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藥一樣的苦澀味道
2023-06-05 11:45:41 作者:陳明火 | 來源:中詩網(wǎng) | 閱讀: 次
陳明火,筆名執(zhí)仗,湖北省鄂州市峒山人。湖北省作協(xié)第五、六屆委員。已出版著作《無鎖的情空》《挑剔名作及評點》《包氏佛詩的考索》等十部(三部中英對譯),主編省級教材《綜合閱讀》等三十余部。已在國內(nèi)外發(fā)表詩、文數(shù)百萬字,有兩百余首(篇)譯成英、日、希臘、俄羅斯、韓等文字。曾獲《中國作家》2003年“全國評比”特等獎、希臘作家藝術(shù)家國際協(xié)會2005年度“歐洲聯(lián)盟杯”獎等多次。另有陳明火詩文評論集《抒情者的迷途》一部。
“草藥一樣的苦澀味道”,來自文學(xué)博士后、青年評論家霍俊明《用藥草的胃燃燒苦疾與光源——關(guān)于包容冰的詩集〈內(nèi)心放射的光芒〉》。
包容冰生活在大面積種植當(dāng)歸、黨參、黃芪的故鄉(xiāng)岷縣——地處甘肅南部的千年藥鄉(xiāng)。從某種意義上講,詩人包容冰的故鄉(xiāng)那些名貴藥材的潛在價值與特殊意義一經(jīng)進入“包氏佛詩”之后,就產(chǎn)生了無窮無盡的活力與魅力,能讓人感受到一種特殊的味道。霍俊明先生將這種特殊的味道理解為詩人包容冰詩中所獨有的“用藥草的胃燃燒苦疾與光源”的味道,也就是文題所說的“草藥一樣的苦澀味道”:
詩歌對于包容冰而言既是求證,又是療治。包容冰的詩有草藥一樣的苦澀味道,這個味道需要用心咀嚼方能體味。這種苦澀既來自于時間給生命個體的給予和剝奪,也與詩人性格和精神的呈現(xiàn)方式有關(guān)。但更為重要的是,在秋霜之冷與草藥之苦中詩人的內(nèi)心卻一直點燃著燈盞。這從內(nèi)心深處放射的光芒足以照徹每一個夜晚,也足以照徹每一個“心懷鬼胎”或病重之身的沉疴——“我在明亮的思想里找一點黑/在黑暗的世界里尋一絲白/摁亮內(nèi)心的光芒”(《內(nèi)心放射的光芒》)。
包容冰帶著家鄉(xiāng)“草藥一樣的苦澀味道”的佛詩,有了“求證”與“療治”的巨大功能,即用詩之真誠尋找證實或求得證實的因果律;用佛之悲憫治療虛妄貪欲的頑疾。而“草藥一樣的苦澀味道”,源自于包容冰點燃了一盞明燈的內(nèi)心,閃耀著太陽月亮一樣的光芒。我們在面對他的詩歌中藏著內(nèi)心放射的光芒之時,需要“用心咀嚼方能體味”。那么,我們?nèi)绾斡眯娜ンw味呢?依霍俊明先生的話說,“近些年的包容冰在詩歌寫作中正逐漸形成和疊加成這樣一個詩人形象——在黑灰的人間他懷抱著燈盞彳亍走在迷茫的風(fēng)雪路上。他的詩歌中不乏溫情的抒情基調(diào),但是整體上而言這是一個在疾病中走得如此之深的人”。在此語境下,顯然“疾病”是作為一種精神想象方式和生存體驗方式同時顯現(xiàn)的。然而,值得我們注意的是包容冰關(guān)于草藥和病癥的場景和氛圍很多時候是與家族命運和自我感知密切聯(lián)系在一起的,比如最具代表性的就是長詩《懺悔書》《夢里的人,夢外的狼》。這樣就使得詩歌的體溫產(chǎn)生了,“當(dāng)歸,黨參,黃芪/這些擦疼我神經(jīng)的植物/曬滿記憶的場院/一臉土色的父親,寡言少語”(《用回憶打發(fā)空茫的時光》)。我們也可以看出包容冰的“塞著草根和藥草的胃”正準備消化更多的時代的雜物和阻梗之物——“父親在一旁的蜂窩煤爐上/煎熬治胃的草藥/瘦骨嶙峋的手指/又一次把我的眼睛擦亮”(《泥腿子的故鄉(xiāng)》)。隨著時間的消逝和中年的焦慮,包容冰的詩歌有著不能消弭的緊張和痛感。與此同時,我們在包容冰的詩歌中還可以發(fā)現(xiàn)時間淵藪中的身體性焦慮:“我在洮河岸邊徘徊/忽然想起衰退的人和事/不由用手梳理散亂稀疏的頭發(fā)/一根白發(fā)掉在掌心/天空無語//天命在即/在哪里安放衰退的肉體/因果無語……”(《衰退》)。
“草藥一樣的苦澀味道”里,有“苦難”的味道。詩人的居住地岷縣“茶住錄,在十萬大山的夾縫中/不敢大聲咳嗽的小小村莊/唯有你養(yǎng)育的舍利/用他的詩歌給你正名/報答故土難忘的恩情”(《茶住錄:洗心革面》);有人子蒙恩投報的哀婉情懷;包容冰始終“記住的,唯有十方寺傳來的音法/與我相伴,像一副良藥/治好了我殺盜淫妄酒的病根”(《那天,走了一趟仁壽山》);有佛子接受佛法教育、去除“病根”的苦盡甜來;詩人的母親“十多年來你失去光明/陷入黑暗的人間地獄/唉嘆,呻吟,悲傷——”(《致失明并癱瘓的母親》)、父親“暈倒在陽春三月的傍晚/不說話的父親/呼吸急促,眉眼不睜/大有撒手人寰的險情”(《不說話的父親》);有苦難生活催發(fā)的親情糾結(jié);包容冰家鄉(xiāng)的名貴藥材“當(dāng)歸啊,當(dāng)歸/我的祖輩傳輩的岷州人/亦或遠走他鄉(xiāng)/亦或漂泊在外/總是聽到/故鄉(xiāng)有一種不絕如縷的聲音/在呼喚——應(yīng)當(dāng)早些歸來/應(yīng)當(dāng)早些歸來”(《當(dāng)歸,當(dāng)歸·7》)……
“草藥一樣苦澀的味道”里,含有“疼痛”的味道。如《活在鞏昌》的第二詩節(jié)“旱象如扯大旗,籠罩其上/糧價陡漲。排空而來的巨浪/將我擊昏在喟嘆的漩渦/運糧的卡車擠入狹窄的街巷/傲然的糧販/炙人的目光如劍/將我深深刺傷”。在這種“旱象如扯大旗,籠罩其上”的惡劣的地理環(huán)境之中,如果說是“天災(zāi)”之年的話,那么“糧價陡漲”,就是讓人深惡痛絕的“人禍”了。為了讓讀者深深地感知到這種難以拒絕的“天災(zāi)”與“人禍”,包容冰著意推出了“街巷”這個特定的場景,并以之烘襯“我”的痛中之痛與難抑的憤怒:干熱形成的巨浪(天災(zāi)),“將我擊昏”(肉體之痛);糧販如劍的目光(人禍),“將我深深地刺傷”(心靈之痛)。有了這種身、心之痛,自然地就會讓詩人因痛而怒(隱喻)之……又如讓人心痛不已的《兒子》,詩中的第一節(jié):借寫給兒子的心語時,把自己受到“一次足以使我身敗名毀的戕害”的人生悲痛深深地暗藏其間,著實讓人萬分的震驚:
當(dāng)你來到這塵世之前
我就經(jīng)受了一次風(fēng)暴的洗禮
一次足以使我身敗名毀的戕害
陰謀被陰謀撕破。氣象更新……
詩中的最后一節(jié):表明遠在他鄉(xiāng)的“爸爸”不能為兒子過生日,僅有“點燃心香為你祝福”,將默默獨坐時的“沒有疼痛”的內(nèi)在之痛推向親情的極致,直逼人類情感的底線——無奈的“爸爸”在遠方對兒子說:
兒子,爸爸在千里之外采集露水
與花朵。餐風(fēng)飲雪
顱骨敲在冬天的脊梁上
沒有疼痛。褲管在朔風(fēng)中作響
貧困的爸爸在你生日之夜
只有靜坐。點燃心香為你祝福
“草藥一樣的苦澀味道”里,含有“災(zāi)難”的味道。包容冰的家鄉(xiāng)從古至今是災(zāi)難之地,天災(zāi)人禍頻發(fā)。八年前,也就是2012年5月10日,岷縣發(fā)生了特大冰雹山洪泥石流災(zāi)害,包容冰的“災(zāi)難”詩篇如泉水般涌出。他接連寫下了“災(zāi)難的重量,無法估量/無時不有。在我們?nèi)庋劭床坏降牡胤?虎視眈眈”的《災(zāi)難的重量》、“百年不遇的山洪,為什么/像一把銳不可當(dāng)?shù)睦麆?偏偏在我的頭上開刀”的《納納溝在深思》、“沉默的耳陽溝,不說一句話/你跌倒在莊窠的泥水中/四肢無力,一時站不起來”的《耳陽溝無語》、“泥沙下掩埋的怨魂/在鬼門關(guān)報到/活著的人,丟魂落魄/只剩下一具空空的軀殼”的《紅崖村的自述》、“無神論者,在死亡的陷阱里/越陷越深,找不到出期/黑暗的時光比黑暗更黑”的《災(zāi)難的訓(xùn)示》……包容冰在大災(zāi)大難面前,以一個帶著疼痛感的佛者洞察了災(zāi)難的前因后果:
鄉(xiāng)親,你們在哪一道里輪回
只有你們自己知道
未來的災(zāi)難、戰(zhàn)爭,更大更慘
誰能捫心自問,靜心沉思
尋找脫離自救的途徑
與其說為死去的人哀悼悲傷
不如幡然醒悟,問問沉默的圣哲
問問釋迦牟尼
人生最大最好最美的前途
在哪里?在哪里?在哪里……
“草藥一樣的苦澀味道”里,含有“死亡”的味道。包容冰對“死亡”的感悟是一個佛者的感悟,他往往站在精神的高地體驗著“死亡”。他能在《深夜蘇醒》中思考著“死亡的消息不脛而走/在相逢的路上撞擊”;在《秋濃天漸涼》中想到“誰在地獄、畜生、餓鬼道報到/誰在天堂、人間、阿修羅道問世”。他看清了“死亡”的無甚差別;在《2012年,誰言世界末日》里直面“二十歲之歿與百歲的死其實沒有多大的差別”,要說 有什么差別的話,那只是“你淺顯粗俗無知的內(nèi)心分別”,因為“死亡,是多么可驚可怖的事。怕不怕/都是無法避免的,最終都是一樣的結(jié)局”。包容冰憑借佛慧的支撐,認為“死亡是一種哲學(xué),死亡是一門藝術(shù)/害怕的人,也死了/不怕的人,也死了/會死的人,在死亡里永生/不會死的人/在死亡里死亡”(《沉思》),顯示了一種超妙的“死亡”觀:“學(xué)會死亡/學(xué)會死亡是一個人最大的榮幸”(《2012年之夏:感慨》)。尤其是《讀〈西藏生死書〉》,包容冰對死亡的哲學(xué)與藝術(shù)可謂“成竹在胸”了。他在35個詩節(jié)里品讀了不同“苦澀的味道”,可說是有關(guān)生與死的宣言與告示:“死亡是一部不可不讀的大書/錯過今世,遙遙無期/我要跟死神有個約會/在《中陰聞教得度》里/找一條脫胎換骨的路徑”,只是“死亡是絕對不平等的/有人死得富麗堂皇/有人死得貧窮可伶”。于是,“當(dāng)罪惡感充滿世界時/所有的苦難必須加以/轉(zhuǎn)化成覺悟之道……//‘啊,神圣的主,祈求你/成全我的愿望//讓我安慰別人,而不求被安慰;/讓我了解別人,而不求被了解/;讓我愛別人,而不求被人愛;/我們因付出而領(lǐng)受,/我們因?qū)捤《@得寬恕,/我們因死亡而獲得永生’”……就這樣,包容冰的《讀〈西藏生死書〉》所展示的汪洋恣肆的語言,開闊蒼涼的意境,大悲大憫的深情,清靜透亮的佛智,完全可以讓人感受到佛詩中的思想性與藝術(shù)性的一種完美結(jié)合。
“草藥一樣的苦澀味道”里,不僅關(guān)涉到詩人的多層感悟和生命詩學(xué),還有與詩人的佛門境界、個人化的歷史重述和現(xiàn)實想象能力有關(guān)?;艨∶飨壬械剑河绕涫呛笳撸谶@個時代喪失了精神難度和語言良知的寫作語境中顯得更為重要。為此,詩歌成為包容冰的一種記憶方式,一種用“時間”和“逝去之物”、“身體癥狀”、“內(nèi)心淵藪”印證自我和身邊之物的一種寫作本能。包容冰的寫作恰恰是對自己“精神出生地”知識的記憶恢復(fù)和精神重建。是的,包容冰的很多有“苦澀的味道”的詩篇都指向了岷縣的鄉(xiāng)村、家族和往事,而這種帶有精神傳記和命運“本事”的寫作特征正在成為苦澀的甚至宿命性的挽歌。在詩行中,能讓人聽到沉重的喘息與呻吟、無望與希望。“草藥一樣的苦澀味道”,是包容冰所擁有的一種較為特殊的味道,是“包氏佛詩”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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