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只手 
 
見人  他只伸一只手
另一只手
他總是藏在衣袖里
 
久了
就有人懷疑
他手里是不是拿著一把刀
隨時準備捅人
 
一看到他
人們的眼里就開始拉警戒線  防他傷人
 
其實  他不想亮出自己的殘疾 
 
 
和周嘉燙電話 
 
我很少打電話
怕在電話里觸電  沒有人伸手扶我的腰
 
但是一和周嘉神侃
又常常是燙得眉飛色舞
生怕斷電
 
其實  我們的話題從不涉及風花雪月
老是在乞丐  棒棒  病人之間扯圈子
不用回避  周嘉就是達州的一個普普通通的棒棒
有他的加入  棒棒們的汗水流得就有了亮度
棒棒的圈子里就有歌聲  廉價而真誠的笑語
棒棒里還走出一位棒棒詩人  對著鳳凰山朗誦
 
侃著侃著  我就忘記了周嘉是一個作家
一個曾得到馬悅?cè)焕项^刮目相看的達州人
我就看到他那根油光交亮的棒棒
正挑著達州在二馬路上流汗
無形之中
我也變成了一個肌腱發(fā)達的棒棒
跟著周嘉喊  要不要棒棒
 
哈哈  一個電話
地地道道的周棒棒
就把我復(fù)制成地地道道的胡棒棒
我笑他真正是大慈大悲
既治我的酸病  又度我的腳印
在達州行走 
 
 
磨刀的老人 
 
粗糙的歲月醞釀成一口濁氣
變成嘴邊夢游的孤獨
吞吞吐吐
 
沾一些塵封的往事  如水
磨
心
事
刀越磨越薄
心事卻越磨越厚
 
磨亮的刀傷的是血氣方剛的青春
他殺白了眉毛  又殺黑了內(nèi)心的燈
卻始終沒有殺出自己的路
 
一輩子都是刀說話
他無話可說  話越來越?jīng)]有重量
只有靈魂 
常站在刀光之上  說出生活的沉重
壓得刀驚叫 
 
 
張屠夫 
 
都說張屠夫心腸好
張屠夫自己卻說
屠夫就是屠夫
每天  殺豬不誤 
 
很多豬被別的屠夫殺得慘叫
此時  張屠夫總是一臉的不屑
他殺的豬一不叫二不哼
刀一出  就安靜的成了他手下超度的魂 
 
豬們逃不過一死
所以  都不愿意驚天動地的死
都心甘情愿在張屠夫手下沒有痛苦的死
在豬們的眼里  張屠夫就是一尊佛 
 
 
菜花婆 
 
說白了  她就是一個菜販子
因為年紀大了  才被人叫成菜花婆 
 
盡管她靠倒賣菜為生  臉色很菜
但她的人格并不菜
在她手里賣出去的菜
總是一臉春光  喜氣洋洋
二個字形容  嫩  鮮
而且  絕不短斤少兩  哄蒙坑騙 
 
人們一到她的攤前
開口第一聲都是
菜花婆  您好
這比叫首長好  要親熱得多
都是從老百姓心窩窩里喊出的真心話 
 
 
屋檐下搓玉米的老娘 
 
那些吊在屋檐下的玉米
反而興高采烈的在朗讀秋風
和去年相比  它們還是銜一嘴的黃金  賣萌
 
屋檐下搓玉米的老娘  也還是老姿勢
和玉米在掰手勁  不知不覺  速度就慢了下來
 
玉米大笑
娘不動聲色  只是把它們的笑藏進深深的皺紋里
備用
 
那些玉米的溫馨  會溫暖老娘的冬天嗎 
 
 
二叔的鳥籠 
 
那是二叔珍藏多年的一張唱片
不管春夏秋冬
二叔總是捧在手心里
聽
鳥的啁啾
 
二叔已知天命  卻一直未娶
籠里的鳥已悄悄偷走了他的愛情
鳥悲  他傷
鳥樂  他喜
 
見到我時  他總是樂滋滋地遞上鳥籠
讓我的眼睛明亮一下
然后又趕緊收回去
象個小氣鬼似的嘀咕一聲
娃  這鳥欺生
話未落音  籠子里的鳥也叫了
這鳥欺生  這鳥欺生 
 
 
二嬸 
 
在村子里  她是唯一的小腳
總是顫顫巍巍地行走
好像一不小心  她就會變成一塊黑紗
戴在我們的胳膊上
 
好多的土墻屋都塌了
但她就是不倒
 
村子里一遇到疙里疙瘩的事
都會異口同聲地說  找二嬸去
怪  不管多大的事
她都從她的笑容中  抽出一根一根的線
然后理順  最后抽出一天的藍天白云
氣呼呼的風  瞬間變成一臉笑容的風
村子里的門馬上變得和氣
開  或是關(guān)
 
村子里的鄉(xiāng)親都愛叫她二嬸
我不叫  因為她是我娘 
 
 
發(fā)小 
 
額頭  草都不長了
他還在含糊不清的喊我小名
 
我敲了他的額頭一下
他反而有點傷感
說
當年  你常常把我彈出青包
現(xiàn)在斯文得像一根面條
 
說著說著
他吐了一口痰  一枚牙齒就掉了
 
我還想虛張聲勢再嚇唬他一下
一張嘴  一顆牙也掉了下來
我們彼此指著對方的嘴 
又咳  又笑
 
笑聲把猝不及防的夕陽嚇了一跳
它一楞神  從一棵樹上栽下來
樹伸出那么多的手
把它的衣服撕得東一塊西一條
也沒拉住墜落的時光
夕陽西下 
 
 
蔡老大 
 
別人都不拿他當菜
他越是見人就充老子  裝老大
 
常常  他的格老子還沒說完
別人的老拳就捧得他啃土
爬起來后  他特別象阿Q
瞅著別人的背影揚長而去
大發(fā)雷霆  小樣
敢打老子  曉不曉得老子是蔡老大
老子放一個屁  都會嚇死你
 
有人笑他  蔡老大
別人都是你的小指姆  卻頓頓大酒大肉
你怎么頓頓喝稀飯
蔡老大立即挺起胸膛  不屑一顧地說
這都不懂  老子正在減肥
你別看他們吃香的  喝辣的
要不了多久  他們都要屙稀巴巴
進醫(yī)院  看醫(yī)生拿針揍扁他
 
不過  那天我看到蔡老大時
蔡老大真的象一個孫子
在扶著一個孤寡老人回村
那個老人一路嘀嘀咕咕  口水直流
蔡老大卻一句話不說  只是憨笑
 
那個時候 
我真的有點認不出他就是蔡老大
他顯得特別的小  真的是一個小人物
小
但他真真正正的感動了我
我脫口而出  由衷地喊了他一聲
蔡老大 
 
 
傻子無情 
 
別人都喊他是傻子
他也喊自己是傻子
久了  他看別人都是和自己一樣
都是正宗的傻子
 
看到自己的媳婦生了領(lǐng)導(dǎo)的孩子
他反而傻乎乎的大笑
甚至手舞足蹈
還在大街上放了一連串的鞭炮
口齒不清的嘀咕 
說  孩子好
別人卻聽成他在歡呼
領(lǐng)導(dǎo)好
 
晚上  媳婦氣得指著他罵
自己的媳婦被人明目張膽的奸了
你叫什么好  真是傻子無情
他也是無話可說
半晌  他才摸摸腦袋  又說了一聲好
 
半夜  他摸到那不是他孩子的孩子
手伸了一次又一次 青筋暴露
卻始終無法下死手  捏死那個幼稚的鼾聲
良久  他的眼角流下了一滴淚  熱淚
轉(zhuǎn)身  他扇了自己一記耳光  又一記耳光
 
后來  不管那個孩子如何拉著他叫爹
他都是一臉木然  沒有一點表情 
 
 
老丁 
 
他比我大  的確該叫老丁
但他比我矮  又比我職位低
一見面  他總是畢恭畢敬  低三下四的
喊我  胡大哥
仿佛我是他的親大哥
連眉毛里都帶著一種女人的媚態(tài)
 
一日喝酒
他不勝酒力  卻酒話連篇
眼睛也是斜視著我
說  胡老弟
我  我  我才是你的大哥
你有什么了不起  你不過比我胡子多
但我的婆娘比你的婆娘漂亮 
我的丈母娘比你的丈母娘還丈母娘
你憑什么壓我一頭
 
第二天  他卻一臉烏黑
誠惶誠恐的對我道歉
喝多了  喝多了  我不是東西
胡大哥  你是大哥  我是地地道道的小丁哈
此時  我看他急得脖子上的青筋亂跳
一夜之間  老丁真的老了 
 
 
李子 
 
那是母親一生最喜歡的水果
 
一到季節(jié)
她就從田坎上一背一背的背回李子
讓我們吃
說
桃慌李飽  還是李子管用
可以當糧
 
其實  那時我們家也只有李子樹
除了吃李子
我們也吃不到蘋果  杏  核桃  西瓜
有些水果連名字也不知道
 
這樣多年過去了
問母親還想吃點什么水果
想來想去  母親還搔了搔頭
一回答
還是喊我買點李子回來
說  口里只有李子的味道 
 
 
村里的趙老頭死了 
 
無兒無女的趙老頭在年前
跌了一跤
他爬了半天  也沒有爬起來
他的那張搖搖晃晃的床想伸手扶他
卻無法伸手  眼睜睜的看他
掙扎  蠕動  偶爾動一下  到僵硬
半晌
那張床也閉上了眼睛  死了
 
他的那間獨立的破屋
在村頭邊垂頭喪氣  風吹過時
才偶爾抽泣幾聲
 
村里好心的人埋了他后
他的那間破屋不由自主的倒塌
為村里的人留出了一塊空地
 
有人過年 
在那塊空地上放鞭炮  說是驅(qū)晦氣
有人才恍然想起
趙老頭走時  沒有人放鞭炮 
 
 
老秋 
 
看上去  他的形象有點滲人
牙暴  眼凸  腮鼓 
好像有東西不服教  想突圍出來
 
這還不說
惱火的是  他看任何人好像都是小偷
你只要眼色不正  手拿著東西
他立馬上前  象審問一樣  問得人緊緊張張
臉青面黑  而且眼珠子就象老鼠亂竄
 
但有一次  一個小偷就是這樣落了網(wǎng)
小區(qū)樓上的一個孤寡老人
為此哭了半天
為此笑了半天
還扭著老秋道謝了半天
 
之前  我也看不慣老秋的
認為他區(qū)區(qū)一個保安 
有的時候是狗咬耗子  多管閑事
但這次事發(fā)后  我又覺得有這么一個人
還是不錯的  睡覺落枕
 
昨晚  我還做了一個夢
我和老秋在一起喝酒  喝著  喝著
他就跳了起來  跑到門前
在喊一個陌生的人  站住
那個人拿出一把刀  朝老秋剌來
結(jié)果  卻剌得我血淋淋的
 
醒來  老秋真的在喊我
把窗臺上的太陽敲得臉紅彤彤的
老胡  老胡
你的風濕止痛膏  我給你買回來了…… 
 
 
隔壁老王的秘密 
 
平時  我們天天都在一塊打話平伙
身上那里有痣
都被笑話摸熟了 
筒子街總是憨厚的蹲在身旁
直樂
 
今天  隔壁老王就有點不正常
臉上左右都有女人的巴掌印
紅得發(fā)紫
見人  上也是尷尬  下也是尷尬
眼珠子真是有點灰
我盯著他看
繼而  猴子盯著他看
山豬盯著他看
大妹盯著他看
筒子街一街的人盯著他看
隔壁老王的臉色就變了
 
忍不住  就朝彈花匠吼了起來
你個龜兒子  老子睡了你婆娘一晚上
你媽的卻嫖了老子婆娘十年
要不是龜兒子越來越像你龜兒子
老子還蒙在鼓里  跟你喝酒吹殼子
當兄弟伙供起
媽的 問臭婆娘一下  眉毛還畫在額頭上
把老子的臉不當臉
說著  說著
隔壁老王就捂著頭蹲在了地上
那眼淚砸得筒子街直是跳
 
這狗血一幕先是讓筒子街的人驚噩
后又是好笑  眼里都有樂子閃動
但一會兒  又好象想起了什么
左右的人都開始互相盯看 
你看我  我看你
看著  看著  眼里都有爪子在掐架
筒子街頓時彎彎繞繞起來  味道就長了
病秧子駝背更是一聲咳嗽接一聲咳嗽
卻咳不出一口痰
他也在懷疑
兒子到底是不是自己親生的兒子
不是  又是誰的
 
隔壁老王的秘密已不是秘密
但筒子街的人眼睛里從此都有了秘密
在悄悄出售 
 
 
青草 
 
每個人的靈魂里都藏著一個疼痛的故事
輕易不言
思鄉(xiāng)的時候  才悄悄閱讀
那時  一只酒杯常常忍不住抱著我  哭  笑
淚
如
雨
下
 
我也總是忍不住呢喃
有往事  又開始放風箏 
而那個叫青草的女孩  就是我的風箏
總是跟著我跑  跟著我飛  跟著我趕著太陽咯咯笑
讓童年一地露珠 
那時  生活雖然清貧
但她的土碗里有我  我的土碗里有她
 
可惜  長大后的青草沒有為我開花
變成了一只桃子
被貧窮的父母賣掉  被城里一個傻子啃了
我吼  我叫  我怒 
山坡上到處砸下我的叩問
青草  青草還是憂傷地走了
鄉(xiāng)村的愛情總是在臨門一腳時  被金錢踢飛
那天的那天  小村莊老了
 
幾十年后  我的牙也缺了
懷舊時  滿嘴漏風
但青草從我的一滴濁淚中走出時
還在喊我 
 
 
遇見的那個人，太黑了 
 
真的
我他媽遇見的那個人
太黑了
 
除了一口白牙
從頭到腳的黑  黑得不能再黑
黑得象非洲人搞破鞋生的私生子
入了黑戶  黑檔案
那黑  我都沒有幾個詞兒形容他
許多人就口水吐他
黑就算了  還怪頭日腦的穿一身黑衣
連鞋子都是黑的
黑成一團  黑成一坨  黑成一堆
就是一個黑鬼
 
有人見面就惡心他
他還傻乎乎地見人就笑  見人就吆喝
他是一個種地的農(nóng)民
賣的菜倒不黑  還很干凈 
如女人  一掐  硬是嫩得出水
那天  我買了他一斤蔥子
走時  他生拉活扯還塞了我一把蒜苗
 
我就在想
他是想洗白自己嗎  洗成一個好人
這世道  有許多把錢洗白了的人
心卻黑得很
但我知道
他再洗  也不是洗錢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