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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人的精神疆域到底應該有多遼遠?——詩人評論家郭守先印象

2021-03-04 16:10:59 作者:謝彭臻 | 來源:中詩網 | 閱讀:
詩人郭守先的訴說與詰問是真誠的,悲愴、無奈,卻又不肯妥協,時間久了,這樣的書寫也就成了“獨語式”的創(chuàng)作。這種情形有點像魯迅先生在寫作散文詩《野草》時的復雜心緒——內心積郁頗多,卻無排遣之道,只好逼視內心,向更深的哲思層面掘進。當然,魯迅先生最終從這部散文詩集中拿出了“反抗絕望”的生命哲學,而詩人郭守先則將詰問化作了慰藉心靈的自嘲和抒情,又在抒情中重新燃起理想的火苗,用以燭照自我和他組建的精神部落——高大陸七棵樹。

詩人評論家郭守先近照
 
        郭守先出生于樂都湟水南濱的農耕之家,這個縣區(qū)是海東農耕地區(qū)的精華,毗鄰甘肅,歷史上即以文化繁盛、才俊輩出著稱,是青海省公認的文化大縣。
        在這片有著豐厚文化積淀的土地上,孕育出幾位出色的文人或藝術家,是再也正常不過的事情了,即當下而言,郭守先在詩歌寫作和文學評論方面創(chuàng)作勤奮,成績斐然,吸引了省內外文學界關注和肯定,可稱本土新世紀具有代表性的詩人、評論家。
        郭守先從少年時期癡迷于文學,高中時期即糾集了一干同學,創(chuàng)辦了“湟水文學社”,鐵筆蠟板,出版了《湟水濱》數十期。在文學河流中稚拙的試水,拍打出的聲浪,被記錄在了地方文學史冊頁里。上班工作也沒有隔離和文字的緣分,也曾以文學專長被借調到省地稅局主辦《青海稅報》達七年之久。
        如果說少年時期的舞文弄墨不乏青春期的萌動,那么窮極幾十年的堅守,就有著宗教皈依般的虔誠和執(zhí)著,這在很大程度上意味著將文學視為生命的托囑和精神的信仰。
        大學中專畢業(yè)之后撒落在省內外各地的同窗文友們,大多都沒能延續(xù)文學創(chuàng)作,不少當年志同道合的文朋詩友被裹帶進了官場商海,其中也不乏成功者,在主席臺浮華的聚光燈下暗自慶幸命運的眷顧,或者是在商場的觥籌交錯中顧盼自雄。而郭守先一直堅持了下來,三十多年的文學旅途跋涉,留下了《天堂之外》《稅旅人文》《魯院日記》等作品。雖然伺弄文字的時間長度或者碼字的高度并不能直接佐證作家的文學成就,但起碼標記了一個詩人的精神疆界。
        我個人以為,文學至少有一個好處,一個具有較高文學素養(yǎng)的人至少比起凡庸之輩,有著獨立而堅固的價值體認,從而在精神上始終貫穿著拒絕被世俗同化的自覺。
        拒絕被世俗同化,就難免被視為異類,郭守先也曾有被單位同事視為異類的閱歷,主要緣由還是在于始終以真性情、真面目示人,保持識見的獨立,不趨紅踩黑、隨聲附和。體制內一個個身邊熟悉的朋友同事,或在堂皇的辦公樓里行色匆匆進進出出,或坐在豪車的舷窗里面趕赴會議,或在華燈初上的奢華酒局中小心酬酢,一個服從于內心寫作的作家自然無心戀棧這樣虛薄的榮耀,還須耐得住孤獨,守望在寂靜的書齋里讀書寫作,與熱鬧浮華保持一點距離。
        作為文友我曾與郭守先有過無數次探討,我們皓首窮經跟這些方塊字較勁,寫作的意義到底在哪里?話題也及于當下文學出版物的數量達到了空前,但是真正能打動人心的作品并不多。就一般的情形而言,詩歌大抵已經異化為自娛自慰的工具,長期仆從于物役遮蔽的精神視野,個性意識漸次萎頓的作品甫一出爐往往被評論家所詬病,心無旁騖秉持純粹精神價值追求的寫作者并不算多等情狀中,保持純粹的文學追求尤為難得。
        寫作的最低動機應該服從于內心的需要,但僅僅保留個人的此項權利是遠遠不夠的,尤其作為具有一定社會影響力的作家,更應該關注公共秩序和歷史性事件,背負為生活苦難的人群呼號的天賦義務,嗣存冀望擦亮社會良知的清醒。郭守先就是一個純粹的詩人和評論家,他心中的文學之燈,不光跳動著照亮自己內心的燭火,也升騰著照亮世間黑暗甬道的光焰。
        近年來,郭守先對于文學創(chuàng)作的思考漸次深入,文學創(chuàng)作的方向有所拓展,由詩歌創(chuàng)作逐漸偏傾文學評論,如果將早年寫就的幾百首詩歌比擬為文學之路上跋涉的一個個腳印,那么近幾年結集付梓的評論集《士人脈象》、文論專著《劍膽詩魂》不妨比喻為在更加寬闊的文學領地上的一遍遍逡巡,特別是《劍膽詩魂》對文學道統(tǒng)的梳理歸納鑒納古今、博采東西,用心之專、用力之深令人敬佩,以現代性人文精神作為精神構架的專著已然有獨到之處且自成體系,不過它的意義目前尚沒能完全彰顯。
        也許,只有當喧囂的塵埃落定、浮華褪盡時,后來者才能掂量出真誠而執(zhí)著的詩人一行行精心碼放的文字到底具有多少分量,也許只有在時間將我們交還給大地的時候,大地能夠甄別詩人高貴的靈魂。從內心走向歷史,由詩人嬗變?yōu)樵u論家,一個詩人的精神疆域有多遼遠,它探索的腳步就能抵達多遠。
        生活中的郭守先是極為傳統(tǒng)的一個人,除了體育鍛煉的愛好,時下風行喝酒、麻將這些消磨金錢與精力的嗜好與他無緣,他早在不惑之年就已息心仕路商海,專心于文學之路的遠足,躋身體制不攀附權貴,行走文場不癡迷紅顏,自愛羽毛的持守,似乎與世俗保持著一點距離,近于清教徒式的生活方式,同時也一如既往地證明著一個文人的自律。
 
2020年11月15日于鴉巢燈下
 
作者簡介:謝彭臻,1968年生,青海樂都人。高大陸七棵樹部落發(fā)起人之一,現任青海省文藝評論家協會理事、海東市文藝評論家協會副主席、郭世清書畫院副院長,著有詩集《鴉巢詩草》等。
 
附錄:1
高大陸七棵樹部落【組詩】
                                郭守先   
 
走訪金銀灘
 
沒有見到高原圣湖
也沒有看到薩耶卓瑪
從省垣21樓下來
接地氣的子民
就已經被碧綠的原上草
火紅的西海情   醉倒
 
風穿過枝椏和臂膀
把七棵樹的聲浪
傳遞給環(huán)湖八族
狼毫    力透紙背
高大陸的墨暈芬芳了
達玉部落酋長的接待室 
 
誰還奢望把肖像和簽名鐫刻在
人類抵抗死亡的詩歌墻
或紀念碑上
生活只迷戀觸手可及的幸福  
貼近金銀灘
有人把兩彈元勛冷落的格?;?br />抱了又抱   親了又親

“V”旗與經幡共舞
藍天、白塔和綠草間的蒙古包
共同見證了部族的激情與蓬勃
糌粑、羊排和青稞酒
滾動草原的氣息
那些擱淺在車流里的詩情
開始燃燒  
 
春天記事
 
乍暖還寒  雪從蛇年的冬天撲來
企圖收復所有的失地 
惶恐的行人用口罩封堵了嘴巴
節(jié)日的廣場不再有街舞   震撼耳目
只有凌空炫目的龍馬燈  寂寞地
守護著焊接者濺落水泥地坪的夢
 
然而  春風行進的腳步無法阻擋
她翻過馬長垣的煙囪和屋脊
無所顧忌地撩起了塬上狗媽媽們
五顏六色的裙裾  義無反顧地
吹醒了下川口酣睡枝頭的桃花
 
這個春天   吃了夜草的馬
在槽櫪間起臥不寧
這個春天   野馬的嘯鳴
凍成了懸?guī)r上的冰柱
這個春天   封山育林多年的朋友
發(fā)來喜得貴子晉升為父的消息
 
秋日紀實
 
多雨  不曉得是哪一篇檄文
惹惱了老天爺   前程泥濘已成定局
心從錦繡廣場一直涼到了長寧路口
景陽橙色的樹莓     火紅的楓葉
方才使我感到了民間的溫暖
 
在橋頭鎮(zhèn)收獲一段浪漫的愛情
那只是詩人面對美女的自欺和笑談
但V旗一定要挺舉
把自由的種子播撒到
生命能夠抵達的峰壑   義不容辭
 
沿著四方古城開鑿的大道馳騁
部族將旗幟插到了鷂子溝腹地
廣惠寺的探春  老爺山的刺梅
攜手在這個秋日再度綻放
燭光、詩歌和葫蘆絲歡快的樂曲
滿溢了夜幕下的祁連山南麓
 
貴德沙龍
 
碩果盈枝。筆耕的人們
歷經春風夏雨的挫磨
終于迎來了豐收的季節(jié)
青海金葫蘆為我們
《打跳歡歌》
亞洲四小龍為我們
《揚鞭催馬》
陽剛之氣  開始
從河陰的古柳街漫溢
 
聯袂繪寫的石竹圖
雪花般落滿了千姿湖的草甸
墨韻穿過大佛寺的檐廊
不覺間染黑了玉皇閣的天光
水車停擺聆聽處
喝過威士忌和人頭馬的詩人
談著比貴德更貴的道
做著比長河還長的夢
我猜想  從此后
黃河少女一定會移情別戀
 
仙米遐思
 
誰說這里是世外桃源?
古寺廊壁上斑駁的墨跡
還在訓治
21世紀的陽山柏和華熱巴
誰有閑心聆聽達摩禪音?
 
高朋都在“寧靜致遠”
有人等待皎潔的下弦月出門
同去新建的水上公園拍錄松濤
失望。詩點燃不了的激情
酒也無能為力
舞池邊只剩下詩人迷茫的眼
 
夜色覆沒了聚陽溝燃燒的楓葉
不讓帶火種進山
不能帶火種進山
生米如何才能煮成熟飯?
誰忍心讓火焰在骨頭里窒息?
    
 
作者簡介:郭守先,1969年生,青海樂都人,中國文藝評論家協會會員,青海省文藝評論家協會理事。歷任《青海稅報》編輯部主任、青海省作家協會委員、《高大陸》文化經濟季刊主編、海東市文藝評論家協會主席等。著有詩集《天堂之外》、文集《稅旅人文》、評論集《士人脈象》、隨筆集《魯院日記》、文論專著《劍膽詩魂》等。作品曾獲第四屆青海青年文學獎、第三屆全國專家博客筆會優(yōu)秀獎、第二屆青海文藝評論獎等。
 
 
附錄2
     獨語者的詰問與抒情
  ——郭守先詩歌簡評
       
  劉大偉

        在青海文壇,郭守先無疑是一位優(yōu)秀的文學評論者,其犀利明快、敢于直言的評論風格為同行所稱道,特別是其提倡的“銳語寫作”理念顯現了“挖開當下寫作中的諸多病癥”,進而“提供相應診治藥方”的遠大抱負。正如評論家劉曉林所言——這種無機心俗慮,竭力撕開因襲慣性帷幕,刺破矯飾偽裝的言說姿態(tài),在文風偏重于溫和穩(wěn)健的青海評論界,確乎顯示了一種特立獨行的品質。可以說,開闊、雄辯和理性等關鍵詞塑造了郭守先作為評論家的主要身份。然而,熟悉他的文友們也會發(fā)現,在其率性敢言的形象之中,還隱藏著一顆感性而又執(zhí)拗的詩心,說到底——郭守先還是一位具有較高辨識度的詩人,只不過近年來,他在文學評論方面表現出的聲勢逐漸“遮蔽”了其詩歌創(chuàng)作才華,因而他不止一次地向讀者表明自己的詩人身份,并認為好的詩歌可以做到藝術性和思想性的完美結合,同時也符合普遍的人性,可以穿越時空的局限而產生經久不息的藝術魅力。
        可以這樣認為,盡管郭守先在文學評論方面取得了一定的成績,業(yè)內評價也比較高,但他似乎更加看重自己的詩歌創(chuàng)作。相較于“銳語”式的評論寫作,或許“隱語”式的詩歌創(chuàng)作更加貼合他的內心——猶如犁完麥地大汗淋漓的農夫回到莊廓,一邊磕掉鞋幫上的新鮮泥土,一邊站在燈盞的光暈里從衣兜內捧出黃澄澄的蕨麻——可能連妻子都不甚明了他的喜悅,但他確信自己已經回到了精神的“后花園”,詩歌的“情人”已在那里顧盼多時。依照這樣的邏輯分析,可以進一步確認,文學評論的寫作應該是郭守先展現其文學觀點、塑造社會形象的有效方式,其中既有內在的積極的表達沖動,又有被動的“不得不說”的無奈之舉,而詩人角色的回歸,顯然是他“把自己還給自己”的重要途徑。在這個“后花園”里,他可以悲喜交加,可以喃喃自語,可以擰干“苦水”,望見燦爛星河。
        顯然,在評論文章中能夠做到汪洋恣肆、舒展快意的郭守先在回到詩歌的“后花園”后,顯現出了感時傷懷和欲言又止的復雜境況。面對現代文明對傳統(tǒng)世界的滲透與松動,面對理想與現實的錯位、理性與非理性的對峙,面對生活砧板上掙扎的靈魂和文學長路上的艱難跋涉者,面對自我內心的一次次進與退的博弈,面對高聲吶喊卻又無人回應的純情、深情與薄情……詩人頓然失去了作為批評家的豪邁和犀利,取而代之的是無盡的慨嘆和憂憤,他一遍遍擦拭著詩歌的初心,一次次進行著靈魂的訴說和詰問。

天堂里的聚會缺席的還有誰/來/干一杯/我是上帝飲剩的那壺殘酒/不能祭祖/不能為勇者壯行/就讓我化做你兩腮的紅云/擦亮上帝的眼睛(《我是上帝飲剩的那壺殘酒》)
強登鳳凰山受阻/凌絕頂與望平川都不能/如平陽虎、似喪家犬/不幸流落苦水溝的我/只能另劈溪徑(《大圓山望月》)
臨風豪飲,告別壓抑/我們把生活的愛恨情仇向大自然堆壘/誰愿意/誰愿意讓生命繼續(xù)枯萎/今夜/我們都能夠勇敢地背對神威(《春,已經來臨》)
是誰/割斷了大海的臍帶/在宇宙的手心/給你/劃定了一條遠離鳥鳴的道路/ 是誰/讓黑夜扣押了皓月/使你在迢迢的旅途中/沒有伴侶把心事訴說?(《孤獨的太陽》)

        “我是上帝飲剩的那壺殘酒”,“不幸流落苦水溝的我只能另劈溪徑”……如果說,“訴說”的詩句因飽蘸了生活的霜雪而透露出無奈、慨嘆和隱忍的情緒,那么“詰問”的詩句已然越過了情感的防線,轉而表達出一種不解的憤懣,甚至是悲情的號呼。“誰愿意讓生命繼續(xù)枯萎”——顯然,詩人從精神向度發(fā)出了這樣的詰問。俗世的生活、肉體的生命可以交由物質和技術去掌管,而心靈的寬度、精神的高度交由誰去維系?這個命題類似于魯迅在“五四”時期提出的“理想國民靈魂的塑造”,關涉著國家的發(fā)展和民族的未來,其意義之重大,不得不令人深思。一百多年過去了,而今的作家詩人們在思考什么?又在堅持著什么?當作家的寫作和社會教育呈現出越來越多的功利化色彩時,我們對民族靈魂的塑造、健全人格的培養(yǎng)從何談起?盡管詩人郭守先沒有和我就這個話題進行過深入交流,但作為一名敏感的讀者,我還是能夠從中讀到他的初心與情懷。
        身處校園,我時常關注著作家葉開提倡的語文教育理念,在談及當下語文教育時,葉開先生犀利地指出——語文教育最大的悲哀,就是孩子最需要汲取文明精華的時候,卻被喂了滿口“垃圾”。當我聽到葉開的悲情號呼時,耳畔很快響起了詩人郭守先“誰愿意讓生命繼續(xù)枯萎?”的詰問。顯然,誰都不愿讓生命繼續(xù)枯萎,誰都清楚不能過于浮躁功利,但大家都在巨大的噪音中做著掩耳盜鈴的事情。在中文核心刊物《語文教學與研究》刊載的專欄文章《小學的虛假道德、中學的空洞理想、大學的無趣審美:一條嚴格運行的生產流水線》中,葉開先生不無痛心地指出:“在教育工具化,教育關系物化的理念控制下,語文教材的編選,從小學的虛假道德、中學的空洞理想到大學的無趣審美,形成了一條嚴格運行的廢品生產流水線——學生們寒窗苦讀10年,畢業(yè)之后,人人都成了合格的廢品。這才是語文教育的真正傷痛。”葉開先生之言,是不是危言聳聽,我想在大部分學子和語文老師身上都能找到真實的答案。當然,我也知道葉開先生只是一名負責任的家長,一個有良知的作家,他的批評與號呼,很難引起眾人的共鳴。相反,認為其“神經病”的人不在少數。因此,當我游弋的目光再次回落到“誰愿意讓生命繼續(xù)枯萎”這一詰問中時,心頭不由想起昌耀先生《慈航》中的詩句:“我不理解遺忘。/也不習慣麻木。/我不時展示狀如蘭花的手指/朝向空闊彈去——/觸痛了的是回聲。/然而,/只是為了再聽一次失道者敗北的消息/我才撥動這支命題古老的琴曲?”詩人之問,可以跨越時空,直指人們的靈魂。
        那么,又是誰“割斷了大海的臍帶,在宇宙的手心,給你劃定了一條遠離鳥鳴的道路?”當詩人將感性化的詰問推進為理性化的追問時,其思想的錐子隨即深入到人生哲學的層面。“大海的臍帶”既是生命力的原發(fā)地帶,也是自由精神與有趣靈魂相遇的通道,更是人類文明與民族文化的根性所在,它連通著這個世界上所有的“生物共同體”和“美學共同體”,但是它最終被“割斷了”——這是現實的無奈之舉,還是為勇敢的前行者“斬斷退路”,并以“推至懸崖邊上”的決絕方式助其成長為英雄而有意為之?若屬前者,詩人可能想指出這樣一種現實:人類的發(fā)展,必然伴隨著無奈的“陣痛”,最慘痛的代價就是對生理和文化基因的不斷調整和消解;若是后者,那他想告知人們的或許是這樣一種事實:太陽或者英雄,或者精神導師,他的誕生和他的旅程注定了偉大的一面,作為引領者,他最先經歷了掙脫與上升、燃燒與綻放的復雜歷程,可是在這茫茫宇宙、復雜人間,又有誰真正照見了他的孤獨?
        美國詩人愛默生認為,詩歌是應該一面“帶上街頭的鏡子”,這面鏡子并不是通過折射,去照亮事物的形象。而是在它擦亮之后除盡塵埃的表面,讓日常生活中的事物映出各自純凈的形象,讓事物不再有它的用處和歸屬,把事物列進天賜的秩序,這個秩序如同新柏拉圖主義創(chuàng)始者普羅提諾所說的——就是可感事物所從屬的超感覺的秩序。毋庸置疑,在青海詩壇,郭守先時刻懷揣著一面詩歌的“鏡子”,他希望這個世界在其鏡子中能夠還原出純凈的形象,面對這個純然的理想世界,人們不再熱衷于物質和感官的消費,而能夠更加看重普通事物包括生命在內的詩意和高貴,或許只有這樣的“超然感覺”,才能“把板結的土地耕深耘透”,才能讓“云杉挺拔在昆侖山口”。
        毫無疑問,詩人郭守先的訴說與詰問是真誠的,也是孤獨的,即便是他身邊的詩人朋友們,也較少接觸他“詩歌的情人”,卻將更多關切的目光投向其“評論的正妻”。詰問很多回應卻很少,悲愴、無奈,卻又不肯妥協,時間久了,這樣的書寫也就成了“獨語式”的創(chuàng)作。這種情形有點像魯迅先生在寫作散文詩《野草》時的復雜心緒——內心積郁頗多,卻無排遣之道,只好逼視內心,向更深的哲思層面掘進。當然,魯迅先生最終從這部散文詩集中拿出了“反抗絕望”的生命哲學,而詩人郭守先則將詰問化作了慰藉心靈的自嘲和抒情,又在抒情中重新燃起理想的火苗,用以燭照自我和他組建的精神部落——高大陸七棵樹。
        我拖著疲憊的殼/在蒼茫的荒原上尋找/用別人拋棄的赤誠再次賂賄生活/生活躺在別人饋贈的思夢席床上/無動于衷/我憤怒的五指沖上去/把生活揪出了血(《生活》)
        秉燭夜游的我/早已習慣在詩書里蹉跎/今夜/恕我不能陪你吃喝/為了將母親和娘子的日子/徹底盤活/明晨/我還要繼續(xù)在鍵盤上/把錯誤的章句改寫(《秀才寫給舉人的詩》)
        清風拂散暮靄/真想伸出胳臂與自己的影/在山巔跳一曲探戈/特立獨行的我  /又聽到了蟬鳴與濤聲(《大圓山望月》)
        史有七子/士人的風骨和基因萬古遺留/高大陸有七棵樹/筆尖就是銳利的犁頭/把板結的土地耕深耘透/誰說沒有一棵草能夠長成樹/云杉已挺拔昆侖山口(《高大陸七棵樹部落之歌》)
        “拖著疲憊的殼,在荒原上尋找”——明知不可為而為之,我似乎看到了勇敢的堂吉訶德,舉著理想的長矛往前沖去,然而“無動于衷的生活”卻給詩人來了迎面一擊,執(zhí)拗的詩人再次往前沖去,并“把生活揪出了血”,但是在我看來,這分明是生活把羸弱的理想和詩人“揪出了血”。面對巨大的無力感,詩人不得不承認自己仍然是一個“無法增白的黑小伙”,期待著一雙感人的手,“替我拔掉早生的白發(fā)”。為了繼續(xù)生活,有尊嚴地追求,他“不能陪舉人去吃喝”;為了給自己留出更多的希望,他不得不趴在生活的鍵盤上,繼續(xù)“把錯誤的章句改寫”。悲愴也罷,自嘲也好,情動于衷,確實令人動容。面對堅硬的壁壘,詩人調轉了方向,登上大圓山,伸出胳膊和自己的影子“跳一曲探戈”——這樣的獨舞無疑是悲壯的,不過其中也隱含了突圍的另一種可能,因為詩人說,他“又聽到了蟬鳴與濤聲”——不肯認輸的堂吉訶德再次橫刀立馬,高揚起自己的精神旗幟:“誰說沒有一棵草能夠長成樹,云杉已挺拔在昆侖山口”!
        這就是詩人郭守先,在精神維度越寫越“小”的當下詩壇,他仍在推著巨石上山,不得不說,他確實是一位背負使命感的詩人。愛默生曾談到過詩人的使命,他說:“所有人都靠真相活著,都想有所表達。所謂愛情、藝術、貪欲、政治、勞作、娛樂,都是我們在試著講出我們苦澀的秘密。人只擁有半個自己,還有一半是他的表達……要感受每個新的時代,都需要一次新的自省,而這個世界,就像一直在等它的詩人到來。”沒錯,這個世界的確在等待著有情懷、有擔當的真詩人到來,而當他真正到來時,請一定給他騰出一把尊嚴的椅子。
 
作者簡介:劉大偉,青海省海東市互助縣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青海省作家協會委員,西寧市作家協會副主席,魯迅文學院第36屆高研班學員,青海師范大學文學院副教授,蘭州大學文學院在讀博士。作品發(fā)表于《詩刊》《人民文學》《星星》等刊物,出版詩集《雪落林川》《低翔》,文化散文集《凝眸青海道》,曾獲第六屆青海青年文學獎,第七屆、第八屆青海省文學藝術獎。

附錄3:

無法割舍的隱語寫作[創(chuàng)作談]
                      
郭守先 
                 

        在拙著《劍膽詩魂》中,面對文壇鋒銷銳損、文變體破的現實,筆者按照文章的體貌和體勢將寫作分為銳語寫作和隱語寫作。銳語寫作即以真統(tǒng)攝善和美、側重“文學是思想的藝術”的“豹爪式”寫作,其特點是理性、邏輯、雄辯、陽剛、外傾、介入;隱語寫作即以美統(tǒng)攝善和真、強調“文學是語言的藝術”的“貓舌式”寫作,其特點是晦澀、隱忍、內斂、溫婉、唯美、遮蔽。如果銳語寫作是“三戶亡秦之志,九章哀郢之辭”,那么隱語寫作則是“婉孌倚門之少女,綢繆鼓瑟之小婦”。清朝桐城派散文家姚鼐、德國政治哲學家列奧·施特勞斯、當代作家流沙河、毛志成等都做過類似的分類。
        在《劍膽詩魂》中筆者從文化淵源、文藝思潮、社會政治、人格修養(yǎng)等幾方面分析了隱語寫作繁茂、銳語寫作蕭瑟的原因,并大力倡導銳語寫作,推崇其無與倫比的社會建構功能,因為社會需要銳語寫作,“伍舉進隱語,楚王淫益甚;茅焦解衣危論,秦帝立悟”(蘇洵語)。但筆者同時也從客觀角度認同隱語寫作無法拒絕的客觀實在性。因為“孤陰不生,獨陽不長”,“男女構精,萬物(方能)化生”,寫作依然。寫作除了社會構建功能之外,還有安撫生命、救贖靈魂,通過象征、暗喻等手法呈現和宣泄內心隱秘欲望和追求的功用。正因為如此,豪放的辛棄疾也寫下了悲切的《水龍吟·登建康賞心亭》,飄逸的蘇東坡在寫下“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的同時,也寫了“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的凄婉,尤其值得一提的是,以尖銳犀利著稱的魯迅在寫作汪洋恣肆雜文的同時,還留下了晦澀詩性的《野草》。
        也正因為如此,在青海文壇以“文化大縣pk”揚名、以爽利明快見長的筆者,頗顯意外的是,最初是靠處女詩集《翼風》加入青海省作家協會的,后來還是靠詩集《天堂之外》走上青海文壇的,至于寫思想隨筆和文學評論,那還是近幾年的事。曾有朋友問我,“您寫的這些東西,您覺得那些能流傳后世”,筆者毫不猶豫地說“詩歌”。因為筆者清楚地知道,思想隨筆和文學評論是為時、為事而作,或許它們在現世人心中會引起震蕩,也可能作為擔當的典型性而被文學史書寫,但它們的傳播必然會受到時空的局限,而好的詩歌因為藝術性和思想性結合的比較完美,并符合普遍的人性,而可能穿越時空的局限產生經久不息的藝術魅力。
        不可否認的事實是,隨著筆者思想隨筆和文學評論生產數量的增加和詩歌作品的減產,不少朋友已經漸漸淡忘了筆者的“詩人”身份,而改稱“評論家”了。與此同時,“文學批評”或者說銳語寫作,就像筆者的“正妻”,常常挽著筆者的胳臂登堂入室,并接受聽眾和讀者的注目,而“詩歌”或者說隱語寫作,則像“情人”,在筆者大喜大悲或怒火衷燒的時候,悄悄溜進日記的后花園,聽我訴說那些不便說、不好說、不敢說的情志,并用“紅巾翠袖,揾(去)英雄淚”。因此,筆者非常珍愛自己的詩歌寫作,即使在文學批評之路上躍進的這十年里,也沒有放棄詩歌寫作,于是就有了這些情志激烈而技藝拙樸的所謂隱語寫作。而真是這些所謂的隱語寫作使筆者保持了情感的真摯和意志的正直,也真是這些所謂的隱語寫作使流落“苦水溝”的筆者,找到了圓夢的大圓山、看到了萬家燈火攜手譜寫的燦爛的夜。
        需要說明的是,筆者“凸凹分類說”有顯、銳、婉、隱四象,隱語寫作只是其中一象,不是所有的詩歌都是隱語寫作(同樣不是所有的思想隨筆和文藝評論都是銳語寫作),其中也不乏顯、銳、婉其它三象,因為本人推崇麥克尼斯提出的“非純詩”理論,篤信“詩歌應當是語言的利斧,它能夠剖開心靈的冰河。在詞與詞的交匯、融合、分解、對抗的創(chuàng)造中,犀利奪目的語言之光,必將照亮人的生存”(戈麥語),譬如將詩歌當做匕首與投槍的嵇康的詩。本文為了論說的方便,進行了以偏概全的處理,還望文朋詩友海涵,要想真切、系統(tǒng)地了解筆者的文學觀,還須翻閱12章36節(jié)的《劍膽詩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