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人的天職是返鄉(xiāng)
——三泉《老家》賞析
在中西文化語境中,家都有著非同尋常的含義。從存在論的意義上看,它是終極的源泉,是人們的存在感、安全感和幸福感的歸屬之地。一個人無論走多遠,都擺脫不了對家園故土的眷戀。對詩人荷爾德林極為推崇的哲學家海德格爾說:“詩人的天職是返鄉(xiāng),還鄉(xiāng)使故土成為親近本源之處”。荷爾德林眼中的故鄉(xiāng),不僅指出生地,更是指一個人賴以生存的生命情感基地,以及精神生發(fā)與生長的源頭之地。依照海德格爾的闡釋,故鄉(xiāng)從來不是現(xiàn)成的,而是生成的;一個離開家鄉(xiāng)的人才會有故鄉(xiāng),一個漂泊流離者才會萌發(fā)返鄉(xiāng)的沖動和愿望。處于“無家可歸”的現(xiàn)代人,內(nèi)心充滿了“恐懼”,成為“陰森怪異者”和施暴反常者的存在,就是因為他“迷失”了。正是對“無家可歸”的現(xiàn)代人的切身處境的思考以及歸家狀態(tài)的本能渴望,海德格爾極力論證那個他心中那個極其重要的哲學命題:對家的遺忘就是對時間的遺忘,對時間的遺忘就是對存在的遺忘。正是在這多重遺忘中,現(xiàn)代人在終極意義上失去了本真的自己,淪為無家可歸狀態(tài)。
哲學家海德格爾所憂心忡忡的課題,在詩人三泉的《老家》中,以另一種方式得以呈現(xiàn)出來。所不同的是,前者是哲學家使用現(xiàn)象學追蹤溯源的方法,追問著家園何以迷失;后者是詩人采用文學感性的方式,叩問著家園的血緣命脈。在共通意義上,他們著力思考的問題是如何“返鄉(xiāng)”:如何在本真性的生活世界里,詩意地棲居著。
在《老家》的開頭,詩人開明宗義:“我說的老家/不僅僅是坐落在豫北平原上的邊段莊/不僅僅是邊段莊大北頭的我家老屋/還有流過它身邊的孟姜女河/我的基因就是那條河,以及/那條河分開的兩岸的土地/我把他帶到更遠的地方/也把一粒種子帶到更遠的地方”。老家是村莊,是老屋,是河流,同時又是土地,是基因,是遠方。老家不僅地理版圖意義上的老家,更是心理維度、文化意義上的老家;老家既是有形的,又是無形的;既是眼前的,又是遠方的;既是物質(zhì)的,又是精神的;既是當下的,也是未來的;既是存在于時空之中的,又是超越于時空當中的……老家與“我”血脈相連,“我”與老家魂牽夢繞,我們相得益彰,渾然天成。詩人無意于對老家自然風景、鄉(xiāng)間風情、物象、氣候、草木、風俗等的著意描寫,而側(cè)重于寫“那條河”的流向和“一粒種子”的歸宿。在詩人看來,后者才是最為緊要的事情。故鄉(xiāng)哺育和滋養(yǎng)著游子,也放飛和牽引著游子。詩人心里的老家,更多的是地理空間之外的文化家園,是他內(nèi)心的熱愛與堅守。這一點,無論從詩歌的主題還是形式上,都表現(xiàn)得十分明顯。
“我說的老家,她是一個母親,又是無數(shù)個母親/她懷抱村莊的地圖、歷史/懷抱生著的人、死去的人”。只有在老家,才會有如此豐富的體驗,如此深沉的情感,如此深重的責任。老家是矮小的,也是高大的;老家是瘦弱的,也是偉岸的;老家是老的,也是新的……不是詩人刻意夸大、放大老家,而是用平實的語言,道出了老家之“老”的緣由。老家之所以能夠生生不息,永不枯竭,是因為她懷抱著村莊的地圖,也懷抱村莊的歷史。它是詩人心靈的安放之處,也是詩人生命的自足之地,更是詩人幸福的供給之源。“我說的老家,平凡如孟姜女河,撐不了船/但她有源頭,這就是我的幸福”。在平凡的瑣碎之處,黑暗之處,在疼痛之處,甚至在語言無法抵達之處,總會有尋常的溫暖與感動,穿透現(xiàn)實的殘桓斷壁,穿過時間的縫隙,將自己的內(nèi)心照亮,讓貧瘠的日子再度富余,讓一度熄滅的希望,再度煜煜閃光。在鋼筋水泥里快速行走的現(xiàn)代人已經(jīng)走得太遠了,他們已經(jīng)忘記了自己當初何以出發(fā)。被現(xiàn)代工業(yè)文明的理性算計所挾制是危險的,被“無根”的現(xiàn)代意識形態(tài)所滲透是可悲的。
結(jié)尾處,詩人說,“我說的老家,不常被我提起/它總在千里之外,若干年前/我說的老家,就像一段初戀/越遠越清晰,越久越新鮮”。這又讓我想起來海德格爾對“家”的描述:“家是我們無法抗拒且無法改變的一種存在,我們不僅歸屬于它,它還決定了我們?nèi)松能壽E與方向,盡管在多年以前我們都曾經(jīng)遠離了自己的家園”。老家給予詩人的文化基因與精神氣質(zhì)是永遠的。在老家,詩人既可以看到自己出發(fā)時的背影,也可以看到自己將要抵達的高地。老家看似遙遠,卻從未走遠。詩人的高明之處,不僅在于寫作手法的嫻熟與老道,更在于情感的真切和濃烈。詩人以開闊的視野打開了老家,也打開了自己。這樣的結(jié)尾,恰如其分地回應(yīng)了開頭的那句“/我的基因就是那條河,以及/那條河分開的兩岸的土地/我把他帶到更遠的地方/也把一粒種子帶到更遠的地方”。通過詩意的轉(zhuǎn)折,作者既回應(yīng)了前面的“我的基因就是那條河”,又把主題引入到”越遠越清晰,越久越新鮮”的境地。老家是永遠的老家,她從未因時光的流逝而流失,這得益于我的基因的流淌,又得益于我年復(fù)一年、日久彌新的捍衛(wèi)與守護。也正因為此,“總在千里之外”的老家,是一個詩化了的家園,一個融入了詩人生命基因的故土。有一年冬天,在海南三亞的“天涯海角”,我和研究中國哲學、在中央黨校任教的河南老鄉(xiāng)喬清舉教授聊天,當我信口說出“你所在之處,就是我心目中的天涯海角”,喬老師趕緊說,這個“你”其實就是故鄉(xiāng),就是維系我們血脈的中原大地。儒家哲學視域下的“家”和海德格爾語境下的“家”具有“家族相似性”,它始終是是一個終極性、源泉性的存在,儒家更加強調(diào)人生的意義在于修身齊家,在修身齊家中求得人生的豐富與圓滿,這與道家、佛家通過出家的方式求得修行是不同的。一個人,只要在不斷的“正心誠意格物致知”的修身過程中,才能實現(xiàn)真正的“歸家”,此可謂“親親而仁民,仁民而愛物”。我認為,喬老師所強調(diào)的,正是《老家》所凸顯的至高的精神內(nèi)涵:我的老家有源頭,這就是我的幸福;我說的老家,就像一段初戀。
客觀地說,寫老家的詩歌不盡其數(shù),把老家寫得漂亮的也大有人在。而《老家》的獨特之處則在于,它特別能夠引起我們情感上的共鳴與理智上的共通。詩人心里的老家,是更多人心里的老家,甚至是現(xiàn)代所有人的老家。在物欲橫流、消費主義濫觴的時代,詩人向往著精神氣度的圣潔,堅守著精神容量的遼闊,這是何等的難能可貴!
海德格爾說,詩意創(chuàng)作是一種發(fā)現(xiàn)和尋找,也是返鄉(xiāng)之旅的本質(zhì)之所在。他多次援引荷爾德林《懷念》中的詩句“得以留存的,由詩人創(chuàng)建”,來表達自己對于懷念、對于詩人的透徹性理解:“故鄉(xiāng)最本己和最美好的東西就在于:唯一地成為與本源的切近——此外無它。所以,這個故鄉(xiāng)就天生有著對本源的忠誠。……還鄉(xiāng)就是返回到本源近旁。”“你如何開始,也將如何停留”。這些無需進行多加闡釋的文字,已經(jīng)清晰地表達了故鄉(xiāng)的本質(zhì)和返鄉(xiāng)的本質(zhì)之所在。人,充滿勞績,卻能夠詩意地棲居在大地上。原因何在?詩人三泉在《老家》里給出了答案:因為我們擁有故鄉(xiāng),因為我們可以返鄉(xiāng)。這是一條充滿詩意的返鄉(xiāng)之路,這是一個思想者最為圓滿的歸宿。
詩人三泉斷言:從老家走出來的人,記憶就是村莊的歷史。此言可謂鞭策入里,鏗鏘有力,擲地有聲。也許還可以再加上一句:從老家走出來的詩意之人,可以隨時隨地回家,可以隨心所欲回家,可以隨物賦形回家。
附:
《老家》
三泉
我說的老家
不僅僅是坐落在豫北平原上的邊段莊
不僅僅是邊段莊大北頭的我家老屋
還有流過它身邊的孟姜女河
孟姜女河上漂著的往事,太陽照耀下的
一個個地名,和一個個地名生出的子女
我的基因就是那條河,以及
那條河分開的兩岸的土地
我把它帶到更遠的地方
也把一粒種子帶到更遠的地方
我說的老家,常出現(xiàn)在一個盛大的節(jié)日
有時是一場雪,有時是一輪明月
今天是一張照片,母親被她的子女簇擁
就像老家被她的泥土、棗樹、炊煙簇擁
我說的老家,她是一個母親,又是無數(shù)個母親
她懷抱村莊的地圖、歷史
懷抱生著的人、死去的人
把他們一個個送進我的夢里
我說的老家,平凡如孟姜女河,撐不了船
但她有源頭,這就是我的幸福
讓孩子們可以銘記
我說的老家,不常被我提起
它總在千里之外,若干年前
我說的老家,就像一段初戀
越遠越清晰,越久越新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