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蔸白菜在刀鋒下說
 
切完我
你就會感到我無比的忠誠
我甚至泄露了泥土的地址
我的兄弟都有一個(gè)郵政編碼
在我們收到汗水之后
我們的一生就終結(jié)了
 
與光潔的菜刀融為一體
菜刀就像我自己的手
最后試一試體溫
在離開泥土和農(nóng)夫的時(shí)候
我唯一的機(jī)會
就是順著刀鋒的一道寒光
回家去
 
1990年1月10日

 
明亮的鳥
 
一點(diǎn)一點(diǎn)
這微微生風(fēng)的光芒
向我靠攏
 
浮躁的流云遠(yuǎn)逝
心中的天空
廓清得可以居住成千上萬的承諾
我的朋友，飛翔的客人
把天空的足跡紛紛散下
如同那些被更換的羽毛以及昨天的雨點(diǎn)
 
這只鳥，太陽的極小的一部分
背著隱匿的太陽
向我飛來
這種閃閃爍爍的逼近
已把我灰暗的心情驅(qū)逐
比庭院中的掃帚還要強(qiáng)烈
 
一點(diǎn)一點(diǎn)地盛開的光芒
這無味的芳香
比芳香本身更為誘人
我屬于那種展不開翅膀的一類
離地三尺，便有萬丈深淵之感
踏著這方貧瘠，那方繁華
總會有泥土的氣味
從腳底升起，在體內(nèi)川流不息
而這只鳥，準(zhǔn)時(shí)來臨
撲閃著周身的精華
為我，揮霍了一點(diǎn)一點(diǎn)的熱能
 
這只鳥，這只母親般的慈祥的鳥
停泊在我的掌風(fēng)之內(nèi)
我的雙手早就松開了一些攫取的念頭
只是空空地
迎接這只純潔的鳥
 
它不僅僅屬于我
它在耗盡輝煌、周身漆黑之時(shí)
會一點(diǎn)一點(diǎn)地收集人間的亮色與關(guān)懷
重新閃爍，愉快地離我而去
并在某一時(shí)刻，向你飛來
 
1994年6月2日

 
菊花的印章
 
故鄉(xiāng)瘦了
父親瘦了
野菊花開了
我的淚落了
 
這么多印章
擺在冬天的風(fēng)中
我不知道選擇哪一枚
蓋上，為父親的生命
簽發(fā)繼續(xù)通行的指令
 
恍惚間，為什么野菊花
也像一盞油燈一樣搖晃
為什么落淚之時(shí)
野菊花失去了所有的顏色
堅(jiān)忍的父親，念叨著我的名字
一絲絲微弱的笑容
猶如夾縫里不肯倒伏的小草
 
屋外的陽光很盛
野菊花一步一步失真
空曠的田野，送走了所有的糧食
我的父親，兩手空空
 
我聽見了淚水掉在鍵盤上的聲音
這種聲音，已經(jīng)被野菊花保存
從長沙到寧鄉(xiāng)
從寧鄉(xiāng)到長沙
悲痛進(jìn)行了長途接力
 
我已經(jīng)下令，野菊花
替我好好地監(jiān)督寒冷
別讓冬天輕易帶走
我親愛的父親 
 
2016年11月10日

 
雪峰山 
 
1
 
一落筆，雪峰山就消失了。
一收筆，雪峰山就凸顯了。
 
一落筆，雪峰山就下雪了。
一收筆，雪峰山就融雪了。
 
一落筆，雪峰山就狹義了。
一收筆，雪峰山就廣義了。
 
一落筆，雪峰山就在眼眶里。
一收筆，雪峰山就在手掌心。
 
2
 
雪峰山，原封不動地走，
大手大腳地走。
劃了區(qū)域，走。不劃區(qū)域，也走。
體內(nèi)，走。體外，也走。
 
雪峰山走了千里，
東南西北走。
東接潭州，南接邵州。
西接辰州，北接鼎州。
 
億萬年，唯一不變的是西南-東北走向。
雪峰山，就是一條粗大的血脈。
雪峰山，就是一根韌性的臍帶。
雪峰山，就是一道巨大的弧形。
雪峰山，就是一線天生的姻緣。
 
3
 
瞧一瞧蒼茫的江南古陸，
雪峰山，還在吐故納新。
 
地質(zhì)學(xué)家遇見詩人，笑了。
考古學(xué)家遇見書家，笑了。
植物學(xué)家遇見畫家，笑了。
相向而笑的，還有群山，
還有這些永遠(yuǎn)長不大的連體嬰兒。
 
雪峰山，是山，
是荒原中挺立的硬漢，
是餓不死的賤骨頭，
是分派千萬河溪的大手筆。
 
雪峰山，是山，
叫梅山。
梅山之前叫楚山，
楚山之前叫會稽山，
會稽山之前叫昆侖山。
昆侖山之前，
什么都是，什么都不是。 
 
4
 
我的頭頂是雪峰山，
我的腰部是雪峰山，
我的腳底是雪峰山。
 
用不著我山崩地裂，
用不著我撕心裂肺，
用不著我洞穿和鳥瞰，
用不著我線描和分染，
雪峰山與我，已經(jīng)相互擁有。
 
當(dāng)湘黔鐵路哼唱詠嘆調(diào)，
當(dāng)雪峰山隧道穿越腹部，
當(dāng)邵懷高速將時(shí)空加快，
廢棄的驛道，青石板泛濫著陳舊的光，
被柴刀砍開的小徑，又被豐茂的草木掩埋。
 
所有的城市和村莊，
都住在雪峰山的褶皺里。
我的目光，深入淺出。
主峰蘇寶頂，像我前世的博士帽。
 
5
 
雪峰山，會戰(zhàn)的雪峰山，
金戈鐵馬的雪峰山，
血性的雪峰山，
廝殺的雪峰山，
依舊回響著曠世的激越。
 
雪峰山，有根。
中國人，有種。
在洞口，在綏寧，
在武岡，在溆浦，
在新寧，在芷江，
在所有的戰(zhàn)場，
雪峰山的雪，雪峰山的風(fēng)雨雷電，
都是利刃。
 
野戰(zhàn)，巷戰(zhàn)，群狼，孤膽。
最后一戰(zhàn)，戰(zhàn)至最后一個(gè)人，最后一滴血。
雪峰山的戰(zhàn)壕，
將一道一道傷痕，勒進(jìn)了土里。
累累白骨，敲打著警世鐘。
 
6
 
雪峰山的背影有多厚，
屈原的背影就有多厚。
 
遙想當(dāng)年，
屈原渡長江，過洞庭，溯沅水，
一路“兮”至溆浦。
有沒有花瑤為之招搖？
有沒有攔門酒為之灌溉？
 
懷才不遇的詩人，
遇了漁夫、山鬼與楚巫。
溆浦盆地是一個(gè)巨大的澡盆，
洗滌了《涉江》《橘頌》。
雪峰山峰回路轉(zhuǎn)，
處處都是天問臺。
 
雪峰山是屈原的一間客舍，
汨羅江是雪峰山租借的一張床。
一人沉石，萬人懷沙。
 
7
 
雪峰山，開枝散葉。
南蠻，梅山蠻，五溪蠻，
都是祖先。
高高低低，都是祖先。
凹凹凸凸，都是祖先。
分分合合，都是祖先。
 
在安化，安化就是雪峰山。
安化有張五郎、陶澍。
安化有茶馬古道、柘溪水庫、梅城、黑茶。
 
在新化，新化就是雪峰山。
新化有陳天華、羅盛教。
新化有紫鵲界、梅山龍宮、大熊山、油溪河。
 
在會同，會同就是雪峰山。
會同有楊再思、粟裕。
會同有高椅古村、鷹嘴界、金龍峽、鋤茶鼓。
 
在洞口，洞口就是雪峰山。
洞口有蔡鍔、袁也烈。
洞口有蘇寶頂、羅溪、半江、雪峰蜜桔。
 
雪峰山，一昂首，天就高。
雪峰山，一低頭，地就厚。
 
8
 
雪峰山，古往今來的雪峰山，
此時(shí)此刻，
竟然成了一條走親戚的山。
 
走山路，從牛坡頭走到溈山。
走水路，從巫水走到溈水。
從綏寧走到寧鄉(xiāng)，
從娘家走到老家。
雪峰山，首尾相接。
雪峰山，陰陽合體。
 
繁體字的雪峰山，
成了簡化字。
唱著哭嫁歌的雪峰山，
嫁了，嫁接了。
 
雪峰山，我的雪峰山，
我們的雪峰山，
相親相愛的雪峰山，
一路青翠，也要白頭偕老。
 
9
 
順著雪峰山的走向，爬山涉水。
站在雪峰山東部，
站在南翼板塊上，
站在溈水流域內(nèi)，
站在故鄉(xiāng)的原點(diǎn)。
 
寧鄉(xiāng)，安寧之鄉(xiāng)，閃爍雪峰山的人和物。
四羊方尊、人面紋方鼎、獸面紋提梁卣，如此鼎盛。
唐代名相裴休、抗金名將張浚、南宋狀元易祓、張栻父子，如此傳奇。
劉少奇、何叔衡、謝覺哉，如此偉岸。
在炭河里，在密印寺，在千佛洞，在灰湯，
體味雪峰山的香火與水紋。
 
湘資沅澧，歸入洞庭。
威猛的雪峰山，也匍匐于水鄉(xiāng)。
高山流水。
蝸居于城市，也是雪峰山的山民。
 
雪峰山，可以舞，
舞成一條龍，舞成一根鞭。
雪峰山，可以歌，
男聲或女聲，合唱或者獨(dú)唱。
雪峰山，可以開出專列，
高速或者慢行。
 
雪峰山，可以萬籟無聲，
留下冬眠的琵琶與春眠的豎琴。
 
2020年5月24日至26日 （原載《瀟湘》2023年第4期“我們的八十年代——中國1980年代校園詩人作品專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