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妻巖(外一篇)
發(fā)過誓的。你,發(fā)過誓的,發(fā)誓不再去江河湖海漂泊,躺在妻的溫柔的懷里,你發(fā)過誓的,發(fā)過誓。
可錨鏈響了,你一怔——那不是慈母的聲音么?
——慈母的聲音,在把你呼喊。
可帆篷升起來了,你又一怔——那不是嚴父的手臂么?
——嚴父的手臂,在把你召喚。
倏忽間,你的心跳加快了頻率;你的血液在沸騰奔涌。
妻是理解你的,顫顫地,她親手把自己打成死結(jié)的纜繩解開,說:
去吧,我,等著你回來!
好幽遠好幽遠的聲音哪!
是從亙古傳來的么?
緊接著,又有錨鏈在響,你說那是丈夫在向你道別;
緊接著,又有帆篷升上了桅桿,你說那是丈夫在向你招呼再見;
帆船駛遠了,留下一個個悵然的波紋,在心的江面上,好久好久,都不平靜。
為了目送,不,為了注視,永久地注視,你把所有的家產(chǎn)變賣了,換來了一塊又一塊青石,一塊又一塊地,在你與丈夫分手的江岸上,壘起了一座聳入云霄的石山。
乘風破浪,終于,你,又駛進了妻的眸子里了。
日里夜里,夢里幻覺里,你不都在思念著妻么?然而,思念并不等于理解。
——你低估了女人的力量啊!
面對著這座高高的石山,你竟懷疑起自己的記憶力來,猛一扳舵,你從妻的眸子消逝開
去……
唉,你這風里雨里都未曾迷過航的男人哪!
你想喊,卻沒喊出聲音來;
你想哭,卻沒有了眼淚;
在一陣心的絞痛中,你忽然從石山墜入了江心。浪花叢中,江心便長出了一尊礁崖……
太陽落下去了,有月亮升起來,白云飄過去了,有大雁飛回來;找遍整條資江,你復又繞回到了這段江域。
可是,你卻無法登上江岸去;你的那條漂洞庭闖長江也未曾受阻過的帆船,竟然在江心擱淺了,再也無法撐開……
哦哦,你也成了一尊礁崖,長在江心。
長在江心,長在江心,一個夫妻崖的傳說長在江心。
荒 島
這曾經(jīng)是一座荒島。
想來,那時我也確確實實想有所為的,不約而同,我和你各撐一葉小舟,櫛風沐雨,來到了這一座荒島上。
帶著種子,帶著開荒的鐮刀和鋤頭,帶著智慧和勇氣。老虎和豺狼、大莽和毒蛇,藤蘿和荊棘……全都敗倒于我們的手下。一天一天,一月一月,也不知到底淌了多少汗、流了多少血,掌心的繭子長了一層,又脫了一層;脫了一層,又長了一層……春去了,秋來了,惟一清楚這些的,只有腳下這緘默的荒島——是的,現(xiàn)在它不再是荒蕪的了,它已變得肥沃,已經(jīng)長滿了能夠展示豐收景象的莊稼,它出脫得美麗富饒了!
我們都陶醉了,完完全全地陶醉了,面對著這一切,許久許久,誰也沒有說出一句話。是在憧憬著更加美好的未來么?從你的眼神里,我似乎領(lǐng)悟到了某種信息。然而,當時我卻是在回顧那已經(jīng)成為過去了的昨天,在計算著昨天所付出的代價啊!
你終于捺不住那比老窖酒更醉人的沉寂了。用激動得有些發(fā)顫的聲音,你說:“我們應(yīng)該暫時放棄這兒,讓后繼者收獲這一切。”頓了頓,你繼續(xù)說:“在尋找和開拓中度過一生,興許,生命會更有價值些。”
我沒有正面回答你(那是不屑于回答),只是“哼”了一聲,你的臉陡地一紅,然后又紫又白……嘴角動了動,想說什么,但終于又沒有說出。
我們都望著遠方。
起霧了,眼前,一片迷茫,什么都看不見了。只有海嘯聲一陣緊似一陣,像為出征者吹響的號角,又似為喪身者鳴奏的哀樂……
帶著種子,帶著鐮刀和鋤頭……一步步,一步步,你毅然地走向了那葉長滿了青苔的小舟。沒有回頭,沒有言語,長長地、也是重重地,你只嘆息了一聲。
一陣急促而鏗鏘的錨鏈聲響過,那片打滿了補丁的,然而卻又被風浪撕扯得破碎了的白帆,正徐徐地、徐徐地升上了桅桿。你還真有閑暇,一手操持著木槳,一手還托著那只千里萬里也不會迷失方向的信鴿。
大海是沒有片刻的寧靜與和平的,風,喧囂著;浪,涌動著;像決意要與你為難。你的膽量真好,赤著的身子就如一尊銅像,很是沉穩(wěn)地,駕著那葉小舟緊咬著波浪前行。
突然,“嘩——”地一排巨涌打來,把你連同那葉小舟重重地拋入波峰,而后又狠狠地扔進浪谷……
我不敢再目睹這慘景了。緊緊地,我閉上了眼睛,頹然坐了下來,感到再也沒有生存下去的勇氣了……
然而,地球依舊在旋轉(zhuǎn)。冬去了,春來了,野草又占領(lǐng)了整座島嶼,藤蔓網(wǎng)滿了我全身。在昏昏迷迷中,我忽然感到有一道閃光在眼前掠過,定睛一看,我怔住了,那不是你攜帶去的那只千里萬里也不會迷失方向的信鴿么。驚疑間,聰明的鴿子已把口中銜著的信件塞給了我。呵,那竟是你寫來的!我一下子被你所描繪的壯麗圖景給吸引了。你已經(jīng)用無窮的智慧不和力量,開拓出了一個寬闊無比的大島嶼;如今,你正在爭分搶秒地撒播種子……你的那葉小舟還在,那片打滿了補丁的,然而卻早已被風浪撕得不成其帆了的帆還掛在垂直的桅桿上;你將還會去尋找,去開拓新的島嶼啊!你卻并沒有告訴我,你是如何逃脫死神的追捕的,不,你寫了一句話。
勝利是屬于強者的!
我羞慚了。胸口,在隱隱作痛,我該怎樣回答你呢?那只聰明的信鴿在等待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