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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心耕讀,在新城故土中刨出詩章

2023-04-02 10:35:00 作者:劉萬慶 | 來源:中詩網(wǎng) | 閱讀:
劉萬慶,1954年出生,天津市北辰區(qū)作家協(xié)會原主席。作品散見于《通俗小說報》《天津文學(xué)》《湛江文學(xué)》《五臺山》《延河》等文學(xué)期刊,《捧角兒》《本草》連續(xù)兩屆獲得天津市“文化杯”中篇小說一等獎,著有60萬字文集《淚竹林》。

  津門重鎮(zhèn)宜興埠自古人才輩出:晚清首位天津籍武狀元、辛亥革命初的新疆都督、民國政府考試院長、南開大學(xué)之父,改革開放后的共和國總理……因而,成村730余載每每領(lǐng)風(fēng)氣之先,尤以“重商重教”和“一村一鎮(zhèn)”著稱。“三級所有、隊為基礎(chǔ)”時,1村即1個公社、10個大隊、100個小隊。1994年始,鎮(zhèn)政府自行組織實施舊村改造,如今,舊貌已不復(fù)存在,代之而起的是“曠世新城”。

  寫孟憲冬,評他的詩作,委實離不開如上的歷史背景和社會環(huán)境。
 

(一)未改的是鄉(xiāng)音,還有一顆詩心
 

  在天津,沒人把宜興埠的埠念成“bu”,連廣播電視也讀fu(府)。在宜興埠,你說你是“宜興府人”八成是外來戶,比如我;你說你是“余府銀”才是正宗的本地人,比如詩人孟憲冬。當(dāng)他參加文學(xué)活動發(fā)言時,文朋詩友們只要聽到一口純正的宜興埠話,就知道是孟憲冬。可以肯定的是,也知道在一片京腔衛(wèi)調(diào)的包圍中,自己的鄉(xiāng)音很“格色”,但他既不為此而汗顏,也不尋求做改變。因為他自信,無論個人、家庭,尤其生于斯長于斯的宜興埠,都擁有不必心虛氣短、反而殷實深厚的文化傳承和底蘊(yùn)。

  于是,他用家鄉(xiāng)特有的音韻,寫出了對家人最初地觀察:“奶奶的棗木拐不停叮咚/爺爺?shù)亩贪宴犞刖W(wǎng)蠅爬”;“家鄉(xiāng)的雨亮亮的/像是媽額邊的汗/家鄉(xiāng)的雨灰灰的/像是爸抽出的煙”。

  同時,當(dāng)然也少不了對家鄉(xiāng)景致的印象:《麻雀》,“因何唇來舌往/聽我用咳嗽勸架”;《蟋蟀》,“斗不過一根草絲的慫恿/咬不過幾粒米的引誘”;《炊煙》,“是柴草的夢/抽出縷縷柔情/被晚風(fēng)拉成/高低不平的詩行”;《我的河》,“河邊洗腳的妹/輕描淡寫地撩起一眼秋波/讓我二十歲的季節(jié)/燕語呢喃,驕陽似火”。

  當(dāng)然,他更多的是讀詩:二李、大小杜、聞一多、賀敬之、北島、舒婷,也曾將顧城的《黑眼睛》背得滾瓜爛熟——我毫不懷疑,宜興埠既是他詩心的萌生地,也是他詩情的伊甸園。因此,當(dāng)他“沒有詩情時,就去野外多走走,四時風(fēng)景,決不會讓你一無所獲、頭腦空空”;還有“家鄉(xiāng)的夜,是暖巢,我的詩在此產(chǎn)卵、孵化”。
 

(二)嬗變的家園,請保留那份鄉(xiāng)愁
 

  憲冬始在《北斗星》發(fā)表詩的1996年前,雖為鄉(xiāng)黨,我與他并無交集。我的另一師弟周永君在早幾年去過他家:“很普通的農(nóng)家小院。正是四月,高大的槐樹開了,馥郁的花香綴滿枝頭……兩人守著一壺苦茗,也守著一大堆文學(xué)話題。”待我想去他的農(nóng)家小院時,卻被告知拆遷了——于我來說是遺憾,于他來說是傷感:

  他寫《老屋》,“有時,我真的不如/一羽鴿子、一尾燕/濃濃的思念/僅靠一包煙”;他寫《村莊》,“夜的黑土地上/灑滿月的銀亮/微風(fēng)徐來/棗樹梨樹,挽臂交談……看家狗臥成一首朦朧詩/螢火蟲背一盞小燈/去莊戶人家的洞房/把紅燭點燃”;他寫《請保留》,“請保留晶亮的/小河、水草、游魚/請保留迷人的/夏夜,蛙鳴領(lǐng)銜的靜謐……請保留民謠的完好無損/未被污染的村落痕跡”……

  理所當(dāng)然——他也寫了舊村改造的期待,“樓宇花園,還在沙盤上閃亮/心中的小鼓/叮叮咚咚的打樁……來不及一瞥啊/來不及駐足、徜徉/我的詩,便在推土機(jī)的/馬達(dá)聲中飛揚(yáng)”。

  情亦使然——他更寫了喬遷的喜悅,“再不用登梯爬高/上房掃雪/再多的蜂窩煤/燒不出暖氣片的溫馨……臭水溝沒了/垃圾堆沒了/蒼蠅失蹤,蚊子絕跡/一把把的蒲扇,搖出多少芬芳清涼”。

  氣更浩然——他尤寫了新時代的向往,“陽光下的古鎮(zhèn)/抖落歷史的塵埃/和著時代的節(jié)拍/啟航在一條金色的航線/陽光下的古鎮(zhèn)/攜著她七百年的滄桑/在鍍金的春風(fēng)秋雨里/巍巍然挺起身姿/站成一座山/引來無數(shù)的驚嘆”。

  我以為,大凡有使命擔(dān)當(dāng)?shù)脑娙?,總是用情懷與生活對話,用生命給時代加速。憲冬的詩景詩句,完美展現(xiàn)了新時代詩人的鄉(xiāng)愁與鄉(xiāng)痕,讀來有如一部家鄉(xiāng)巨變史。情理之中的是,他最終成為新修《宜興埠鎮(zhèn)志》的主撰人。
 

(三)新城新韻:《在郊野公園的河灘上》
 

  當(dāng)蜿蜒穿過宜興埠的津圍公路,規(guī)劃調(diào)整拓寬后跨過永定、永金兩河大堤的時候,詩人憲冬用悸動不已的詩情和濃墨重彩,寫下了《在郊野公園的河灘上》;當(dāng)另一師弟、《天津詩人》總編羅廣才常把“唯好詩是舉”當(dāng)口頭禪的時候,我讀到了發(fā)在他刊物上的這首力作。我不諱言,至今,我也難掩對這首長詩的喜愛!

  “幾只玲瓏的蝸牛,懸在水草上探風(fēng)/燕子翻飛,喜鵲啼鳴/空氣的鮮,波光的靜/如此的曠美、寥廓……思緒,跟小螞蚱們一起歡樂地跳動/文人雅士們駐足凝望/乘著春風(fēng),一頭扎進(jìn)了唐宋”。

  我捫心自問,我算“文人雅士”嗎?我也曾去過許多次郊野公園的河灘,我卻沒有一次“扎進(jìn)了唐宋”。

  “有些久違的、久違的恍若隔世/只是有些陌生、陌生如返鄉(xiāng)的河蚌/爬出博物館,蠕出標(biāo)本柜/蝴蝶的耳朵太尖細(xì)/似乎捕捉到’哧溜’一聲/還有野鴨、蜉蝣、點水的蜻蜓/還有被放牧的河岸……找回原鄉(xiāng)、犁鏵、漁火、陳年舊事……這就是周游四方后/通往夢境的回歸線”。

  讀到此,有些久違的情緒、感覺油然而生并追隨著詩人的筆觸,讓夢境和理想,照見脫胎換骨后的家鄉(xiāng)。

  “我們繞花轉(zhuǎn)草,邊走邊停/不僅僅是寫詩、潑彩、抒情……不僅僅是散心、解悶、撕縷蛛網(wǎng)的絲繩/不僅僅是炫筆,給文字圖點靈性/漸入高潮時,來次你唱我和的吟詠”。

  設(shè)問,巨資打造的郊野公園,除卻這多“不僅僅”還如何呢?

  “讓現(xiàn)在的孩子認(rèn)知/讓將來的孩子認(rèn)知/認(rèn)知祖先熟稔的坡地、世代的倉稟”。

  讀憲冬的詩,與他此時此地樂而忘返的心情一樣,讓我愛不釋手、欲罷不能。因為——

  “每串腳印都滲透著泥土的盛情/每次張望都浮現(xiàn)村莊、矮墻、土屋的剪影……野水濺鞋襪,何其浪漫/花到解語處,氣質(zhì)不同/渺遠(yuǎn)的跡象、拙樸的遺存/尹兒灣、塌河淀、貝殼堤/歷史的余脈,綿延著二十里奇妙的河風(fēng)……”

  是的,我喜歡憲冬對韻詩的堅守,我喜歡憲冬對詩韻的追求——尤推這首《在郊野公園的河灘上》,不是一句“朗朗上口”可以了得——他的節(jié)奏感、韻律感和音樂性,可與郭蘭英的《一條大河》比美,可與《劉三姐》的山歌對唱。
 

(四)素心耕讀,與精神家園的守候
 

  解放前,腦瓜活泛的宜興埠人,販賣“麻桿兒、蕎麥皮”的吆喝聲響亮于天津衛(wèi)城里城外;即或在“割資本主義尾巴的文革十年”,兜售“五香大果仁兒”的身影依然穿行于海河兩岸的大街小巷。改革開放以來,抬頭找路、悶頭賺錢的宜興埠人,更是八仙過海各顯其能。憲冬呢?似乎不為世俗的喧囂膨脹,也不讓祖?zhèn)鞯母x家風(fēng)坍塌。在宜興埠、在北辰區(qū)、在天津市的詩壇,亮出一道田園風(fēng)光的春華秋實。

  2000年秋月,他的詩集《落雪的村莊》由遠(yuǎn)方出版社出版。北辰文學(xué)教練、著名作家、我們的滑富強(qiáng)老師為他作《序》說,他把寫作視為經(jīng)國之大業(yè),不朽之盛事……心有所感,發(fā)而為詩……有時為了詩中的一個字,幾次給編輯打電話以求訂正,大有杜甫“吟成一個字,捻斷萬根須”的精神。無名時,沒讓老師失望;出名后,沒忘老師的栽培——在《致滑富強(qiáng)老師》中他寫道,“我是你的一支筆/要寫出你的紅花綠柳/我是你的一滴墨/要討還你漆黑的發(fā)綹/我是你的流螢/永遠(yuǎn)追隨在你夜晚的街頭/我是你的一抱柴草/要為你把冰寒驅(qū)走……”

  我敢說,滑老師在北辰開荒造林、精心育苗逾四十載而不輟,放眼文壇世所罕見;我也敢說,他的學(xué)生弟子尊師重道不忘師恩,在當(dāng)下文學(xué)方陣、作家團(tuán)隊中獨(dú)樹一幟、楚楚動人——這也是憲冬奕奕守候著精神家園的一筆財富。

  當(dāng)生命的年輪即將駛進(jìn)“甲子”的站臺時,他依然初心不改:他說,寫與眾不同的詩,做與眾相同的人。
 

(五)鑄就詩魂,在泥土中刨出詩章
 

  1984年元旦子夜,“新兵蛋子”孟憲冬鉆出被窩、走出營房,端著“半自動”站崗執(zhí)勤。雪花飄飛,萬籟俱寂。“日暮鄉(xiāng)關(guān)何處是,煙波不見使人愁”脫口而出,詩手便有些發(fā)癢。好巧不巧,墻根下正有一截藍(lán)粉筆,遂俯身拾起,在白墻上寫下一聯(lián):“寒光下苦苦站崗何時站完;團(tuán)圓日家家團(tuán)圓我不團(tuán)圓”,橫批“為了什么”。翌日早操時隊長令其“出列”,說了句“你干的好事兒”!事后被叫到辦公室說,站崗值勤不許亂寫亂畫。念你是新兵且有些文采,下不為例。只是橫批最后“什么”二字需改為“祖國”!憲冬驀地如醍醐灌頂——是啊,為了祖國,一切都值了!

  不久,他發(fā)起成立了“叩窗”詩社,并把愛國的種子,植入自己的詩心、詩魂。

  有道是愛國,要先愛自己腳下的土地。為此,他深情寫出了《這塊土地》《土地贈言》《草地風(fēng)雨》《雨淹土地》《因土地而流淚》《土地,在沉默》《宜興埠,生我養(yǎng)我的這塊土地》等長詩短句。還有那些不以“土地”標(biāo)題的詩作,也賦予土地以神圣,比如《老農(nóng)》,“他把最真實的作品/刊登在土地上面/讓我們圍著餐桌/至少一日三遍的捧讀”。

  2009年,我在區(qū)里、他在鎮(zhèn)上同時負(fù)責(zé)困難家庭的住房保障工作,聯(lián)系多了起來。一日散會雨未停,他提議約上廣才、永君、京立等詩友小聚。不經(jīng)意間,話題信馬由韁地提到了艾青。廣才便用京立的“免提”撥通了艾青夫人高瑛女士的電話。作為艾青的崇拜者,我們每個人都有幸與老人家說了兩句。輪到憲冬時,他恭恭敬敬地站起來,對著“免提”背誦起艾青的名篇《我愛這土地》:“假如我是一只鳥/我也應(yīng)該用嘶啞的喉嚨歌唱”——憲冬的聲音開始發(fā)顫。“然后我死了/連羽毛也腐爛在土地里面。”憲冬的眼睛開始模糊。“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淚水?/因為我對這土地愛得深沉……”憲冬竟自淚雨滂沱,我們幾個詩友,已然被感染得淚眼婆娑……

  自那日起,我明白,憲冬是真正的土地的歌者。

  兩年多后,我從《北斗星》《天津工人文學(xué)》《天津日報•文藝周刊》分別讀到了他的另一篇獲獎詩作:《給我的祖國》——

  一條黃河從心頭穿過/一座珠峰在夢里巍峨/金雞在地球之巔報曉/銜來九百六十萬平方公里的曙色……

  不久前,我與憲冬深談,他說,我別無他求,只想在泥土中刨出詩章,只想用詩歌素描人生。

2022.12.16于沽北

孟憲冬作品
 
我希望 
 
我希望此生無虞
每個人衣食無憂,安享太平
我希望所有的人和事
像琥珀露珠似的晶亮透明
見面溫文爾雅,彼此禮貌尊重
我希望直來簡走
眼睛與心不再抵牾、背離
我希望經(jīng)歷、學(xué)識、與趣好
像飯桌上的菜,口味不同
我希望文學(xué)的舟楫,如遇險浪
把詩人甩下,給作家騰輕
我希望所有撓頭的往事
化作春天的花,秋日的果
我希望一切的隱憂、傷痛、乃至于
無聊時的哈哈放縱
絕訣、消失、漸漸抬高理性
我希望最終蓄滿我們眼眶的
是一捧捧幸福的淚盈
我希望在你跋行的沿線
刪掉兇夜、鬼魅、致命的穴井
我希望世間達(dá)人、蓬蒿草介
伸手相握,就是弟兄
我希望心門多窗,窺視著
那些樸美的蠶蛾或是瓢蟲
我希望無端的莽撞
有人慨然笑之,心胸寬宏
我希望腦脹時的疏忽
拭去閑雜,重歸正統(tǒng)
我希望和你在茶桌之上
聊古辯今,相交一場
我希望讓那些含鉛的虛譽(yù)
拋若鴻羽,而且永不俯沖
我希望人生四季的圖譜
如自然界里的春夏秋冬
我希望喊你一句什么
只需笑著點頭,不必回聲
  
(原載于《天津日報》20111020日北辰之聲七彩星河副刊)


村莊的姿勢
 
母親一盤腿就是
父親一貓腰就是
而我不是
 
我被村莊用一桿桿鉛筆調(diào)直
派去按摩城市
 
(原載于《天津詩人》2012年夏之卷)
 
 
人老如嬰
 
我看見湍漩的激流
倏然間溫馴起來
在深藍(lán)的湖面上波光閃動
我看見落滿光斑的手杖
亦步亦趨地叩拜斜陽
輪椅慢移,積雪草消隱在暮色里
此刻安好,揮之不去的瞌睡
讓雙目微攏,眼瞼低垂
此刻的意念不再宏闊,景色單一
搜出某些沉睡的小事
從一粒花生米的香熟里回憶
人老如嬰
漸漸松軟發(fā)皺的皮膚
是一件抓緊血肉的睡衣
囁嚅遲緩的語調(diào)
風(fēng)干了油滑與嬉皮
一匹年邁的老馬
解蹬卸鞍,交出了最后的尾蹄。
  
人老如嬰
父輩,側(cè)耳過來
我要彈奏一支搖籃曲
 
(原載于2012年12月6日《天津日報》北辰之聲七彩星河副刊) 
 
 
在郊野公園的河灘上 
 
在郊野公園的河灘上
遍地清芳,滿眼妙彩
幾只玲瓏的蝸牛,懸在水草上探風(fēng)
燕子翻飛,戴勝鳥啼鳴
空氣的鮮,波光的靜
如此的曠美、寥廓
文人雅士們,駐足凝觀
乘著春色,一頭扎進(jìn)了唐宋
 
收住了表面的激動
大自然啊,還原了你本真的面孔
只是有些久違,久違的恍若隔世
只是有些陌生,陌生的像返鄉(xiāng)的河蚌
爬出博物館,蠕出標(biāo)本柜
蝴蝶的耳朵太過尖細(xì)
它似乎捕捉到“哧溜”的一聲
 
還有野鴨、蜉蝣、點水的蜻蜓
還有被放牧的河岸,自由安詳
遠(yuǎn)離鋼筋水泥的樊籠
找到原鄉(xiāng)、犁鏵、漁火、陳年舊事
不必落墨,少要鉤沉
這就是往昔,這就是淚腺
這就是周游四方后,通往夢境的回歸線
 
讓現(xiàn)在的孩子認(rèn)識,讓將來的孩子認(rèn)識
認(rèn)識灘洼,認(rèn)識澤藪,認(rèn)識自然
認(rèn)識祖先熟稔的坡地,世代人的倉稟
彎柳虬槐,站成世紀(jì)的輪回
軟泥濕土,默不作聲
你在呼吸,它們也在呼吸
生命的對話,就在輕微的呼吸間交融
 
是啊,我們繞花轉(zhuǎn)草,邊走邊停
不僅僅是寫詩、潑彩、抒情
不僅僅是游覽、賞閱、編織短夢
不僅僅是飲酒、縱歌、喜而涕零
不僅僅是散心、解悶、扯縷蛛網(wǎng)的絲繩
不僅僅是炫筆,給文字涂點靈性
漸入高潮時,來次你唱我和的吟詠
 
切勿喧噪,請你要蹀躞慢行
在郊野公園的河灘上
每串腳印都滲透著泥土的盛情
每次張望都浮現(xiàn)村莊、矮墻土屋的剪影
讓芒刺扎一下,祛除百毒
讓蜂螯蟄一下,荊葉消腫
讓枝條掃一下,陡然間體態(tài)輕盈
野水濺鞋襪,何其浪漫
花到解語處,氣質(zhì)不同
渺遠(yuǎn)的跡象,樸拙的遺存
尹兒灣、塌河淀、貝殼堤
歷史的余脈,綿延著二十里奇妙的河風(fēng)
 
在郊野公園的河灘上
思緒,跟小螞蚱們一起歡快地跳動
 
小注:天津北辰郊野公園始建于2011年,依河傍水,保持原自然風(fēng)貌,以大綠、野趣、生態(tài)、親水為主題,是市民覓古尋幽、休閑游覽的好去處。
(原載于《天津詩人》2013年秋之卷)
 
 
賣姜的老人
 
蒼老的咳嗽,遠(yuǎn)遠(yuǎn)傳來
帶著,泥土的沉重
滾進(jìn)我的菜藍(lán)
  
地攤上,鮮亮的姜塊
像雞、像羊、像駱駝
像心臟的標(biāo)本
像你嘮嗑時的家常話
既實在,又得體
  
綿軟的冬陽
落斑于絳紫色的條絨棉帽
看你揣手取暖的姿態(tài)
使我想起過世多年的鄉(xiāng)間祖父
  
小小姜攤,極易忽略
像林遮草蔽的渡口
木訥憨實的你    
如一尊嚴(yán)重風(fēng)化的雕像

(原載于2013年11月14日《天津日報》北辰之聲七彩星河副刊)

塘沽:受傷的臉
      
倘若不是兩聲驚天的震響
渤海灣,依舊晚風(fēng)習(xí)習(xí)
倉庫外,五大街披著柔和的燈紗
酒杯怎能打翻?牌桌自動掀倒?
浪濤,舔舐這繁華的一角
 
然而,平地響起炸雷
然而,星空噼啪亂爆
沖天的烈焰,誰之罪
倒塌的樓宇,掛上孝
哪來的蘑菇云,怎樣的沖擊波
堆垛、集裝箱、稅單、企鵝的腳步
瞧吧!神農(nóng)也湊不齊的藥
 
戰(zhàn)士啊,魔鬼唇邊的笑
腰帶、頭盔、戰(zhàn)斗靴、水槍、滅火器
霧一樣消失!捉迷藏啦,兄弟
快出來吧,抽根煙咱就睡覺
 
塘沽:受傷的臉
——鳳凰的利爪?麒麟的角
蛇的牙尖?失戀的貓
靜靜,再靜靜,把呼吸調(diào)勻
等海水消毒,紫外線治療
 
(原載于《天津詩人》2015年秋之卷)

 
落雪的村莊
 
如一幅畫
總也掛不上墻
似一首詩
總也難成行
 
此刻,我那落雪的村莊
夾在劉長卿的故紙堆里
睡的正香……
牽魂的
是那彌著土味的熱炕
是那填滿草灰的灶膛
是那破舊的飯桌
那壺?zé)?br />倒不盡父親綿綿的家常
母親的粗布圍裙漂亮又清爽
懸梁的吊簍里
儲著抗冬的干糧窗外
是靜靜的白
白胡須的樹
白頭頂?shù)姆?br />白胖的雪孩
透著一副逗人的嘎樣
是誰在高聲地喝喊
把落雪的村莊輕輕搖晃
 
倚著樓窗
眼睛在用力地眺望
思鄉(xiāng)的鳥
撲開銀亮的翅膀
在落雪村莊的上面
默默地翱翔
久久地飄蕩

(原載于《天津日報》2015年12月10日“北辰之聲”副刊)

 
毛澤東草書
 
茫茫青草地,盡收眼底
一支狼毫筆,電閃雷鳴
輕撥草叢,不全是蟲飛蝶舞
也鮮見花朵們艷麗的酒盅
土槍與鳥銃,迸射出燎原之火
草鞋和野菜,填埋著深洼淺坑
張旭之癲,怎癲過嗆喉烈酒
懷素之狂,怎狂過袈裟禪經(jīng)
 
毛澤東抬臂、懸腕、俯胸
我看見智者豪放的飛白轉(zhuǎn)騰
一行行牛羊喜食的自由體,緊跟著
一條條魍魎們的火繩
災(zāi)難紛亂的中國啊,從硯臺里
補(bǔ)鈣加碘,抖擻著詩意般的黎明
宣紙上硝煙散盡
我看見偉人從厚厚的墨草里
孵化出一聲震驚寰宇的雞鳴
 
毛澤東草書,揮灑著
九百六十萬平方公里的大地情
(原載于《天津日報》2017年6月29日“北辰之聲”副刊)


消失的村莊


扒開樓群
看不見深巷聞犬吠
雞鳴桑樹顛
老屋與舊巷,是亂碼的昨日
湖南腔東北調(diào)
外來的方言土語
逼得耳朵生疼
信手指點處
狹小的鹽巡胡同
躺在一張老地圖上盤桓
宮后街頑皮的身影
莫不是那只
被烈日和強(qiáng)光驅(qū)趕的
鵝頭鸚鵡
可憐巴巴,寂寥無聲

家在何處
老槐樹高臺守望
踩著花磚,踽踽而行
風(fēng)物不再,家鄉(xiāng)
只剩下一個憋屈的地名
施工號子格外嘹亮
掩蓋了所有鴉叫蟲鳴
晃動的安全帽,上接雨水
下淌汗滴,像鮮艷的蘑菇
讓我驚喜,亦惶恐
扒開樓群

(原載于《天津日報》2020年12月3日“北辰之聲”副刊)

 
我的村莊消失了
 
打樁機(jī)與塔吊車忙碌不歇
一波又一波的聲浪
沿著平整的地面
直直地
涌向了天空
奶奶的拐
一條腿
一條黃昏的腿
一條不會得關(guān)節(jié)炎的腿
撇成了哭喊……
奶奶,踮著最后的小腳兒
顫顫巍巍地
連咳帶喘地
走遠(yuǎn)
留下的回憶
直接又簡短
握著
棗樹的一枝干
想起奶奶平時不放心的樣子
眼角止不住地
一閃,一閃……

(原載于《天津日報》2020年12月3日“北辰之聲”副刊)

 
一朵像樣的云
 
一朵像樣的云
輕緩地走過
發(fā)梢、睫毛、皺紋
不落纖塵
像牛,似羊,抑或是
飛旋的水井
 
老柳樹長命百歲
枝條揚(yáng)鞭,溫柔抽打
恬靜的草坪
崩塌也是一朵像樣的云
剛剛玉壘,轉(zhuǎn)瞬墻傾
支離破碎就支離破碎吧
完好無缺就完好無缺吧
不矯情,不刻意,不亂行
抬眼望,眼酸
觸手摸,手疼
一朵像樣的云掛在
呼呼作響的電線桿上
那些小巷和磨房
那些過往和軼事
青石臺階上的水珠,蒸發(fā)了
亦如消失的蟲鳴
 
一朵像樣的云,來的隨意
走得散淡
脆弱的神經(jīng),被扯動
圍著樓群轉(zhuǎn)悠
用盡氣力
喊不出一條彎曲的胡同
 
(原載于《天津日報》2021年12月16日“北辰之聲”副刊)

 

  孟憲冬,1965年出生于天津市北辰區(qū)宜興埠鎮(zhèn)。作品散見于《天津詩人》《中國詩人》《詩歌月刊》《天津文學(xué)》等文學(xué)期刊和多種詩歌選本,著有詩集《落雪的村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