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幾年前  他已準備好自己的壽衣           
 
陽光窄窄的，從窗戶溜進來
晃動著一個瘦小的人
父親躺在病床上，窗外
有枯葉掉落的聲音
 
我和大哥大姐照料著父親
我們忌諱一切與病痛相關的詞匯
父親的河岸，涌動著一生的江山
流水太快，他蜷縮的身體頑強裝滿紛飛的文字 
 
總有月光樣的孤獨穿過我的身體
父親的眼神，突然讓我們失去瓶中的安全感
他在黑暗到達之前，早早地
為自己點燃了佛燈
 
紅燈亮起，病床雪冷
父親的骨髓里，堆積著
厚重的風霜
卻沒哼出一聲疼痛
 
風，從窗外默默走過
父親悄悄告訴我
十幾年前，他已經
準備好自己的壽衣
 
 
　　我已擁有一枚最美的水中月亮           
 
一場春雨過后，一樹桃花就開了
在一滴雨水里看見你的倩影
思念在黃土高原
天籟般的余音里發(fā)芽
 
把你喻成桃花，是因為
我無法找到一個恰當的修辭
其實這個也不重要，我只是
在你的眸子里徘徊，就這樣
悄悄地，悄悄地
 
我沉醉于這種遙遠的熟悉
不敢向你奔跑，怕一靠近
就從你的純凈里跌落出來
再也找不到你
反復詠嘆的花瓣
 
在我的詩句里和你相認
一筆一畫都通往你的驛站
想取一個題目，表達
你的清純，或者其他
但我突然發(fā)現，我已擁有
一枚最美的
          水中月亮
 
 
　　把最后的日子種在春天里      
 
廣場邊上的樹葉快脫落干凈
陽光丟掉了溫度
樹仍展開翅膀，保持抒情的樣子
 
他快八十了，摟著年輕的她跳壩壩舞
被霜覆蓋的眼睛始終盯著她看
身體里，所有的器官都沖破了安靜
 
晚上回家，一身的骨頭
都背井離鄉(xiāng)
 
明天，他還得去跳
他要把最后的日子
種在春天里
 
 
　　黑暗像個拳頭      
 
李寡婦左邊住著光棍熊二狗
右邊，住著五保戶趙四
熊二狗和趙四都是村里的扶貧戶
 
李寡婦心腸好，偶爾
幫二狗種下莊稼，給趙四洗洗衣服
久了，村里就有風從她耳邊吹過
 
李寡婦要強，早年丈夫挖煤
把自己和煤埋在了地下
二十多年，她的身體一直透明干凈
 
她沒再婚，獨自用汗水把兩個娃喂大
如今兒子在鎮(zhèn)政府工作，女兒
傳媒大學畢業(yè)也有了份體面工作
她一張古廟的臉觸碰了春天
 
一天晚飯后，新上任的村支書王三
走進了李寡婦家里
 
王支書從李寡婦家里出來時
夜加深了些，身體有些發(fā)輕
稻田里的青蛙停止了歌唱
這個山溝里的夜晚
黑暗，像個拳頭
 
兩天后，幾十年都沒受過救濟的李寡婦
成為村里的重點扶貧對象
熊二狗和趙四
再也不敢接受李寡婦的幫助

 
　　我喝口奶茶 她喊聲親愛的
 
有一天我死了
請把我埋在遼闊的牧場
不需要突起的墳瑩
我安息的床與牧場一樣平展
 
每天都有潔白的羊群
輕輕啃食我身上生長的野草
……
 
我死后，我把逃走的白天拽回來
把早早包圍我的黑夜一鞭子抽出去
一次一次輕輕地、輕輕地
擦試我的桃園
 
風深情地吻著我，羊兒在草原唱歌
螞蟻搬運著糧食
 
(請原諒我曾是苦楝樹下的一個罪人)
 
在一個金色的黃昏
我高高掛起負毫米的憂傷
洗凈，普照的陽光
 
我也希望有個牧羊的姑娘
我喝口奶茶，她喊聲:親愛的
我喝口奶茶，她喊聲:親愛的
 
 
　　他在花開的節(jié)奏里傾聽春天的聲音            
 
離城三十里，西河之西有座山
人們上山是為觀景
他上山，只有水月寺的一棵紅梅
 
三十年前，他心愛的女人到這里出了家
第二年春天，他找到了這里           
人沒見著，他來那天
寺里一棵紅梅正好開放
 
他年年春天都來這里
他一來，紅梅就開
他在花開的節(jié)奏里傾聽
春天的聲音
 
有一次，他忍不住擁抱了一下那棵紅梅
紅梅樹也擁抱了他一下
所有的枝條舒展開來，向外伸長
天空就有雨落下，一朵開得最旺的花朵
飛落在他的眼睛里
 
他把那朵，帶回了家

 
　　最美麗的純藍是他們干凈的眼神     
 
他們在春天里揮動翅膀
因為站在隱秘黑色的裂縫上
微笑，含淚，沒有任何修辭
他們和親人有場壯麗的告別
 
把名字寫在白色的羽毛上
籠罩著的美麗，燃燒著最堅硬的疼痛
武漢的春天，在他們的手心里流淚
再堅持一下，霧霾里就飛出花開的聲音
 
一雙翅膀緊跟著一雙翅膀
武漢的天空被他們染成了最陽光的顏色
哭了一個季節(jié)的長江漢江摘下了口罩
最美麗的純藍是他們干凈的眼神
 
2020的春天，武漢沒有雪
2020的春天，武漢每天都在下雪
 
 
　　一汪清泉使勁地搖晃著波紋    
 
風，吻紅龍門山的一朵花
她在這個夏天，慢慢打開了自己
 
她哭過兩次
一次在醉人的夜晚，一只蝴蝶
吮吸了她的花蕊
她突然有了世間成熟的悲憫
 
還有一次，龍門山峽谷
她從水的這頭漂到那頭
那人卻不在，他呆過的地方
留下水與風撞擊的痕跡 
 
那一刻，一汪清泉
使勁地搖晃著波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