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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詩網(wǎ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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征途蒼茫如鐵(組詩)

2020-10-20 作者:劉立云 | 來源:中詩網(wǎng) | 閱讀:
《解放軍文藝》主編、著名軍旅詩人劉立云詩歌作品選。



內(nèi)心呈現(xiàn):劍

 

我要讓一個身穿白袍的人

住在我的身體里

我要讓他懷劍,如天空懷著日月

大地懷著青山和江河

如果我豪氣逼人,在曠野上

大步行走,那么請?jiān)?/p>

這是住在我身體里的那個

身穿白袍的人,在行走

是他身懷的劍在行走

 

住在我的身體里

那個懷劍的人,是個簡單的人

從容的人,徒步的人

白衣飄飄,身背芒刺和積雪

他須發(fā)叢生的臉頰

習(xí)以為常的沉默和堅(jiān)忍

讓他懷著的劍

藏得更深,如初孕的母親藏著胎兒

誰都知道血是滾燙的

不容打破缺口,不容揮霍

而他的劍卻渴望豪飲

必須按住它的殺機(jī)!

 

但那個身穿白袍的人

那個懷劍的人,住在我的身體里

我和他,我們一生的努力

一生的隱忍和等待

就是護(hù)衛(wèi)這把劍的光芒

讓它靈醒的,如霜如雪的鋒刃

在靜夜,時(shí)刻嗚嚶和顫動

畢竟天性難違啊

一把劍,當(dāng)你從懷里拔出來

如果不能削鐵如泥

不能像江河那樣發(fā)出咆哮

請問,那還是劍嗎?

 

在祖國的大地上行走

我很高興一個懷劍的人

能住在我的身體里

我很高興能成為這個人和這把劍

共同的知己,和共同的鞘

我很高興,當(dāng)我最外面的皮膚

被另一把劍戳穿

那股金子般的血,將濺紅

我身體里的那件白袍

 

 

火焰之門

 

必須俯首傾聽!必須登高望遠(yuǎn)

必須在反復(fù)的假想和摹擬中

保持前傾的姿勢;必須鋒芒內(nèi)斂

并把手深深插進(jìn)我祖國的泥土

 

每天到來的日子是相同的日子

沒有任何征兆,呈現(xiàn)出平庸的面孔

而每天磨亮的刀子卻蕩開親切的笑容

必須把目光抬升到鷹的高度

 

然后請燃燒,請蔓延吧,火焰!

請大風(fēng)從四方吹來,打響尖厲的唿哨

而我就埋伏在你腳下,一種偉大的力

如一張偉大的弓,正被漸漸拉開

 

那時(shí)即使依恃著鋼鐵,即使依恃著

我身后優(yōu)美的山川、河流和草原

我也將在火焰中現(xiàn)身,展開我的軀體

就像在大風(fēng)中展開我們的旗幟

 

 

聽某老將軍說當(dāng)年抗戰(zhàn)

 

他們用比我們提前一百年的鋼鐵打我們

又用比我們退化一百年的

野蠻、兇悍和殘暴

殺我們。他們訓(xùn)練有素,精通操典

和武士道,槍法百步穿楊

如果落入絕境,不惜刎頸、切腹、吞劍

 

他們是一條大象粗重的腿,提在半空

而我們是一群潰穴的螞蟻,四處奔逃

 

只有熬!只有在血泊里熬,在刀刃上熬

只有藏進(jìn)山里熬,鉆進(jìn)青紗帳里

熬。只有把城市熬成廢墟

把田野熬成焦土,把黃花姑娘熬成寡婦

只有在五十個甚至一百個膽小的

人中,熬出一個膽大的

不要命的。只有把不要命的送去打仗

熬成一個個烈士。只有像熬湯那樣熬

熬藥那樣熬;或者像煉丹

煉鐵,煉金,煉接骨術(shù)和不老術(shù)

只有熬到死,只有死去一次才不懼死

只有熬到大象不再是大象

螞蟻不再是螞蟻

只有熬到他們?nèi)毡∥魃剑覀兎脚d未艾

 

只有把一座大海熬成一鍋鹽,一粒鹽……

 

 

烤  藍(lán)

 

我要寫到火  寫到像巖漿般燒紅的碳

寫到鐵鉗  鐵錘  鐵砧

寫到屠殺和毀滅前的

寂靜。而我就是煨在爐火中的

那塊鐵  我紅光爍爍

卻軟癱如泥  正等待你的下一道工序

 

我要寫到鐵匠的饑餓  仇恨  憤怒

寫到一條雪白的大腿從頂樓

的窗口伸出來  打翻昨夜的欲望

我要寫到比這更劇烈的

沖床  銑床  刨床  它們的打擊是致命的

足以一劍封喉

 

我要寫到血  它們在鐵中隱身

粒粒飽滿  有著河流般的

寬闊  蠻野  生猛

但卻不允許像河流那樣泛濫

我要寫到地獄  寫到它與天堂的距離

就像我與死亡的距離  近在咫尺

 

我要寫到這塊鐵從高溫的懸崖

跌落下來  迎接它的是

零度以下的寒冷  然后帶著這一身寒冷

再次進(jìn)入高溫――如此循環(huán)往復(fù)

并在循環(huán)往復(fù)中脫胎換骨

漸漸長出咬碎另一塊鐵的牙齒

 

我要寫到烤在這塊鐵上的那種藍(lán)

那種炫目的藍(lán)  隱忍的藍(lán)

深邃而幽靜的藍(lán)

我要寫到這種藍(lán)的沉默  懸疑

引而不發(fā)  如一條我們常說的不會叫的狗

如一顆在假想中睡眠的彈丸

 

 

十二枚釘子

 

陽光砸在我頭頂上。陽光響亮地

砸在我頭頂上。我們十二個人

在八月的太陽下,站成十二棵樹

陽光響亮地砸,響亮地砸!它要把我們

砸彎,把我們砸扁,把我們深深地

砸進(jìn)泥土中去,砸進(jìn)巖石中去

 

我們目視前方。我們不動。我們

十二個人。十二個患難兄弟。十二團(tuán)

日夜抱緊的血肉,在八月的太陽下

站成十二棵樹。十二根木樁。十二道

雪白的柵欄。我們惟一要做的,就是

把自己的影子,狠狠地砸進(jìn)泥土

 

我們來自十二個方向。十二條道路

十二滴黏稠的血。又被十二道

耀眼的光芒,刪繁就簡,千錘百煉

但我們不動,就是不動!直到讓陽光

的瀑布,打落病中的葉子,直到讓

年輕的骨架,回響金屬的聲音

 

八月的太陽多么酷烈!八月的烈火

穿過我們的十指,在熊熊燃燒

八月的陽光在我們的頭頂上響亮地砸

響亮地砸!它要把我們砸成十二道

墻。十二道關(guān)。十二枚亮晶晶的釘子

釘下去,便再也拔不出來!

 

 

步兵們

 

啊啊!我屬水的肺葉,應(yīng)該

長出鰓;我屬土的腳掌

應(yīng)該長出蹼;但我屬火的喉嚨

必須繼續(xù)用來吶喊,我每天

都要喊醒草,喊醒沙,喊醒

深藏在我身體里的那頭野獸

 

多么苦命的職業(yè)!與虎狼

為鄰,危險(xiǎn)而又兇殘,就像

一只奔跑的缸,我隨時(shí)都將

被風(fēng)打碎;或者我就是風(fēng)

凌厲并兇猛,我呼嘯,我怒吼

只為打碎另一只奔跑的缸

 

就這樣前進(jìn),前進(jìn)!讓我的骨骼

在生長中斷裂,在斷裂中生長

因此我骨節(jié)粗大,你只需輕輕一敲

便能聽見巖石的回聲;因此我

移動,是大地的一塊皮膚在移動

是祖國的一塊骨頭在移動

 

汗珠和血珠從我高聳的額頭上

滑下來,滑下來,再滑下來

那運(yùn)動的方式,沉重而舒緩

構(gòu)成從山脈到河流的走向;又像

一滴巖漿,在黑暗的溶洞里

滴落,讓時(shí)間悄然墜入虛空

 

因此我手里的槍,我原始而沉重

的屬性,只能用我腳下的力量

命名;因此我騰挪,我攀升,我

匍匐。我一步,一步,又一步

先邁出左腿,但決不會想到

我還能把右腿,重新再收回來

 

告訴你:在這個碩大的世界上,根和

翅膀,是我最想得到的兩樣?xùn)|西

 

 

歌,或者贊美

 

唱個歌吧!在隊(duì)列里,在行進(jìn)的大道上

一堆火就這樣燃燒起來;一條大河

就這樣奔涌起來;一陣陣?yán)做?/p>

就這樣轟鳴起來,震蕩起來,山呼海嘯起來

唱個歌吧!兵心似鐵,歌如爐

 

此歌非彼歌,這是需要特別強(qiáng)調(diào)的

就像我們必須特別強(qiáng)調(diào)

你無需字正腔圓,無需柔腸寸斷

但這樣的歌唱起來,你必須青筋暴跳

必須血脈賁張,直至嘶啞

 

就像一座山怒吼著,咆哮著

撞向另一座山;就像一群烈馬撒開四蹄

在原野上狂奔,踏起漫天煙塵

就像德沃夏克用重槌和弓弦,用震顫世界的

銅號,喊醒一片沉睡的大陸

 

而在歌聲中沉浮,在歌聲中站立和行進(jìn)

你是幸福、快樂和勇猛的

因?yàn)槟阏灰环N力量提升和融化

當(dāng)你打開喉嚨,其實(shí)就是打開生命的

閥門,讓熱血如大河放縱奔流

 

也許這是最后的時(shí)刻,旗幟上滿是彈洞

鮮血就像潰堤那樣噴涌而出

我們說唱支歌吧

這時(shí)這支歌就成了我們最后的堡壘

成了我們用身體射出的,最后一粒子彈

 

 

望著這些新兵

 

站在操場上  這些用時(shí)代的化肥

像樹苗那樣催大的新兵

他們的眼神是散亂的

他們的皮膚  我懷疑只要用指甲

輕輕一劃  就能滲出血來

而當(dāng)微風(fēng)吹過  吹動他們穿著的那身嶄新的

但卻松松垮垮的軍裝

這時(shí)你怎么看  他們怎么像一畦畦

嫩綠的  剛剛長出來的韭菜

 

我站在隊(duì)伍面前久久地望著他們

用錐子般的目光

反復(fù)瞪著他們  刺著他們

我厲聲喊道  都給我注意啦  稍息--立正!

我喊你們頭要正,頸要直

兩眼要目視前方  胸膛要像山岳那樣

高高挺起來  小肚子要像學(xué)

女人束腰  讓前腔貼向后背

而兩臂要自然下垂

食指貼于褲縫  兩腿要像剪刀那樣

夾緊  再夾緊

不能讓一絲風(fēng)  從那兒吹過……

 

我知道我在扮演軍閥的角色

惡魔的角色

望著這些新兵  我狠毒地

喝斥他們  嘲諷他們  激怒他們

在他們自尊的傷口上撒下

一把鹽  又一把鹽

偶爾  我還會用腳踢他們

用手故意扯一下他們的耳朵

我說  我現(xiàn)在要讓你們的

每塊肌肉  每條神經(jīng)

都停止思想  都要無條件服從我的意志

都必須像遇到火那樣

下意識地收縮  躲閃  彈跳

我說此刻在你們的腳下

就有一團(tuán)烈火在燃燒

請想想  你能無動于衷嗎?

 

我甚至要讓他們咬牙切齒

像我瞪著他們那樣

瞪著我  在眼睛里公然打開一把

短劍或匕首

 

你看這些乳臭未干的新兵

這些即使站在隊(duì)列里

仍然在東張西望的

孩子  他們的眼睛是多么的清澈啊

清澈到?jīng)]有任何一絲陰影

清澈到?jīng)]有仇恨

但一個士兵怎么能沒有仇恨呢?

一個士兵的眼睛里

怎么能像天空那樣空蕩呢?

 

那就從仇恨我開始吧!從我

把你們釘在這里

從我把你們?nèi)舆M(jìn)狂風(fēng)暴雨

用無窮無盡的奔跑

與負(fù)重  灼燙與冷藏  消耗與折磨

開始……直到讓你們

迸出全身的力氣

對我  像狼一樣的發(fā)出嗥叫

 

戰(zhàn)爭是一把多么鋒利的刀刃啊

望著這些新兵

我堅(jiān)硬如鐵

就是不想讓他們像韭菜那樣

皆時(shí),被一畦一畦割去

 

 

熱愛這枝槍

 

你可以把它想象成一道塹壕

一座環(huán)形高地

一個隨身攜帶和移動的堡壘

 

一個士兵有一千種理由

熱愛這枝槍

就像一個嬰兒有一千種理由

咿咿呀呀,熱愛他每天含著的奶嘴

或者你可以把它想象成戀人

想象成繼承你天性的孩子

每天摟著它,抱著它

枕著它入眠

與它形影不離,相親相愛

 

我們知道凡槍都有槍號

卻沒有檔案(雖然我們認(rèn)為它應(yīng)該有

但確實(shí)沒有)這就使一枝槍

變得陌生和神秘起來

變得有點(diǎn)來歷不明

比如你是否知道:在你接過它之前

有誰曾佩帶過它?

在戰(zhàn)場、靶場或發(fā)案現(xiàn)場

有誰使用過它?

從這枝槍的槍膛里飛出去的子彈

曾殺過人嗎?殺死過幾個人?

他們是好人還是壞人?

如此一想,一枝槍握在你手里

你就會忍不住顫抖一下

這枝槍就會變得

沉重,懸疑,不怒而自威

 

槍都是有靈性的。用過槍的人

或與槍打交道的人

都這么說,而且在說這話時(shí)

臉上都浮現(xiàn)出對槍的迷戀、偏愛和敬畏

因此。你必須不斷地擦拭它

摩挲它,用你手中和懷里的體溫

像溫潤一塊玉那樣

悉心地?fù)崦?,溫潤?/p>

讓它和你一道思想和呼吸

一道潛入意志的巖層

那時(shí),它便會對你開口說話

對你吐出它深藏的奧秘

 

你摸得出一支槍的心跳嗎?

聽得見它偶爾的咳嗽

它在失意的時(shí)候

或落寞的時(shí)候,對著無邊的寂靜

獨(dú)自低語和呻吟嗎?

 

一枝槍交到你手里

你如果不能像抱孩子那般抱緊它

呵護(hù)它,與它患難與共

肌膚相親,當(dāng)危險(xiǎn)來臨的時(shí)候

當(dāng)你四面楚歌的時(shí)候

它憑什么伸出鋼鐵的手臂

死死抱緊你?憑什么像條獵犬

那樣,呼的一聲竄出去

幫助你怒吼,廝咬

讓你死而后生,在絕地展開反擊?

 

我至今還記得我用過的那枝槍

記得它是:中國制造

五六式,仿蘇AK-47

單兵裝備五個彈夾,150發(fā)子彈

既可單射和連射

也可慢射和速射

槍號:19541205307406

而我記住這枝槍,是因?yàn)樗谂惆槲业?/p>

那些日子里

我用它陪伴著我的祖國

歲歲平安,從未用它殺過人

 

 

閑暇時(shí)數(shù)數(shù)子彈

 

最優(yōu)美的身子與最狂野的心臟

結(jié)合在一起

這就是豎在我面前的子彈

 

我在看著這些子彈,數(shù)著這些子彈

我把配發(fā)給我的十粒子彈

彈頭朝上,一粒一粒豎起來

像隊(duì)伍那般排列起來

認(rèn)真地?cái)?shù),仔細(xì)又反復(fù)地?cái)?shù)

我想每粒子彈其實(shí)都是

一只鳥

一生僅能鳴叫一次,飛翔一次

在它還沒有鳴叫和飛翔時(shí)

我要數(shù)清它們,就像數(shù)清我的手指

 

就像每次發(fā)起進(jìn)攻之前,我必須

數(shù)清楚站在我面前的十個士兵

他們可都是我的兄弟

年少氣盛,也像一排子彈那樣在藍(lán)天下

豎著,怒放金燦燦的光芒

而我知道走進(jìn)戰(zhàn)爭的人

有如飛向戰(zhàn)爭的子彈,當(dāng)他們呼嘯而去

這時(shí)你的手指就斷了

這時(shí)候如果拾起一枚彈殼

你將看見它在滴血,在嗚咽

 

閑睱時(shí)數(shù)數(shù)子彈,而且要認(rèn)真地?cái)?shù)

仔細(xì)而又反復(fù)地?cái)?shù)

這是我在當(dāng)兵時(shí)形成的習(xí)慣

我樂此不疲的一種嗜好

是這樣的!我不認(rèn)為這是一種游戲

一道簡單的算術(shù)練習(xí)

就像我不認(rèn)為誰都能數(shù)清子彈

誰都能掂出一粒子彈的

重量、質(zhì)量,和它的爆發(fā)力

 

哦,子彈的造型,實(shí)在是太優(yōu)美了

你只有把它壓進(jìn)槍膛

聽見砰的一聲,又噗的一聲

你才知道戰(zhàn)爭有多么丑惡

 

 

放牛班的春天

 

三個兵和三頭牛,構(gòu)成一個戰(zhàn)斗序列

這源于那個特殊年代的荒誕

源于一支部隊(duì)放下槍

向荒原挺進(jìn),向莊稼和農(nóng)事挺進(jìn)

把我們這些兵,像放牛那樣放回土地

 

我們因此成為一個最小的軍事單位

最小的編制班

我們?nèi)齻€兵每天全部的軍事行動

全部的生活和生存內(nèi)容

就是把三頭牛趕上山坡,看它們吃草

然后便等待這三頭牛,開口說話

 

這年的春天首先是被施培來發(fā)現(xiàn)的

施培來是班長施培來放的那頭牛

那天施班長坐在草叢中

讀著一紙命令:部隊(duì)回歸建制

三頭牛送地方屠宰場屠宰

叫施培來的牛好像也認(rèn)識命令上的文字

頓時(shí)不吃不喝,眼淚像雨那樣落下來

 

叫杜立明的那頭牛剛在小水洼里打過滾

渾身粘滿厚厚的泥漿

此刻它甩著尾巴,趕著討厭的蚊蠅

正在心思重重地曬太陽

它知道愛犯睏的青島兵杜立明

正在草叢里打呼嚕,一時(shí)半會還醒不來

必須趕緊把一身的泥曬干

 

叫詩人的那頭牛再次顯得煩躁不安

它既不像施培來那樣在草地上

發(fā)呆,也不杜立明那樣在水洼里打滾

仿佛有一件事總也想不起來

就像我年少輕狂

每天都在紙上胡涂亂抹

被暗藏的野心折騰得惶惶不可終日

 

屠宰場的卡車是在第二天早晨開來的

當(dāng)三聲喇叭嘹亮地響起

叫施培來、杜立明和詩人的三頭牛

早早來到一片山坡

哦,那兒是它們登車的地方

水草豐美,如同它們預(yù)留的一個夢

 

我對春天和生命嚴(yán)峻的認(rèn)識

就是在那一天開始的

那一天,這三頭牛站在水草豐美的山坡上

從不抬頭,始終在一絲不茍地吃著

生命中的最后一把草

好像草里的滋味,永遠(yuǎn)也嘗不盡

 

如果這三頭牛真能開口說話

我想它們一定會說——

“噢,請等一下,再等一下

就讓我們低下頭去,靜靜地,靜靜地

把這一坡的草吃完……”

 

 

大雨

 

火光刺痛我的眼睛。那么多尖牙利齒的鳥

在瘋狂地向我撲來,又在瘋狂地

啄食我身上的谷粒。我是一棵剛拔出田野的

莊稼,在大雨中跋涉

閃電搬過來一架奔跑的梯子

 

大雨在前面追我,大雨在后面追我

那逼人的速度,正在醫(yī)治我曾經(jīng)的狂熱和盲目

一滴雨滴入我的身體,在我的

骨縫里嘀噠,讓我聽見祈禱的鐘聲

正從遼遠(yuǎn)的地方,裊裊傳來

 

我的手緩緩地劃過天空,緩緩地劃過天空中

更猛烈的雷霆,更耀眼的閃電

和更密集的雨滴,就像一只音樂的手

伸出黑色的袖管,突然

碰響一支龐大的打擊樂隊(duì)

 

哦哦!我還想再得到什么,我還能再丟棄什么

滴入我心臟的是另一滴雨

這一滴雨足以讓我腐爛,又足以

讓我再生,就像一根草將帶領(lǐng)一個春天

在來年的這片山谷,卷土重來

 

 

流彈意識

 

拍死一頭蒼蠅抑或消滅一匹蚊子

總在一念之間

之后,我們照樣喝濃濃的茶

照樣灌鼓滿泡沫的啤酒

五點(diǎn)鐘的太陽照樣撞向黎明之鐘

 

說秋天總有落葉的時(shí)候你就站在斷崖上

手里搖著一朵野花

斷崖上風(fēng)很大,山風(fēng)吹起你的衣角

像旗,又像一縷裊裊炊煙

你密密的胡茬總讓人想起古詩里的

某一個名句

對了,你磨牙的聲音尖銳刺耳

昨夜晚折騰得我們差一點(diǎn)火并

 

突然啊的一聲

你就栽倒在戰(zhàn)壕里

從你手中脫落的花瓣還在空中飄舞

剛剛?cè)酉碌臒煹龠€在山坡上燃燒

你就栽倒在戰(zhàn)壕里

流出一些血

這過程與戰(zhàn)爭片里那些演員的表演

簡直有些雷同

但你栽倒在戰(zhàn)壕里

再也沒有起來

 

驚訝的是仍然站在斷崖上的人

我們咬破手指

也不敢相信這不是夢

我們就從斷崖上跳回戰(zhàn)壕

把手伸進(jìn)你的鼻翼

就有一種探入冰窟的感覺

直到這時(shí)候我們依然不敢相信

手和手一旦分開

竟永遠(yuǎn)不能相觸

 

現(xiàn)在我還能說什么呢

你因站在我的左邊墳頭上已開滿鮮花

我因站在你的右邊如今依然在太陽下行走

夏天來臨,我們照樣喝濃濃的茶

照樣灌鼓滿泡沫的啤酒

并且照樣高舉起拳頭

拍死那些蒼蠅消滅那些蚊子

只是從此后我就有了一些憂郁

就常常發(fā)一些詩人的感慨

靜下來的時(shí)候

就格外想念仍在遠(yuǎn)方的一個朋友

 

我的朋友在西藏當(dāng)兵

他走在路上

總愛清點(diǎn)自己的手指

 

 

四月五日紀(jì)事

 

再次相約

猶如初次團(tuán)聚

我們靜靜地坐著

你靜靜地躺著

只是靜靜躺著的你不再用軍帽

遮住垂照的陽光

 

依然是四月

陽光如散落的金幣

在你的面前靜靜地堆積

 

還有酒  吉他  和歌

以及開滿一地的白紙花

酒香使我們的血脈我們的淚腺

漸漸地變得亢奮起來

像雨季里的洪訊

為你而洶涌

 

終于有人抬起頭來

用顫動的手再次點(diǎn)燃一支煙

我們依然靜靜地坐著

看著香煙在你的面前裊裊地燃燒

這時(shí)就想起你抽煙樣子

歪戴著作戰(zhàn)帽走路的樣子

和倏然間拉響導(dǎo)火索的樣子……

 

一支香煙就這樣靜靜地

燃成了灰燼

 

 

隔墻的聲音

 

回家的路已經(jīng)迷失

紅土用溫暖的植被覆蓋起士兵

如同地膜覆蓋起越冬的種子

 

那些士兵里有我

有我熟悉和不熟悉的許多面孔

我不知道我怎樣來到這里

只知道我的顱頂,我的胸腔

還脆嫩得像抽穗的麥稈

使所有走過這里的人

都聽得見拔節(jié)的聲音

 

最難耐的是寂寞

天空用一千種一萬種版式

排印出一千種一萬種版本的

百年孤獨(dú)。千年孤獨(dú)。萬年孤獨(dú)

也被我們讀得紙頁翻卷

讀得鉛字脫落如雨

黑色就這樣一年又一年地

漫過歲月……

 

但我堅(jiān)信能找到同伴

就像堅(jiān)信石碑終不會沉默

每當(dāng)太陽落下嘆聲響起

我就擂響墻壁

并且呼喊——

 

“隔壁有人嗎?”

 

 

零點(diǎn)歸來

 

零點(diǎn)

在最后一次軍列的最后一節(jié)車廂

你劃亮一根火柴

 

火光搖曳

搖曳的火光顯影液般地

從晃動的悶罐車廂的地板上

顯現(xiàn)出許多人影

那些人影如排炮響過之后

沉寂在山谷的碎石

 

鼾聲此起彼伏

有磨牙聲尖銳劃破寂靜

但所有眼睛都圓睜著

如高地上圓睜著的槍口

槍口里埋藏著風(fēng)暴

 

馬燈已悄然熄滅

火光在圓睜的眼睛里靜靜燃燒

你就靜靜地在每一只眼睛里

坐成一棵消息樹

 

你無法不這樣

把火柴一根根點(diǎn)燃

再用它照亮漫漫歷程

你無法不這樣,無法不這樣

那一刻轟響突起驚悸突起

所有的手

都在尋找槍

 

窗外,雪花開始飄落

冬季正布置新的圍困

 

 

遙遠(yuǎn)的黃金麥地

 

他忽然從輪椅上抬起頭來

說:

“瓊,我看見你了。”

 

那個叫瓊的姑娘

就這樣一步一步向他走近

一種草葉倒伏

微風(fēng)在喬琪紗套裙上

蕩起水波的聲音

緩 慢 傳 來

 

聲音消失。

他感到頭顱被一雙手

很親切很熟悉地抱緊

感到有兩片嘴唇

在他眼睛的繃帶上狂吻

(似乎還有兩點(diǎn)水珠

溫暖地滴落在他的手背上)

 

他忽然想起了什么

于是觸電般地把她推開

——那情景就像炮彈落下的瞬間

他突然推開那個

愣怔在開闊地上的新兵——

 

他說:

“瓊,別這樣,別這樣

天,就要下雨了。”

(其實(shí)太陽剛剛升起

瓊就放開雙手

莫名其妙地望著他)

 

一陣輕風(fēng)吹了過來

他驀然感到有把柔軟的鐮刀

割草般地把他割進(jìn)一片

豐腴而富有彈性的黃金麥地

他就又聞見了從麥地里飄出的那股

甜蜜而誘人的乳味……

 

(當(dāng)時(shí)所有的人都看見了

他偎依在那片黃金麥地的姿勢

真像個溫順的孩子)

 

 

咖啡館軼事

 

黃頭發(fā)的法國人理查德?克萊德曼的手指

總把咖啡館的情調(diào)

弄得無比憂郁

那曲子說秋天在竊竊絮語

紅葉飄落的小路上

正響徹情人們沙沙的足音

 

其實(shí)秋天早已到來

漫山的葉子已經(jīng)悄悄落盡

這沒錯。我們就是三片落葉

從同一座山上飄落

又一同飄落在這間咖啡館里

有誰計(jì)算過從離去到歸來

我們失蹤了多少日期?

 

還是那支關(guān)于秋天的曲子

還是那張臨窗的開滿紅山茶的餐桌

老板娘還那樣年輕而漂亮

只是時(shí)間在她曲線畢露的肌膚上

更換了另一種妝飾

 

三個人圍攏的桌面

端放著四杯濃濃的咖啡

咖啡已經(jīng)加得很滿了

咖啡熱氣騰騰

騰騰熱氣升起又落下

如那一山的硝煙噴起又飄散

最終冷卻成一片苔蘚

 

秋天是一個多么復(fù)雜的季節(jié)!

 

走過秋天我們便同秋天一樣濃烈

又一樣的默默無語

看見那杯再也無人端起的咖啡

我們誰也說不出

——味道好極了

 

 

一個傷兵對腿的懷念

 

市聲噪起

他總喜歡趴在窗臺上

看那些城市的腿

那些男人的腿和女人的腿

從暖色的光斑里

匆匆移動

 

夏天已經(jīng)來臨

腿們歡快地裸露著

潔白,頎長

如白楊樹干般地

撐起裙褲或者泳裝

行進(jìn)時(shí)像紛落的雨點(diǎn)

在光滑的水泥路面騰躍碰濺

他常常為這些腿

為這些腿行走的姿勢

和噼噼啪啪踩響的聲音

激動得熱淚盈眶

 

現(xiàn)在正是清早

灑水車的鈴聲露珠般滾過

水龍頭撒開的扇面里

無數(shù)條腿紛至沓來

踩起一片水花

 

他記得他的腿也曾這樣

噼噼啪啪地踩過田埂

記得草尖在裸露的腳板

扎起的那種麻麻酥酥的快感

以至每每想起這種情景

那條空空蕩蕩的褲管里

依然奇癢而難忍……

 

 

雨天,阻擊手

 

多雨的夏季

你在城市的大街上行走

就像一片樹葉或者一只螞蟻

在枯黃的原野上移動

 

雨水淅淅瀝瀝飄落

那些鑲在花花綠綠雨衣里的影子

匆匆走來又匆匆走去

還有樓群。塔吊。街頭雕塑

和閃閃爍爍的霓虹燈光

都朦朧在一片霧里

如南方的某一片風(fēng)景

 

在那片風(fēng)景里你臥了很久很久

你的腳下?lián)頋M積水

你臥過的地方被蚯蚓一次次翻曬

又被碧草一次次封蓋

那些碧草卻怎么也封蓋不住

你歪歪扭扭刻在槍托上的

那一串形體相似的名字

 

這樣你就換了一種表情

這樣你的四肢你的血脈

就有一種被什么貫通的感覺

你右邊的眼睛粲然放光

光點(diǎn)總聚焦在那些花花綠綠雨衣的

第二與第三粒紐扣之間

 

現(xiàn)在你依然在大街上行走

雨水依然淅淅瀝瀝飄落

沒有人發(fā)現(xiàn)埋伏在你右臂下的那根

手指,正在悄悄彎曲

并微微顫抖……

 

 

有關(guān)水的傳說

 

這條坑道怎么變得這么長啊

這條坑道又是在什么時(shí)候

改變了它的走向呢?

 

他這樣想著

摸 來 摸 去

總被堅(jiān)硬的墻壁擋回

他感到碰響過什么

聲音沉悶且短促

(可不像橫在坑道口的那把鐵鍬)

他就呆呆地站在原地

靜靜地聽

靜靜地聽

 

突然電燈亮了

燈光眩目而逼人

穿睡衣的妻子正怔怔地看著他

眼里濛著一層霜花

 

他驚惶地回過頭來

看著妻子

然后歉疚地笑笑:

“哦,就是這樣,就是這樣

那時(shí)候我們夜夜都被渴醒。”

 

“哦!睡吧,睡吧!”

說完他徑直走回了臥室

進(jìn)門的時(shí)候習(xí)慣地彎了彎腰

忽然又想起了什么

就再次回過頭來看看妻子

再次笑笑

 

從此后他夜夜無夢

從此后他蜷縮在妻子的懷里

像一只溫馴的貓

 

從此后寂靜的廚房里

夜夜傳來滴水的聲音

 

 

河流的第三條岸

 

他們那邊叫阿穆爾河,我們這邊叫黑龍江

我知道它還有第三個名字

叫墨河,隱藏著河流的第三條岸

 

那時(shí)我正站在江中心的古城島,眺望雅克薩

河水寂寂流淌,像認(rèn)出了我的親人

放慢了腳步

它肯定看見我內(nèi)心凄楚,眼里含著一大滴淚

 

現(xiàn)在。我應(yīng)該對你說出這條河的容顏

它是黑色的,不是濃烈的黑

輕描淡寫的黑,而是靜水深流的那種黑

仿佛攜帶著某種暗物質(zhì),讓它不堪重負(fù)

 

那樣的一種黑,我能找到的比喻是:一方

水墨,它留下的白

有如鐵被磨亮之后,隱居在自己的光芒中

 

 

四十二年那么厚的一種鋼鐵

 

我在穿透四十二年的一個孔隙里

看他——

 

冰天雪地。生命中的第一班崗

曠野上的風(fēng)像一群猛獸

在相互廝打,吼聲如雷;有幾次把他置身的崗樓

推搡得搖晃起來。他下意識把手

伸向板機(jī),又下意識

縮回來

他感到他觸到了一塊巨大的冰

 

那天他記住了度日如年這個詞

其實(shí)度一班崗也如年

一生多么漫長??!當(dāng)時(shí)他想,就算活到六十歲

年滿花甲,也還有四十二年供他

揮霍。確實(shí)如此,他當(dāng)?shù)氖桥诒?/p>

用破甲彈打坦克那種

當(dāng)時(shí)他又想,那么四十二年近半個世那么厚的

一種鋼鐵

用什么彈頭,才能將它擊穿?

 

2015年2月28日是個平常的日子

我的上司通知我不要上班了

準(zhǔn)備收拾東西回家

他說呵呵,辛苦了,到站了,接下來的每一個日子

你都可以去釣魚,去游歷名山大川

也可以去尋醫(yī)問藥,治治

長年累月被壓彎的頸椎、脊椎和腰椎

 

我愣在那里,恍恍惚惚又悵然若失

透過穿越四十二年那個孔隙

我心里一驚:四十二年近半個世紀(jì)那么厚的一塊鋼板啊

嗖!嗖!嗖!就這樣被我擊穿了?

 

透過穿越四十二年那個孔隙

我看見十八歲的他,仍然傻傻地背著那支

老式AK-47沖鋒槍

站在風(fēng)雪中的崗樓里,不時(shí)倒著腳

 

 

玻 璃

 

現(xiàn)在我是一塊玻璃:安靜,薄涼

保持四季的恒溫

陽光照過來我把它全部的熱情

奉送給窗臺上的植物,書架上的書籍

花瓶,從遠(yuǎn)方帶回來的泥塑

和陽光中飛翔的塵埃

雨水打過來,我讓它止于奔騰并成為靜靜流淌的

溪流,淚痕,這個時(shí)代的抒情詩

 

我就是一塊玻璃,在你的眼里

視若無物,因?yàn)槲沂峭该鞯?,約等于虛無

空幻,哲學(xué)中的靜止或不存在

 

這是我的精心布局。在你的視線之外

意識之外?,F(xiàn)在我磨刀、擦槍

每天黎明聞雞起舞

在奔跑中把一截圓木扛過來

扛過去,如同西西弗斯每天把那塊巨石

嗨喲嗨喲往山上推,又轟隆轟隆

看著它從山上滾下來

然后我傻子一樣再推,再推,再推

 

是這樣,我在你的視線之外,意識

之外。我希望對你來說

我是不存在的,就像陽光穿過玻璃

讓雨水和風(fēng)雪,在我面前望而止步

 

當(dāng)我破碎,當(dāng)我四分五裂,你知道

我的每個角,每個斷面

都是尖銳和鋒利的,都能刺出血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