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拎著一兜蛙鳴來深圳
 
1988年夏天，同樣有雨
落在南中國海邊。同樣有雨
和臺風(fēng)把雷州灣再次洗刷。不一樣的
是天空出現(xiàn)一道彩虹
我拎來的一兜蛙鳴在新的田地
成了新的種子
 
走在深南大道東
陷入桉樹林般稠密的樓群
我不由地縮了縮肩膀
網(wǎng)兜里的青蛙擠成一團
瞪著不知所措的大眼睛
和我一樣，對這塊未知的天地
保持起新媳婦般的警覺
 
登上10路公交車
窗外的霓虹燈一下子亮了
五彩繽紛的霓虹，讓我目不暇接
受擠的青蛙有小小騷動
控制不住驚恐，叫出聲來
鄉(xiāng)下的蛙鳴
引來城里人異樣的眼神
 
我紅著臉
拎著這兜水土不服的蛙聲
中途下車
穿過了沒有稻香的紅嶺中路
 
在荔枝公園旁的親友家
我?guī)淼睦霞颐牢叮屗@喜不已
我的羞澀才慢慢消解
 
那一晚，我們從青蛙聊到童年的螢火蟲
聊到白鷺飛過的稻田
聊到蟲鳴和鄉(xiāng)音
從他家的陽臺聊到荔枝公園的湖邊
把那一兜邁特村的青蛙倒進湖里
它們撲通撲通的身影
濺起一片碎銀一樣的月光
 
這么多年，每當(dāng)聽到荔枝公園的蛙鳴
耳朵總是豎起來
想讓這熟悉的鄉(xiāng)音，不要停下
想給這熟悉的鄉(xiāng)音，打上節(jié)拍
哪一聲是當(dāng)年的種子？
如在歌唱中拔節(jié)，一茬又一茬在城市生長
 
 
高墻外的眼睛
 
一卷卷的鐵絲，不是花
爬在墻頂
告示這堵墻，不宜翻越
 
黑衣少女徘徊在這里
脖頸兒長長地伸向墻內(nèi)
她一定知道那是徒勞的
但仍在這里幻想尋到一個身影
 
我從她身后輕輕閃過
她仍被嚇得像小鹿
回頭緊瞥一眼，又迅速躲開
我驚訝！那是一雙大大的
讓整條街都會回頭的眸子
我卻看到一座廢墟
和廢墟上阿拉伯女孩那樣的眼神
 
墻外大王椰婷婷玉立
云兒潔白得像棉花糖一樣甜
一只鳥兒從墻內(nèi)啾啾飛出
關(guān)在里面的是她父親？
惻隱之心陡然升起
少女愁苦又徨恐的眼神
射碎正月初一晨早的陽光，我的浮現(xiàn)
 
 
黃崖洞的黃野菊
 
黃崖洞石壁上一叢叢小菊花
迎著晨風(fēng)
向秋天發(fā)表它的花語
鵝黃的小瓣
······細(xì)絨絨，暖暖的
把山谷的陽光鍍上淡淡的菊香
 
當(dāng)年的八路軍
在這里做殊死的戰(zhàn)斗
渴了困了就咀嚼野菊花
把骨頭煉鑄成子彈
 
幾十年過去了
黃崖洞的風(fēng)已吹散了硝煙
在這寂靜的山谷
叩拜巍巍群山
一塊塊虎踞崖壁的峭石
仍像戰(zhàn)士當(dāng)年戰(zhàn)斗的姿態(tài)
那靜靜開放的小菊花
啜飲過戰(zhàn)地血汁
迎著和平的晨風(fēng)
在向誰點頭？仿佛仍在集結(jié)
仿佛只要一聲號角
仍然能站立起漫山遍野的光芒
 
 
染夜
 
四點就亮了，那里的夜
太短。不夠睡一覺
 
躺著不起來，就不算結(jié)束
人生像斷橋，會突然沒有前方
多少悲喜，需要做夢
 
一節(jié)黑，一節(jié)白的夜
是人到中年的頭發(fā)
它白了
要用多少噸鮮紅的思念
才能染回那個夜晚
 
 
面壁大海
 
我常?；氐竭~特村
佇立海浪中，逆光，合十，向西 
沒有春暖花開的想法
只想站在浪子回頭的岸
 
我的思緒隨海浪涌動
需要面壁，悔過
邁特村的海邊沒有退路了
我把大海當(dāng)作面壁的墻
 
此刻，看無數(shù)浪花怒放，粉碎，消失
云朵是一尾尾上天的魚
只有遭遇下一場雷擊
才能回到大海，得以新生
 
我也一樣，任憑風(fēng)沙淘洗
立足之處總是深淵
每時每刻，我和我的靈魂，都在
背水一戰(zhàn)
像落日沉入大海，又成新的日出
 
 
母親吹滅了油燈，吹不熄月亮
 
母親吹滅了油燈
想用睡眠擊退父親的潮汐
但母親吹不熄天上的月亮
白銀似的月光如潮水
總會從窗口和門坎灌進來
讓母親的睡眠更搖晃
 
只有雷州半島十二級臺風(fēng)
才能替母親吹熄圓圓的月亮
才能讓父親的木屐在她的夢鄉(xiāng)
噼啪作響
 
父親的木屐是他回港的船
只要它們擺放在床頭
父親都會在家里了
月亮牽起再大的潮水
母親都不為父親的船擔(dān)心
 
只是木屐捕不到魚
潮水也不總是涌動母親的夢
自從父親的船擱置在岸上
他們不再在乎月亮和臺風(fēng)
甚至人間的灶臺和清歡
 
 
記一次臺風(fēng)
 
父親的船回來了
村里另一支般隊未回來
臺風(fēng)已刮了四天，大浪滔天
雷雨仍在咆哮
 
幾個童伴的父親仍無音訊
他們的母親已哭成淚娘
門口掛起草席也遮不住天昏地暗的嚎慟
被扔掉的衣服、木屐、油燈在棘叢哭泣
左鄰右居，臺風(fēng)刮起的駭人哭浪
鋪天蓋地，掀翻了整個村子
沉船的恐怖刻進我剛剛記事的腦海
 
四天后
田野上有六七個歪歪沉沉的身影
我們遠遠就看出是船隊的人回來了
大人小孩紛紛坐地而起，拍屁股歡呼
救火似地奔向哭喪的人家
不哭了！不哭了！船回來了！
 
他們被刮到百里外的漁港
在沒有手機的時代
船隊的安康連著漁村的悲喜
時有意外
他們死而回生，親自扯下招魂的幡紙
喪事的鞭炮頃刻點燃為生的波浪
兄弟們輪流喝了幾天，直到月亮升起來
又重整命運之船，駛向下一次臺風(fēng)
 
 
鑼鼓班
 
老家的婚禮需要一個鑼鼓班
幾百年來
那聲音是男人們敲打出來的
其嗩吶能把新郎的喜悅吹到
喜鵲的歌喉里
今天，卻是清一色的娘子軍
鑼鼓和轎子只是舊了些
但聲音和腳步卻像反季節(jié)的瓜果
讓我吃得味道不自然
 
我在想，我故鄉(xiāng)的男人啊
為了美好的生活
他們?nèi)チ诉h處的開發(fā)區(qū)
將偌大的村莊和鑼鼓班
交代給了半邊天
我怎么聽，都像聽到這嗩吶
把上一輩的鑼鼓班
一寸寸地吹入了塵土
 
 
 故鄉(xiāng)的花朵
 
 春天踩著輕盈的腳步
悄悄走在我故鄉(xiāng)的路上
路邊小花把她的腳步泄露了
報春花、蒲公英，鵝黃、嫩綠
五色繽紛的七姊妹花也漫山遍野
它們是春姑娘快樂的腳印
沉默寡言的老牛也與她哞哞相認(rèn)
小燕子把高壓線站成五線譜
與風(fēng)兒鳴響春天的合唱
 
她把春風(fēng)倒美酒一樣倒在大地上
門前屋后苦楝樹紫色的小花醉了蜜蜂
從學(xué)校到教堂，榕樹和樟樹交頭接耳
拱出村莊最長的一條綠蔭路
老榕樹不開花，但小畫眉、白頭翁
嘰嘰喳喳的鳴叫是它密密匝匝的花朵
當(dāng)陽光穿過這些花朵
也能撫摸得到大海的波濤
和小學(xué)?，槵樀淖x書聲
 
故鄉(xiāng)的田野種植番薯、水稻，不栽花
在我看來，辛勤耕耘的兄弟姐妹
就是村莊最美的花朵，像蜜蜂是春天的染匠
一起染綠了故鄉(xiāng)
一步高過一步的春天
 
（原載《芒種》2021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