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況:萬般癡儒只緣詩
張況要出新詩集,這是意料中的事。1998年某日,我倆聚酌,酒至半酣,他跟我談及此事。我說,讓我給你寫點什么吧。張況聞言,眼神遲疑地盯住我看了好一會兒,才詫異地說:“真的嗎?你寫點什么?”
想想也是,詩歌評論我不太在行,況且已有許多“大家名家”為他寫了,我還“摻乎”個啥?不過回頭想想,知已一場,總得弄些東西湊合湊合,免得他說我除了寫詩,啥也不懂。
在朋友中,至少在男性朋友中,我應(yīng)是最知張況根底的人了。每一次喝酒品茗,每一回談詩論道,我們都可以共同進入一種忘我的高雅境界。他每有新作,都喜盈盈地叫我過去,名曰:“批評指正”,可我總感到他其實是在氣我。很多時候,我也不客氣,指出他的點滴不足。每一次,他都貌似虛心地“笑納”。有時半夜三更,我不顧不管,照樣撥電話給他,也不管他是否有心情。在電話這端便高聲朗誦起我的新作。時間長了,“騷擾”電話去多了,他拿我一點辦法也沒有。能氣他半死,我心里感到快活。
談及上世紀九十年代與張況的交往,當然離不開酒。沒辦法,酒這東西我喜歡,他也喜歡,幾乎每一次聚會,我倆都要喝個淋漓盡致方肯罷休。而每一次喝酒,我倆都可以喝出不同的感覺:比如在夏天喝出深秋的情緒,在南方喝出北方的友情,在現(xiàn)代喝出唐朝的風(fēng)韻。
今夜,我似又看見他提著簡單的行囊,臨風(fēng)傲立于齊魯大地上,微弱的街燈映照著他瀟灑的身影,長長的頭發(fā)隨風(fēng)飄逸,他那獵戶一樣的眼睛四顧茫然。他說:“清明節(jié),繞開祖先,為的是用心去拜拜孔圣人,了卻一個心愿而已……”。但我覺得,他更像是在等待天使從天而降,或是到孔林去拜拜那棵柏樹,好讓漂泊的心靈永遠找不到歸宿,讓蒼涼和冷意浸泡身心,讓靈魂接受現(xiàn)實無情的拷問,讓遠古的激情溶化無限的詩意。張況的獨立特行,永遠刻寫著他與眾不同的情感。為了心中那份神圣的向往,他的怪誕行止、特立獨行,有時真讓人不可理喻,真讓人看不出個所以然來。
其實,在我看來,張況是一個根本不懂生活的人。1999年某日,張況得一套最后一批福利分房,興奮之余,他盛情邀我和王海軍、呂嘯天等人上他新家吃飯喝酒,說是深圳有位詩評家兄弟叫李晃的也來了,正和熱鬧一番。張況說他要破天荒要親手燒一頓好菜好飯給我們嘗嘗。我欣然受邀,心想太陽真要從西邊出來了嗎?不過,我要對大家說,經(jīng)這一回之后,他便是跪下來求我到他家吃飯,我也斷不會再去的了。再說他那福利房也住得太高了,八樓,又沒電梯。且說那天的小聚,六條饑腸轆轆的漢子,面對著他燒得焦糊焦糊的四道黑炭般的菜竟,一個個面面相覷竟然無從下筷。虧張況還說得出:“夠火候吧?怎么樣?這菜燒得可以吧?兄弟們放開肚皮吃……”之類的廢話。
“老天爺啊,這那是燒菜?分明是‘嚴刑逼供’的‘炭烤’啊!老張……”。在一片此起彼伏的數(shù)落和撻伐聲中,張況搔搔腦袋只好呵呵傻笑說:“都怪鍋不好,油也沒了……本來老夫這燒菜水平……還是挺……挺有那個什么的……”。“什么什么呀?當此鍋氣比火氣還猛之際,你老人家還有臉……說廚藝!”陸軍炮連“伙夫”出身的王海軍忍俊不禁破口大罵道。幾個寫詩寫小說的兄弟也跟著憤憤不平,起哄搖頭嘆氣,一個個都只是象征性“挑老婆”似的揀了一兩片稍為像樣點的肉,深鎖著眉頭小心翼翼咀嚼著,生怕一不小心,就嚼著塊“焦炭”出來。望著兄弟們被黑炭弄得黑乎乎的嘴唇,張況面有愧色,作抱頭痛哭狀。良心譴責(zé),再加上兄弟們一頓瘋狂嘲笑逼迫之下,他不得不忍痛上了兩瓶上好的過期五糧液,給我們畢恭畢敬的倒酒。好家伙,兄弟們幾乎空肚喝酒。豈料,等我們把“焦炭”都快啃光了,張況還是沒有“痛改前非”的動作,還說再上巴戟藥酒、珠江啤酒吧。臥槽,我餓得實在不行,趕忙拿碗盛飯?zhí)疃亲右o,又豈料,微型電飯鍋里也只有稀飯一小鍋。別的兄弟一看,趕忙拿著碗“搶渡”。每人一碗,還盛不滿。“逼供”之下才曉得,原來他翻遍每個角落卻怎么也找不著他家的米放哪了,只好把昨天的一點剩飯加上水煮了湊合。天啊!兄弟們頓感暈菜,合著這八層樓算是白爬了!可那廝卻說住得高好啊,離月亮近,可以跟天庭漂亮仙女們說悄悄話云云。好一個“營長不打理伙食”的大詩人。真服了他。
這就是掉光門牙終生難忘的張況家宴。
由此上溯到五年前的1994年,有一回,安文江、羅云、王海軍、李曉君、劉輝、蕭蕭、海惕等一眾詩友在詩人李重光彼時位于石灣三友崗的臨時住所里聚會喝酒。席間,張況酒氣凌人,捋捋長發(fā),大放厥詞道:“我姓張名況,不叫張況!誰有種喝倒我?”此言一出,舉座為之震驚,然而竟無一人敢吱聲應(yīng)對。原來他一周前曾與幾個詩人在一塊喝了一場大酒,喝了12支貴州醇、外加72支啤酒,把包括在場的羅云、李曉君、王海軍、李重光等人都放倒了,李重光在張況“水浸區(qū)三步齋”地板上睡足三四個小時后,才踉踉蹌蹌扶墻回到家里,遭了老婆各種痛罵體罰才算平息風(fēng)暴。據(jù)說那天席間有位叫劉志云的詩人兄弟因喝倒而醉足36個小時……。今夜無人戀戰(zhàn),似在情理之中。想我堂堂警察叔叔,偏不信這個邪,于是沖他斷喝一聲:“我來!”。這回奇怪,不到一瓶“賴茅”,張況就被我灌倒了。后來才知道,他遇到不順心的事了,有意要醉。我倒成全了他,自己卻成為“陪醉”包黑子。
上世紀末大暑天還有一回,我倆喝醉了酒。第二天上午張況騎單車“S”形逆行到某陶瓷廠采訪,被樹下納涼的交警逮住問他為何“倒行逆施”,是否一早喝酒了?張況噗嗤一笑,驚訝警察神算,然后對天發(fā)誓矢口否認“指控”。你想想,交警沒全對,也沒全錯呀!讓作為警察叔叔的我怎么說好呢?
這就是率性狂狷的張況。
2000年,我與張況受北京詩人祁人之邀,到北京參加中國詩歌學(xué)會成立五周年慶典大會,第一天晚上我倆和北京、重慶、遼寧、江蘇等地的詩人祁人、商震、洪燭、張玉太、朵朵、詩琪等在一起歡聚。詩人興會,自然少不了酒。十月的北京,秋天的意韻已深入肺腑。開始時我們用小杯慢酌,酒過三巡后,張況見商震等人“欺侮”因支氣管炎不能多喝的我,他一氣之下,居然一反常態(tài),換大水杯與他們對飲。那夜,幾個省的詩人都對張況刮目相看。最后連我也犯糊了:這家伙突然間哪來這么大的酒量?竟然喝倒了四省一市的詩人!?
這就是豪氣干云為朋友兩肋插刀的張況。
平心而論,我倆的生存狀態(tài)都不差,可我們卻時常會為一些諸如中國駐南使館被轟炸、九一一事件、美伊戰(zhàn)爭、好朋友下崗等事情所困,無端端把自己折磨得死去活來。我們也知道,萬般癡儒只緣詩。詩歌的境界是唯美的境界,理想的詩園里容不得半點虛偽的東西,現(xiàn)實與理想的距離,造就了痛苦的詩人和詩人的痛苦,用心血寫詩的人在這個世界上,永遠不會向世俗下跪。我們是屬于精神領(lǐng)域人,我們要的只是這世間的真情和美。除此之外,我們將用我們潔凈的思想,盡力去營造一個潔凈的世界——縱使不食人間煙火!
張況是一位古典情結(jié)很重、夫子氣很濃的詩人,他的感情世界似乎永遠是憂郁的。在這部《古典憑吊》里有詩人的哀思、沉靜、冷竣、擊腕嘆息與長空悲咽。從歷史的角度洞入政治的心臟,洞入人性的深處。今人能進入古人的思想,今人能雄踞遠古,今人能用詩歌揭開古人的傷痕,今人能用新古典主義雋永、婉麗、奇逸的字句,能把歷史的序幕逐一揭開,能將中華文明橫亙在二十一世紀的天空下,在廣東,怕是只有張況這個詩癡有能耐做得到。
張況,你每一次醉倒,都一是首耐讀的詩。
2001年8月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