊記》的詩中,徐國志將割腕般真是的體驗揉入心智里,他曾經(jīng)屬于這樣的生活,是一個龐大的、極其看重天理倫常的族群中一員,他的生命的根系就是詩歌的根系,這無需刻意;他的請求,是一個泥土之子對故園的信賴,讓女兒的靈魂歸于故鄉(xiāng)——對于詩人徐國志,這種通過詩歌表達的心愿始于對故園泥土的認知,那是流淌在他血液中的生活,源頭直指遠地:父輩,祖輩,祖輩的祖輩,這是一條河流,詩人亡失的女兒在河流的沿岸,仿佛永遠守望者春天。我們承認,詩歌對人心靈的安慰無可替代,詩歌就如天使,在沒有聲息的時間里,詩歌天使隨時都會蒞臨。彌漫于徐國志詩歌里的動感、色彩、聲音、人與天地,還有比傾訴更深的依戀與懷念,須臾未曾遠離他所熟悉并熱愛的生活,他是被生命河流激勵的歌者,他的詩歌語言恰如燕山草木,在每一個時節(jié)都會讓凝望者和傾聽者從北方的轍痕里看到人的心跡;至關(guān)重要的一點是,他忠誠于這一切,包括忠誠于喪失女兒的痛楚。感人的詩歌具有這樣的特質(zhì):真實、平易、深切、簡潔、毫無造作,自然流淌,就是心聲:“時至今日 鄉(xiāng)間讓我溫暖/讓我俯首一片谷穗的碰撞/秋風在谷底 在河灘牽出/一條溪水 細細的溪水/試圖拉起身后的大山/讓我們沿著河灘/貼近谷底 融入溪水的山澗/追溯秋風的底細 回到土地深處/回到一棵谷穗的飽滿”。(徐國志:《鄉(xiāng)間》)應該說,徐國志的鄉(xiāng)間,是他現(xiàn)實與精神的圣殿,而他的女兒格格,無疑是年年開放在圣殿周圍的花朵,那是另一種訴說,在徐國志的詩歌里,這是復活。
除了傾盡心智將頌辭獻給額娘和女兒,徐國志更多的詩歌是對燕山草木的悉心描摹,他的散發(fā)著泥土氣息與植物清香的詩歌,深深依賴少年時代的記憶——某個秋夜,一棵古柳,夜幕下的村莊偶爾傳來幾聲狗吠;一群農(nóng)人坐在樹下說古,那是沒有文字記載的歷史,是泥土史,村莊史,生存史,繁衍史;其中的傳說最能打動一個少年的心靈,比如森林、砍柴的漢子、仙女、精美的食物;一個詩人的寫作無需調(diào)動少年時代的記憶,那些記憶會自然地閃現(xiàn)而出,像河水的波光,也像村莊古柳上空的星海;誕生于饑餓歲月的理想是冬天御寒的棉衣棉鞋與每一天果腹的食物;對于一個少年,他的另一種理想是坐上馬車去群山的那邊看看還有些什么?中國漢語詩歌描寫田園的傳統(tǒng),除了邊塞桑莽,就是竹籬溪水;可是,在北方,我是說在科爾沁、熱河,一直推到燕山與華北平原一帶,四季田園大概有四個象征——春天(女兒),夏天(姐姐),秋天(母親),冬天(父親)。在這遼遠的土地上,有河流、群山、農(nóng)田、草原、湖泊、沙漠、森林,更為重要的是,這里有善良勤勉堅忍的人民!徐國志的詩歌,是對美麗憂傷記憶的心靈剪輯,他對其取舍的態(tài)度,就是他對詩歌的態(tài)度,他試圖挽留的一切,顯得精美精致,但充滿缺失:“插在房頂?shù)拇稛?nbsp; 什么也沒有搖醒/石墻下面 抱著幾塊黑色的老人/走遍石階 依舊找不回一段時光//只有馬 在高崗不時甩起響鼻/太陽為它配上金色的馬鞍/只有藍天 連綿的山峰總也摸不著邊際”。(徐國志:《鄉(xiāng)間》)
一種情懷,一種無限的憐憫,一種能力,一種熱愛,通過語言與結(jié)構(gòu)完成一種呈現(xiàn),這是詩歌。每個詩人的精神世界都有一條地平線,這是屬于個人的靈異。徐國志的燕山草木,在詩人眼前,也在視野盡頭。可以想見,每每入夜,周圍的世界安靜下來,作為詩人的徐國志,他的神思就會與無所不在的靈異一同飛翔;必須提及的是,在這樣的靈異中,有他夢魂牽繞的格格,那個已魂在天國,身在故地的女兒。
徐國志根系滿族,嚴格地說,他是遼闊的科爾沁草原的后人。在他的詩集《燕山草木》里,我看到他描寫草原的詩章,雖著墨不多,但草依泥土,根植地下,心隨魂飛。這是他的優(yōu)勢,中國當代少數(shù)民族詩人都有自己的優(yōu)勢。對這種優(yōu)勢最為形象的比喻是,他們無不擁有精神的邊疆。若尋根溯源,每一個少數(shù)民族詩人的精神疆域都有清晰的輪廓,那是曲折的,像海岸線。在跨出一步就至域外的土地上,那條曲線閃耀金光。無論如何,在未來的歲月里,唯有詩歌才是最后的守望。中國當代少數(shù)民族詩人的優(yōu)勢還在于,他們都有不斷遷徙的家族史,在歷史的激越與動蕩中,他們不斷強化故鄉(xiāng)的概念,這真是流淌在血液中的信仰,而一代一代傳承,其形態(tài)就如從一棵樹木到另一顆樹木。
請看徐國志的《燕山草木》——
注定我是戀家的人
離不開燕山的一草一木
她們都是我的親人
從小草放芽的那一刻
胖乎乎的手指纏住暖風和目光
我們在向陽的山坡述說心事
露水結(jié)成霜粒
草穗飄向天空
白楊樹睜開了眼睛
還有榆樹也說起鄉(xiāng)愁
草房的村莊石頭的院落
圍不住遇風就散的炊煙啊
那不是飄散的煙霧
是草木的呼喚
被火舌一次次唱向高處
就是這樣,對詩人而言,如果你熱愛,你就可以將養(yǎng)育你的村莊稱之為祖國。
徐國志的詩歌集《燕山草木》收入詩歌一百七十八首,這部詩集中的絕大部分篇章都沒有脫離詩人深切熱愛著的“祖國”。我堅持認為,只有真正意義上的故鄉(xiāng),才能看懂一個詩人的手語——詩歌!這種源頭久遠的心靈之愿與心靈之緣,在呈給詩人降生之地的時刻,通常是無聲的,一個詩人的手語絕對服從每一寸凝視之地,揮手,象征重逢或告別;垂手,象征敬畏或悲痛;舉手,象征誓言或懇求;握手,伸手,象征渴望或堅定。面對清晨,詩人徐國志說:“樹木離我最近 一伸手就/抓住低處的樹枝 在人間/只有草木還往下面生長//霞光也無法穿透大地 群山/壓住黑夜 把昨天也把額娘/隔開 留下清晨和我//以及以后無數(shù)個白天/從這個清晨開始 我長成故鄉(xiāng)的一棵樹/伸向遙遠的異鄉(xiāng)落葉”。(徐國志《清晨》)
大愛無言。
我不會將徐國志的寫作歸入鄉(xiāng)土詩,或別的什么體系。閱讀詩歌,我看重一個詩人的虔誠、真實、徹悟與純粹性。徐國志是一個能夠讀懂故鄉(xiāng),也能被故鄉(xiāng)讀懂的詩人,從他的詩歌世界所散發(fā)而出的溫情與溫暖讓我篤信,在另一個空間,他已經(jīng)為女兒格格安頓好新的家園:“我們將格格栽進泥土 連接地氣/期待枯萎的葉子返綠 期待某個清晨/傳來開花的聲音”。(徐國志《栽進泥土》)
或許是巧合,詩集《燕山草木》的最后一首詩歌是《雪落燕山》。雪,燕山,這兩個意象都令我感覺親切。是的,這兩個意象就是北方,就是一代一代人百讀不厭的自然頌詩;不錯,在北方,飄飛與佇立都在那里,只要你仰望,你就能夠看到蒼茫。
你聽,面對《雪落燕山》,詩人這樣歌唱——
高于大地的山脈 智者一樣
注視著云朵 炊煙 風流逝
人們在泥土里種進逝者的骨殖
雪花不飛 山峰不開蓮的花瓣
河流依舊是河流 注入地脈
天空篩落鳥群 留下星星
燕山上 玄鳥飛抑或落
早已凝作瞳仁
光芒散落 羽毛遍地
我與徐國志不熟,從未與他謀面,但我喜愛這位滿族詩人的詩歌。
十天前,《民族文學》資深編輯哈聞通過電話向我推薦徐國志的詩歌,囑我為他的詩歌集《燕山草木》寫一篇文字。我提出先看看他的詩歌。我知道,一個詩人評價另一個詩人的作品,需要審慎。原因是,在近三十年里,我們見到太多太多源自詩歌小體系內(nèi)部的彼此認同與毫不負責的吹噓,這類經(jīng)不住風吹的東西一經(jīng)見諸文字,即已銹蝕。之前,在《民族文學》等刊,我拜讀過徐國志的詩歌。此次,在我讀畢他的詩歌集《燕山草木》之后,在我從詩一樣的故鄉(xiāng)貢格爾草原回到北京之后,我提醒自己,我遇見了一位令我尊重的詩人。我的拙文,是在反復閱讀《燕山草木》后開始寫作的。其間,我給哈聞打電話,我說了對徐國志詩歌的整體感受,我所表達的核心意思是,我要盡我所能寫好這篇文字。有一句話,我沒有對哈聞說,這句話是,在我開始寫作這篇文字時,有一雙清澈美麗的眼睛已在注視我,這雙眼睛屬于一個精靈,和詩人徐國志一樣,這雙眼睛讓我感覺到揪心與疼痛,她就是已到幸福天國的格格!
詩歌是桂冠,當然就是榮譽。
不是每一個詩歌寫作者都懂得珍重這種榮譽。
我想,我們應該向熱愛泥土,將生命的全部寄托獻給泥土的詩人們致敬!我要再次說,徐國志是這個心懷對泥土感恩的智慧群體中的一個,他的厚重的詩歌至少提供了這樣的啟示,你若用心耕耘,養(yǎng)育了我們的泥土就會對你人次回饋。
提前祝賀《燕山草木》出版,這是格格最好的紀念。寫到這里,我想對國志說,要相信,在人間,我們所有故去的親人,他們留給我們的,除了音容笑貌和漸行漸遠的身影,還有祈福,他們希望我們好好活在人間,無愧于人間。
河流如弦 撥響陽光的手指
青草之上 歌聲如縷 星墜玉盤
群山肅穆 億萬年幾許白頭
萬物合鳴 會跳舞的樹葉和云朵
日夜更迭晨光和晚霞的帷幕
四季幻化多少迎來送往
搖一搖就滅的炊煙 下面是人間的灶膛
那棵老榆樹 即使北風也吹不散它
白茫茫的樹冠遮蔽那面的房舍
用國志的詩《 壟頭歌》結(jié)束此文,以此表達我對他的敬意。
是的,國志,相信我,格格活著,就在詩中。
2015年7月25日夜,于北京
作者簡介:
舒潔,蒙古黃金家族成員,蒙名特尼貢,蒙東赤峰市人。生于1958年。曾在沈陽軍區(qū)服役。歷任共青團中央全國少工委工作人員,《青年文學》編輯,《新世紀詩刊》主編。1986年參加第三次全國青創(chuàng)會。畢業(yè)于解放軍大連陸軍學院、復旦大學中文系首屆作家班。主要作品有詩歌集《心靈的故園》、《神賜的口信》、《舒潔詩歌集》(六卷)、《舒潔詩選》(五卷),長詩集《帝國的情史》、《倉央嘉措》、《紅》等。現(xiàn)居北京,為中國現(xiàn)代詩歌研究院副院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