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一個圓到另一個更大的來回*
—— 題記

（1418年，葡萄牙王子亨利派出第一支探險隊，拉開了大航海的序幕）

1.亨利王子

十三年后，亨利王子派出了
第一支探險隊
他不知道此時，大明的船隊已穿越印度洋
到達了非洲

他還在選擇風帆，研究
地理，氣象，信風和愛的關系
他的書架上，整齊擺放著
《馬可波羅游記》
《星象學》《造船術》
象牙，黃金，香料，中國的瓷器和絲綢

他不知道
人類的大航海時代
將由他揭幕
而他向往的東方，也將沉寂于一段
向內的修行

當我讀到航海史第29頁
我理解了他。地圖上的葡萄牙
已被異教徒，地緣政治
擠在了大海邊上

背水一戰(zhàn)，還是向水而生？
他像個刻舟求劍的王者
———夢想在波濤上，筑一座豐碑

（1488年，葡萄牙人迪亞士發(fā)現(xiàn)非洲最南端——好望角）

2.好望角

一小口，一小口
我舔著啤酒杯上的泡沫

而它，被囚禁在時間的島嶼
被海浪反復折磨

在這里，我看見非洲伸出了雙手
一只手握住歐洲，另一只手握住亞洲

幾乎是同一時刻
大西洋與印度洋，擁抱在一起

地理課上，我把它視為盡頭
也把它視為中心——

一杯風暴釀成的酒，卻被航海者
貼上了“好望角”的標簽

（1492年，哥倫布發(fā)現(xiàn)美洲）

3.真相

現(xiàn)在是滿月，潮汐的引力讓大海
有了危險的弧線
北極星牽引著一艘中世紀帆船
像攙扶一個
剛剛學步的嬰兒

他也像一個嬰兒，可愛而盲目
據(jù)說，他把地球畫小了四分之一
這個小一號的地球
增加了他向西
尋找東方的信心

現(xiàn)在，舊大陸消失在地平線上
大西洋水天相連，漫無邊際
他開始隱瞞航速
少報已經(jīng)走過的航程……

航海史第72頁，羅盤的磁針失靈
哥倫布無比恐慌
卻又無比鎮(zhèn)定——
他假裝夜觀天象，把一切
歸咎于北極星的移動

一天后，他們看到了海鳥
兩天后，海面上漂來一束綠草
哦，陸地不遠了。所有人
眼前一亮——

而事后，馬尾藻海讓他們
驚出一身冷汗
他們正航行在海上的
死亡墳地

一個多月不見陸地的航行后
他終于看見遠方的亮光
我合上書，人們恍然大悟——

他靠著錯誤和謊言
一步步接近了真相

（1492年，哥倫布將玉米帶出美洲）

4.玉米

一株中世紀的玉米，還不知道
即將開始的遠游
它仍保持日常的謙卑
帽子上的紅纓，柔軟地垂下
像一個溫順的妻子

歐洲人入侵，它也不改
一貫的挺拔——
不屈膝，不彎腰，不分叉，也不
節(jié)外生枝

后來，在我的老家
它被稱為玉蜀黍
而貴州人，叫它苞谷
它早已忘記自己尊貴的身份
在它的原籍，它被視為
玉米之神

1492年，它和煙草，奴隸，黃金
被哥倫布當作戰(zhàn)利品
帶離了故土——

一粒種子，有自己的本分
當它越洋過海，依然堅守著初心
不畏寒，不畏旱，也不嫌棄
土地的貧瘠

（1494年，法蘭西與西班牙爭奪那不勒斯城，長達65年的意大利戰(zhàn)爭爆發(fā)）

5.武器

法蘭西攻陷那不勒斯后
士兵們得了一種怪病，無法醫(yī)治
不得不撤退回國

此后三年，怪病傳遍歐洲
接著是亞洲和非洲

后來有人推測
哥倫布的西班牙船員們
在美洲感染此疾
然后又把這個怪病
帶給了那不勒斯的風塵女子

那不勒斯的風塵女子
又把它轉手
傳給了法蘭西的軍隊

如此說來
哥倫布不但發(fā)現(xiàn)了美洲
他還發(fā)現(xiàn)了
戰(zhàn)勝法蘭西的武器——

梅毒

（1498年，達迦馬經(jīng)大西洋、印度洋到達印度卡利卡特，開辟了歐洲到亞洲的新航線）

6.勇敢者的戰(zhàn)栗

——致達迦馬

我想從一朵漩渦中找到你
而不是紀念館
哦，漩渦，不斷變幻的滄浪之水
不同于紀念館的噴泉
被蹂躪，卻從未被征服

經(jīng)你安撫而活著的水
在風暴中，在好望角，在返航的印度洋上
永遠活著
像一個騎士，駕馭著桀驁不馴的馬

我想從浮腫的嘴角，扭曲的面孔
從發(fā)霉的食物，壞血病
找到你——
生命在考驗人類的極限
也在檢視著——良知的尺度

我想從被你燒掉的
來自麥加的船上找到你
從船上的婦女和嬰兒
從她們驚恐無辜的眼神中
找到你

如果沉默就是全部，那么我
已完成了寫作
如果我說出，它已經(jīng)消失
我不能撇開這一切
——這是一片勇敢者的海
哦，一片無法平靜的水

我相信你在黑夜凝視過這一切
你凝視著頭頂?shù)男浅?br />——交出了勇敢者的戰(zhàn)栗

（1513年巴爾波亞發(fā)現(xiàn)太平洋）

7.闖入者

——致巴爾波亞

因為陌生
我稱他——世界的闖入者
他先闖入道德，接著闖入律令
而我只能在一本書中
闖入他的世界。

航海史第176頁
他叫停了隨從，獨自一人
緩慢地登上南美的山頂。深呼吸
睜開眼——
太平洋像一個藍色平板，向他鋪來。

我相信這一刻的驕傲
是圓形的。像神秘的地球
孤獨而無解——
也像他，懷抱著絕世美人

不需要見證，也不需要分享
他闖入世界的方式
溫柔而野蠻。

（1521年麥哲倫首次完成環(huán)球航行，從歐洲跨大西洋、太平洋到達亞洲）

8.死亡之旅

昨夜，我把他們丟棄在大洋上
昏昏睡去
南半球的夜空，小星星聚成一團
太平洋波瀾不驚。

在南緯30度
探險船調轉航向，駛向大海深處。

僅僅一分鐘后，他們便駛過了
幾個荒蕪人煙的島嶼
麥哲倫失望至極
把它們統(tǒng)稱為——“失望群島”。

又過了一分鐘，船隊斷炊
他們開始吃桅桿上的牛皮，木頭的鋸末
一些船員，開始捉鼠充饑
而瘦弱的船員們，只能用半枚金幣
交換活下來的希望。

三分鐘后，他們已漂泊數(shù)萬公里
在航海史第193頁
他們發(fā)現(xiàn)了關島——
這一切都不為人知
幸存的船員們，也是在作家的描述中
才知道絕處逢生。

但他們不知道，今天我早早醒來
再一次將他們帶回死亡之旅。

（1521年，麥哲倫借助信風，成功橫渡太平洋）

9.信風

信風在校正地球的邊緣
像一個晨起的老人，走出家，踱步到教堂
他只是按人類的軌跡
——行走

它在運送什么？
有時是云，有時是雨
更多的時候
黑壓壓，空蕩蕩的，那是它
在運送時間

它忘了為什么忙碌
甚至不知道
人類的船只被它搭載
“從一個圓到另一個更大的來回”

人們記住了它的行走
它只是——行走

（16世紀，西班牙殖民美洲，掠奪了大量的財富，導致加勒比海盜盛行）

10.加勒比海盜

他們的罪惡史，被各個海洋國家
登記在案
而他們自己
只登記搶來的東西
并按照貢獻大小，公平分配

最出名的海盜，要數(shù)杰克船長
不喝烈酒，只喝淡茶
他還制訂了很多奇葩的規(guī)矩
比如，嚴禁船上賭博
殺害同伴者，要和被害者綁在一起
沉海

還有一條，充滿了人文關懷
對于戰(zhàn)斗中殘廢的人，還會支付少量薪酬
類似于現(xiàn)代人享受低保

西班牙征服南美后
發(fā)現(xiàn)了大量的黃金和白銀
這也吸引了世界各地的海盜
蜂擁而至

海盜們有自己的邏輯
第一條
西班牙搶美洲
他們?yōu)槭裁床荒軗屛靼嘌溃?br />第二條則在全世界通用
殺富濟貧，天經(jīng)地義

（1642年荷蘭航海者登陸新西蘭，1840年新西蘭成為英國殖民地）

11.鸚鵡

最長壽的鸚鵡
活了104歲
最大的鸚鵡
是金剛鸚鵡，有一米多長

能說會道的
是亞馬孫鸚鵡
小巧玲瓏的
是虎皮鸚鵡

在巴西的鸚鵡館
我驚嘆于造物者的神奇
生物多樣性本身——
即是邏輯

而最美的鸚鵡
是新西蘭的吸蜜鸚鵡
準確說，是塔希吸蜜鸚鵡

它只棲息在新西蘭的塔希堤島上
現(xiàn)在，看不到了

最讓我揪心的
是鵠鸚鵡
它已喪失飛的功能
遇到攻擊時，甚至會
一動不動

它們了解自身的稀缺
還在為物種的延續(xù)
做不懈的努力——
繁殖季節(jié)
雄性的鵠鸚鵡，會跑上幾公里
挖一個幾平方的凹坑
在這里，鳴叫求偶

而雌性鵠鸚鵡，為提高后代存活率
會根據(jù)食物的儲備情況
決定產(chǎn)幾個卵

現(xiàn)在，都看不到了
因為大航海——

帶來了殖民者
也帶來了它們的天敵
——貓，老鼠，鼬

如果，人類也可以被稱為物種
為什么不可以呢？
人類，才是其它物種
最大的天敵——

在加拿大，法蘭西一次性屠殺了
7000個印第安人
大航海之后的大殖民
則直接摧毀了
地球上最神秘最古老的瑪雅文明

（1728年，俄羅斯考察隊維圖斯•白令發(fā)現(xiàn)白令海峽）

12.白令海峽

讀到航海史第421頁，我已經(jīng)
酩酊大醉

人到中年才明白
酒杯不大，地球也不大

時間
才最大——

人類走出非洲后，先是到達歐亞
又從冰河期的白令海峽

徒步到達了
美洲，大洋洲

后來他們音信全無
隔海而不相望

所以大航海，也可理解為
尋親之旅

后來他們自相殘殺
這讓我擔憂，地球不斷發(fā)射的探測器

會不會有一天
真的檢索到——其它的文明

我想象若干年后
一支星球考古隊，發(fā)現(xiàn)了人類的殘骸

就像1991年，在科曼多爾群島
發(fā)現(xiàn)了白令先生的墓

他因海峽揚名
也因海峽，而喪命

（1912年，泰坦尼克號與冰山相撞，在北大西洋沉沒）

13.如果

死亡伸出了舌頭
一艘船
在大海上生根——

在航海史某一個章節(jié)
用很少的篇幅談到了冰山，順便談到了
泰坦尼克號
與冰山的死亡之吻

后來，人們愛用“冰山一角”
比喻迷之世界
也愛用“如果”，感嘆人類
被詛咒的厄運——

是的，如果有風
風會吹動海浪，海浪沖擊冰山
船員們就會發(fā)現(xiàn)
冰山上微弱的反光
如果配備了游泳池，酒吧，鍍金樓梯把手的
泰坦尼克號
也能給船員們，配備一只望遠鏡

如果
驕傲的史密斯船長接受賀電時
也能接受賀電上“海面有冰山”的忠告……

如果，一種古老的沖動促使我
重返那片海域——

海面上仍然漂浮著行李，信件
有些秘密已永遠在路上
我看到古根海姆，一個富翁
穿上了夜禮服
沉船一刻，樂隊還在演奏
命運的詠嘆調

我想到之前的“如果”
如果有一種發(fā)生
哦，未知的力量
仍處在未知中

（20世紀，航海史進入航母時代）

14.航海史•后記

《創(chuàng)世紀》記載
諾亞方舟
長133.5米，寬22.3米

我相信古希伯來人
在對一艘大船的描述上
發(fā)揮了巨大的想象力

但他們一定不會想到
21世紀的人類
在水上建造了更大的船——

美國福特號核動力航母
長337米，寬77米

我不知道
諾亞方舟是否真的將人類
帶出了洪水

但我相信
大航海時代的每一座紀念碑
都記錄著人類的

貪婪，血腥，和毀滅

*王家新 語

（刊載于《香港文藝》2024年第三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