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后詩歌大展:高寒
2017-11-28 09:21:46 作者:高寒 | 來源:中詩網(wǎng) | 閱讀: 次
高寒,原名潘正偉,1993年生,廣西東蘭人,廣西作協(xié)會員。作品偶見《詩歌月刊》《南方文學》《中國詩歌》《廣西文學》《紅豆》等刊物。有作品入選《2015—2016中國新詩年鑒》《中國90后詩選》。
臨時火車站(外十首)
火車靜止不動。
我坐在死人寫的書籍上瀏覽幾個躲在吸煙區(qū)的男人。
同性戀人互相撫摸
黑色的肩膀。
突然我覺得我受到冷落,
我厭倦了九月。
推銷牦牛皮帶的男人從七號車廂走來。
女列車員提醒我們:
列車停留五分鐘,下一站是終點站,請乘客們做好下車準備。
沒有人和我說再見,也沒有人迎接我。
我低著頭沉默。我將記住移動的速生桉樹。
2016.10.3 南丹火車站
親愛的,我確定我愛你,不是因為你愛我
這里的天氣陰潤,這里植被茂盛,這里山路崎嶇
我迷戀山澗的花草以及腹部的田地
每次從山中采集罌粟回來總會無比滿足
你有兩只鴿子,我能在黑暗中抓住什么
門縫中兩條墨魚在舞蹈,盛開的血,是玫瑰
兩只杯子喝自己,我嘗到了蜂蜜
親愛的,我確定我愛你,不是因為你愛我
我還是那個憂傷的我,而你很快樂
我的躺下,河床上,石頭翻滾
我體內的鬧鐘提醒著:我愛你
我愛你的正面,更愛你的背面。
我們的愛像麥子。只有夜晚,只有你
只有我能聽到泉水叮咚
親愛的,我確定我愛你,不是因為你愛我
杏子熟了。我知道愛一個人比要求一個人愛我更幸福
我的內心馬群奔涌。我們愛過以后
我們在同一條河流匯合,在同一天走失
從日出想到日落,我可能并不比水鳥愛你
海鷗離我而去,鴿子離我而去
從黎明醒來看不到你的身影,整個世界都在顫抖
我上了火車。親愛的,我確定我愛你,不是因為你愛我
2017.6.30 天峨
分身術
一切都是敞開的。木棉花開在你身上
月光落在你身上。從我到你,隔著富饒的島嶼
我要采蜜,你有肥沃的田地
可是,我不在這里,我的靈魂也不在這里
在海上,我同花同時睡下,同時醒來
別人都是我的分身,請借給我花器
我依舊使事情繼續(xù)發(fā)生下去
所有樹木的葉子落下,我的葉子也落下
我們都是彼此的建筑師,我建造你,你完成我
2017.3.24 寧明
秋歌
我總是躺在無用的大地上,盡管沒有人來此愛我
也不問活著的意義
在沒說我愛你之前,我從未說謊
換個季節(jié),我不想和你說晚安
我在很多個夜晚沒有等到我少年時深愛的女孩
月亮不能代表什么
我喜歡用刀在相思樹上刻下:但愿人長久
男人是最后一片臉紅的樹葉,女人是最后一朵衰敗的曇花
秋天落下來,月光溫柔,而你卻不在身邊
我走在風中把頭埋下去向苔蘚學習卑微地活下去
我要做一回紳士,做一回禽獸
在秋天你照亮我的夜晚
我放開心中的狐貍,重返森林,在烈火中燃燒自己
2017.9.27
新的開始
舊年即將過去 新年即將到來
群山閃亮 生的繼續(xù)生 死的繼續(xù)死
我已經(jīng)度過早晨 我們停下來
愛的繼續(xù)愛 恨的繼續(xù)恨
太陽從東邊爬起來 在我的祖國
我活在母親的毛衣中
母親的鉤針日夜穿梭 連接
舊日子和新日子 我們的身體
無條件投降 我不必回返故鄉(xiāng)
也知道父母親的菜園子
無故播下什么種子且已長大:
枇杷樹 甘蔗樹 苦楝樹 辣椒樹
桃樹和梨樹著急開花結果
我不愛也不恨 我在冬天秘密生火
在旅途中留下黑夜和腳印
天亮繼續(xù)趕路 我不是徒勞地奔波
爬進明天 所有的舊日歷
舊衣服 舊人情 舊植物 舊面孔
都在后半夜消失 新的時間開始
在水中流動 我喜歡中國的年
我對她 一無所知 我們不了解
她的所有部位 東部或者西部
同樣陌生的城市 占領我們的想象
租住在南方 蝸牛殼里 我的觸角
在沒有雪的村落 碰翻
白石頭 黑石頭 等牛角樹開花
當風吹來 父親重復的語言
包含著兒子的心事 祖父的死
沒有名字的樹在高山沉睡
我的人生將在趕路中虛度 接納施舍
貧窮依然發(fā)生 土地依然貧瘠
我爬上時間梯子抵達舊年最高點
沒有歸宿 無休止地攀爬
我們迎接新枝條 新衣服 新空氣
2016.12.31 南寧
和一個叫高寒的詩人走在玉林的大街上
他和他走在玉林的大街上
他和他橫穿馬路
他和他到寧屋角搭11路公交車
他和他路過騎樓
他和他住進陌生人的房子
他和他抵達天南湖
他和他點燃蠟燭
他和他從未提及速生植物和自己
他和他遠離自己
他和他談到詩歌中的時間
他和他想起梭羅
他和他穿過松樹林夜游掛榜山
他和他走向山頂
他和他討論酒和女人
他和他喜歡別人故意省略的部分
他和他的愛如此龐大
他和他索要花朵
他和他從山中帶來種子
他和他省略親人
他和他介紹帕斯和播種
他和他喝酒順便給死人點根煙
他和他節(jié)省悲傷
他和他敘述的床是通向她的路
他和他突然回頭告別
他和他站在山頂上減輕肉體的重量
他和他感覺自己是座空墳
他和他談論星星和道德
他和他不說話
他和他進入夜的頂端
他和他熟悉九月的樹葉和蟲鳴
他和他坐在別人墳墓的供臺上討論死亡
2016.9.24 玉林
生日變奏曲
下午我穿著大弟的秋衣去車河鎮(zhèn)農貿市場買菜
下午我在秋天的果殼中沉沉睡去
父親剛下早班
下午父親不得不出發(fā)去三石鎮(zhèn)開會抓鬮
下午我們不能規(guī)定一朵花什么時候開
也不能決定一朵云的去向
下午父親在洗澡時說起房子的事和未來的設想
下午小弟站在窗前洗葡萄
父親點燃一支香煙
下午大弟試穿新鞋子
下午我小于零
我覺得父親的笑比車河鎮(zhèn)的云好看
下午我從紙箱中翻出人類的詩篇
下午母親去種菜
我們在水中拾起別人開始模糊不清的面孔
下午他可能比自己還不確定自己應該怎樣生活
下午白花草開花結籽
父親猜想他可能生病打算去大醫(yī)院做全面檢查
下午我一言不發(fā)
下午父親把無聊的白晝給了我
我還給他充實的黑夜
下午我想起她去年送給我的生日禮物
下午我和我的影子捉迷藏
我們沒有圍在圓桌前許愿吃蛋糕
下午我離大海相對于我和你之間無比的近
下午母親看新聞聯(lián)播
我們在臨時的家中交頭接耳
下午落日是失明的眼睛
下午妹妹沒有撿起地上的黃豆
母親在她路邊的自留地里發(fā)現(xiàn)我是父親的影子
2016.10.6 車河鎮(zhèn)
九月九日陪父親去工人醫(yī)院
父親和妹妹乘著班車連夜從鄉(xiāng)下跑來我所在的城市
妹妹遠離市區(qū)去和她同學睡
我和父親躺在不同的床上談著明天
涉及他以前的病情以及工作
涉及房子以及我的婚事
從頭到尾從未提及母親的哭訴
一只野獸在床和床之間潛伏
我嘗試殺死它,然后重新生活
我覺得我可能永遠都不會明白父親的孤獨
父親說不好普通話
他叫我去前臺掛號辦理交費手續(xù)
一只病鳥縮在門診部的走廊中
父親不敢輕易把自己的身體交給醫(yī)生
一群黑鳥飛過工人醫(yī)院門口那棵大榕樹
化驗單出來之后
父親不敢面對醫(yī)生的面孔
他蹲在放射科的臺階上抽著最便宜的香煙
他突然轉回頭來對我說:以后一定要送小弟去學醫(yī)
我覺得父親不是父親而是孤兒
此時此刻如果天不下雨,我的心就不會感到冰涼
2016.10.9 南寧
莎莉嘉,莎莉嘉
我走在上班的盲人道上承認個人的喪失
我們就這樣不再聯(lián)系
莎莉嘉是個女人,來自更遠的地域
席卷我所有的抒情對象
她是最高級的肉體動物
她把我推出體外
男人喜歡女人,于是空虛
在蚌殼里我是個無知的孩子
女人厭倦鐘擺,我該拿什么填充?
我答應她無論發(fā)生什么事情都要和她在一起
我如此清澈,所有藍色的魚親近她
她最終去了寒冷的地方
而我要到熱帶叢林中心去
所有美好的事物正在消失
比如她的石榴裙,她的微笑
我們沒有忘記初吻
我知道我們的愛不完整
我的陽光再也不可能灑到她身體里的各個部位
我用她的照片想念她
我將讀出她的五官:
烏黑的眼睛、靈敏的鼻子、甜蜜的嘴巴
但這些都不是我想要的
我想在初秋的日子擁著她等待思念長成果子
我躺在大地上觀察花朵收縮的方式
我是不說話的樹,她是石頭
我不該沉浸在海中
大雨停下來,臺風向更高的地方吹去
我也加入野草死亡的行列
我不會再回頭。我念到死人:
噢,莎莉嘉,我在變重,你快到岸上去呀!
我在失落的季節(jié)播種從未想要收獲什么
我告訴自己:我從未擁有你,你也從未擁有我
2016.10.20 南寧
我喜歡你
他們去看鄉(xiāng)下的星星
他們抬頭看天
順便檢查彼此的身體
她的處女地陽光充足他被鵝卵石吸引
一個男人從走廊過來
通知他們回縣城
他們受驚
仿佛正在偷情
他幾乎看到她的鎖孔
他不敢明目張膽地告訴她
河水流過他們的身體
他渴望接近
她的嘴唇
但他不能太靠近
他怕她逃脫
他想進入河流
卻沒有穿過那片白茫茫的沼澤地
他們不說話
山上的樹就不能開花
在夜行的汽車中
他假裝依靠
她的肩膀睡去
他悄悄抓住她的手
接受她對他穿著單薄的怪罪
從他的手到她的手
中間隔著瀑布
她在岸上觀望他已經(jīng)沉入水底
他又重回他的身體
他用力愛她
他的手指在她的手心寫下:
我喜歡你
2016.12.23 融水
在雨中
人們將她抬上山,雨中坐滿親人
這些活著的人多么悲哀
他下跪,叩首,哀哭
沒有很多話
萬物返青時,墓中只剩白骨
她死后,他懷念她
他把愛讀出來,她縮小,變成泥土
2017.5.16 崇左
詩評:
《臨時火車站》這首詩似乎只羅列了若干無意義的細節(jié),從這些單獨的細節(jié)本身我們幾乎讀不出什么詩的意味。但是,這些細節(jié)合在一起卻有了某種特殊的意味,暗示著某種難以言傳的東西。這種意味是從文本的整體結構中生發(fā)出來的,而不是依靠一個個單獨的意象,從其固有的“意”中延伸出來的。換言之,在這首詩中,意象的暗示作用是由它們在文本結構中的地位決定的,與它們在舊有文本中的意義無關。在這首詩所描述的場景(這一場景構成了一個復合的宏觀意象)中,火車臨時停靠的一個小站成為了人生的一個象征性圖景。事實上,火車的偶然停泊把“我”從家、從組織、從熟悉的地方移出,置入一個全然陌生的環(huán)境,從而為“我”提供了一個觀察社會和人生的新的機緣。在這個陌生的火車站,吸煙區(qū)的男人、互相撫摸的同性戀人、黑色的肩膀、推銷牦牛皮帶的男人、女列車員的提醒聲,呈現(xiàn)出一種異樣的、彼此割裂的狀態(tài),它們雖然處于同一時空中,彼此之間卻失去了聯(lián)系,或者說它們都陷在自己的深淵中無法自拔——這一突然呈現(xiàn)出來的“真相”讓人類社會的有機性在“我”的眼中突然解體了。而這種解體把“我”置入一種原始的孤獨狀態(tài):“突然我覺得我受到冷落,/我厭倦了九月”“我和這個世界并不熟,我只是假裝認識他們”。火車移動了,“我低著頭沉默。我將記住移動的速生桉樹”,然而這種生命的領悟已將孤獨深深地置入“我”的自我意識,永遠地改變了“我”。
————西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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