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給自己五十四歲生日
 
一覺醒來，突然發(fā)現(xiàn)
自己剛滿十四歲，用手
摸摸上唇，有細微的絨毛
新鮮拱出
 
原來，那過去的四十年都是
一個夢，夢中的繁華
苦澀，狂喜與掙扎都是平行宇宙的
一次經(jīng)歷，就像某一個早晨
夢見自己長出翅膀一樣
 
原來我夢中品嘗過的各種
美味都來自虛境，原來穿過的
真絲錦緞都是煙云，遇見的
各色佳麗都是天空飄過的云團
 
十四歲時我常年都吃高粱米
玉米餅，生日的時候才能吃碗
面條，水果是菜園里的黃瓜
和年三十晚上的凍梨
 
十四歲我所擁有的，是
瓦藍瓦藍的天空，干干凈凈的
眼眸。還有哪都想去的沖動
吃得再飽也不用去曠野
用雙腿降低超甜的血糖
唯一不足，就是常常不知道
大人拍胸脯說的話是不是真實
 
我們自覺讀懂了時空，明白了
現(xiàn)實，所謂懂得讓我們遍體鱗傷
 
據(jù)說老年人移植一顆年輕人的
心臟，一切就會變得很年輕
好吧，今天早晨，我來做
自己的主刀醫(yī)生
  
 
戀愛密碼
  
有兩個舌頭進出的口腔
其實就是一個宇宙
 
打起架來的舌頭，就是
一只口琴的高音和低音
 
雷聲，雨聲，槍彈聲
通通都是背景，比秋天的一枚落葉
春水旁的一片羽毛還要輕
 
舌頭下面有娟娟溪水
那甘甜來自生命的源頭
 
這世界不需要眼睛
更沒有驚恐的表情
只有一點點急促的呼吸
 
最怕是一聲輕輕的咳嗽
這宇宙就會有一陣小小的慌亂
 
此時，有靜靜的雙唇
在你眼前蝴蝶般飛起
 
 
約定
 
說好了九點一刻見面，忘了
問你走山道，還是水路
 
說好了九點一刻見面，忘了
問你是太陽剛升上來，還是將
滑下去
 
說好了九點一刻見面，我就
深信，你我一見面，那山路水路
所謂時辰,都是凡間之物
 
所謂青藤或者蒺藜，所謂天上
人間，所謂這一世，還是哪一世
 
我都會見到你
我們彼此答應過
 
 
騎著墻頭看童話
 
生活在一顆頭皮屑上的一群
生物大打出手，他們?yōu)榱藸帄Z
洗發(fā)露散發(fā)的美味，日夜硝煙
 
擁擠的空間充塞無數(shù)這樣的
頭皮屑，戰(zhàn)亂不斷的這顆頭皮屑
時常有吃掉所有同伴的欲望
 
最早一批頭皮屑見到過
頭皮，它們俯下身去拜過，他們
說，沒有頭皮，自己連屑都不是
 
頭皮貼著頭骨小憩片刻，頭皮屑
繁殖了數(shù)百代，目前征戰(zhàn)的
一代，說頭皮已經(jīng)死了
 
這顆頭皮屑日漸膨脹，肚皮
火紅，仿佛各種經(jīng)書在熊熊燃燒
 
 
突然有個早上，有人聽到
頭皮輕輕冷笑了一聲
 
 
過往
 
 不要說?？菔癄€，就是
幾萬年，幾千年，或者幾百年
過后，我們用過的碗筷，住過的
豪宅或者茅舍，經(jīng)手的錢幣或者賬目
視過頻的手機，原路返回的處女
通通消失在時光的深處
 
墻頭的牽?；ɡp繞了一個夏天
近處的蒲公英陪了它一半的路
村頭的烏鴉總想告訴人們一點消息
火鳳凰直接在傳說中神話
 
其實海也枯過，石也爛過
我們用過的皮囊最難抵風雨
蕓蕓眾生和海邊的沙粒區(qū)別不大
土的顆粒，石的碎片包含著
無數(shù)的過往，秘密的，公開的
 
只有時光，這個忠實而刻板的
攝像師，從來都一聲不吭
默默丈量著我們飄過的影子
 
我所擔心的是，后世人
能不能找到那只存儲影像的硬盤
或許，那硬盤也變成了過往
 
到是有一點我深信，如果
找到那只硬盤，那里面存儲的
一定是我們在這個人世間
收獲的每一次一次感動
 
 
家國
 
你是誰家的，我是老郭家的
你是誰家的，我是老郭家的
小時候不管大人們問多少遍，我都會
這樣回答。鎮(zhèn)子里的人都愛
這樣問，孩子們也都慣用這種方式答
 
現(xiàn)在老家的老人們見到我
還會這樣問，我依然還會
這樣答。這是我們彼此的暗號
流逝的歲月就是用這樣的方式
再次接頭，那斷了的臍帶就又接通了血脈
 
有一天我想，要是在國外，一個
陌生的街頭，一陌生的
語音問我，你是誰家的
我會脫口而出，我是中國的
 
就像小時候隔壁的趙家，即便
是看他們天天吃雪白的饅頭，手捧
玉米菜團的我，也不會說
自己是趙家的
        
 
疑惑
 
昨晚您又大老遠跑來，告訴我
腰板子別太直，太直就成了一根刺
刺的命運就是被更硬的東西挑出
 
一根刺有什么不好，小時候
您就告訴我要活出骨氣，是什么樣的
遭遇讓您把曾經(jīng)挺直的腰彎下去
 
從老家趕到這里，要經(jīng)過
三座縣城，翻過兩座大山
還要躲過那么多漆黑的崗哨
 
并且，我知道天亮之前
在傳說的雞叫之前，您還要
趕回故鄉(xiāng)那個矮草覆蓋的墳塋
 
父親，您走這么遠的路趕到我的夢里
就是要告訴我，當初您的教導錯了嗎
                       
                       
當年，就像歲月上掉下來的一個詞
 
當年的新娘越來越像她
天堂里的母親，當年的洞房
越來越像一只孵蛋的鳥巢
 
當年的伴娘如今已不知道
與哪段生活撕扯，婚宴上的
賓朋，或許還能找到零星
 
當年扔在房頂上的乳牙
還留在故鄉(xiāng)的那間草房上
 
當年生長在脖頸上的尖刺，紛紛
變成脫落的羽毛，當年緊攥過的
誓言，如今攥不住一根拐杖
 
當年是一節(jié)開向深谷的列車
只有少年時捉過的蝴蝶，偶爾
還會蹣跚著飛回來幾只
 
而今晚的月啊，依然是
剛出娘胎時朦朦朧朧的那一輪
              
 
開示
 
其實，關于輪回的道理你早該
懂得，每年四月到五月之間，那些
露水中醒來的花蕾都曾為你演示
 
花期如同一杯溫熱的米酒，迷人的
香味總是讓人覺得短暫。在端起和放下之間
在美人的開合之間,英雄的步履就開始蹣跚
 
花朵的語言會終止于塵土，大風
是送信的報童。得得的馬蹄聲在花瓣間消失
一輛滿載情書的郵車在通往花朵背面的路上
有時會遭遇無常
 
每條凸起的筋脈都埋藏著使者的暗示
活一回和活無數(shù)回，其實就是公園里一群
不停地走圈。終點和起點有時難免重合
 
一只手不得不松開另一只手
落櫻的柄上有花的血痕。離開
是所有生命都要面對的經(jīng)歷
 
那個在櫻花樹下掩面哭泣的大姐
我要告訴你，你每天喊著回家吃飯的那個人
就藏在明年開春的枝條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