拒止——陸健抗疫詩歌小輯
 
又一個醒著的人睡去了
——寫給李文亮醫(yī)生
 
又一個醒著的人睡去了
盡管我們多么想，手托
他的脖頸讓他坐起來
 
累，無邊無際的乏累捆綁他
——他知道，這就是生活
睡去，在這之前他什么都沒想
他全力沖殺但病毒出手比他快
 
他只是一個普通人，早餐后
去醫(yī)院眼科上班，同事們
習(xí)以為常地，隨便招呼一聲
卑微的人一般不容易被厄運盯上
 
他發(fā)現(xiàn)了異常病毒。他不是
有意發(fā)現(xiàn)的。四下張望一遍
還是發(fā)在親朋的微信圈穩(wěn)妥
要小心啊，我是愛你們的。于是
他睡去。死亡選中他，是誰的旨意？
 
那位被問責，一問三不知的主任
沒有睡，只不過每日半寐半醒
她是靠醒還是寐領(lǐng)薪水的沒人知道
說出來也沒人信。就是這樣
很多你不敢信的卻是真的
 
國旗在旗桿頂端驕傲地飄揚
大國。威嚴。鐵一般的意志
我們服從。我們歌唱。我們跟著發(fā)聲
 
一個普通人，一個甚至
連作英雄的勇氣都沒有的他
睡在通向遺忘的通道里，甚至
對他尚未出生的孩子都無話可說
     2020年2月7日。
 
我想象
 
我想想，將來有一天
疫情退去，人們小心翼翼
脫下一身的冰雪
開始嘗試著露出笑臉
 
將來，多久才是將來??？
 
人們點燃鞭炮，比節(jié)日
更歡心的鞭炮，二踢腳
噌地刺破云層擠到天上
 
人們，人們就是我們啊
先別忙著佩戴鮮花，舉起酒杯
臉上的淚干了，心里的淚不干
 
這不是一場勝利
這是一次哀悼
              2020年2月9日。
 
每天，在自己的葬禮上
每天，在自己的葬禮上
低頭，鞠躬。站著的我朝向
躺著的我。躺著的我流淚
站著的我早已沒有淚水
 
躺著的我將被移走
化作一縷直立的黑煙
白色的煙縷我豈敢奢望？
可是我的孩子還找不到
回家的路，沒人為他祈禱
我欠下的債將由誰來償還？
 
向死去的人彎腰是一種歉意——
將先行去往眾人將去的地方
向死去的人道歉因為生前
我們有牽手或角力的約定
如今我的身體沒了腿腳沒了
只剩下一雙伸向天空的手
 
兄弟，你死于病毒死于不甘
死于一個被自己刺破的夢
向你行禮就像朝我自己行禮
我沒忘記，我還虧欠著
和自己一個結(jié)結(jié)實實的擁抱
    2020年2月10日。
 
每個人
 
每個人的死亡都讓我死去一次
每個活著的人都召喚我
重新活過來
 
那病毒從口鼻
從我熱愛世界的眼睛里蠻橫侵入
洗腦，抓噬我的肉體
 
我的細胞赤手空拳相搏
我抵抗的能量，我的免疫力
盡管由細小到看不見的細胞組成
 
親近的朋友遠遠招一招手
陌生人匆匆而過，隔著厚厚的口罩
已把這世上的危情了了會意
 
      2020年2月11日。
 
一個退休老頭
 
天氣終于放晴。憋不住
我要在小區(qū)里走走
 
積雪在融化，樓房、車庫
露出原有的面目
和它們曾經(jīng)享有的比喻和詞匯
 
我追著那比喻跑。比喻的
包裝里面——竟然是空心的
高蹈的詩人全都不會寫詩了
 
一會兒我就回家
給乳腺癌的老婆做飯、炒菜
自己來二兩小酒。病毒讓我哭
我偏要笑。笑容的后面
是粗糙的冷冷皮膚
皮膚后面血肉模糊
 
2020年2月11日。
 
我歌頌一個人
                                            
我歌頌一個人。用我老化的聲帶
用我從記憶深處打撈出來的
感恩音調(diào)，我身心久病的身份
 
那個84歲的陌生的老朋友
——17年前，就是他。如此親切
他診治武漢的病人就是在拯救我
 
我遇見北上高鐵上
那焦灼、渴望著工作的目光
那眼神中不是沒有疑慮——
面對敵人，科技的拳頭夠不夠硬？
 
我歌頌?zāi)强嚲o的嘴巴，深厚的內(nèi)力
挺著?；沓雒?。橫豎不能退
那繃緊的弓——向下的嘴角
我想把我僅存的贊美的詞都給了他
 
不知道我們?nèi)祟惖氖侄?br />這次夠不夠用?。恳郧?br />我們總是輕信自己的腦袋和幸運
 
我感動于他為死去的同事
所流的淚水。那身軀
也許擋住了一個患者的夭亡
其實他也是在為活著的人哭
無數(shù)的心靈為犧牲降了半旗
 
我歌頌84歲的他，卻又不得不
讓他像士兵一樣沖擋在我們前面
我感到我們不是在為難一位院士
而是在欺負一個老人
      2020年2月12日。
 
那些看不見的事物
                                           
我老了，視力弱了。這不是理由
但即使年輕，顧左右而言他
也有很多東西看不清楚
比如精神，愛。比如憎恨。糾結(jié)
懷疑，恐懼，遺忘。比如空氣
比如忠誠比如咳嗽、喊疼的聲音
比如體溫38度或40度。藥物在
胃里與疾病廝殺或握手言歡
福爾馬林與酒精的氣味，親切
比如他人是地獄也可能是
爬出地獄的光亮，以鄰為壑的
如今怕把坑挖大了自家也掉下去
非富即貴者輕易不要把自己
與他人在不同的天平上稱體重
比如后背被貼了“小心”的紙條
而不自知，對面的人攜不攜帶
病毒他本人懵懂，大家趕忙跑去
乞求顯微鏡。比如謬之千里之前的
微細的誤差。微信后面的人臉
比如不被允許的怪念頭。一朵
浪花覆蓋另一朵是否也融入
另一朵？自由的空氣被那些
也有生存權(quán)的細菌摻和進來
比如貨幣超發(fā)者到底想干什么？
比如我們圍剿狡猾的病毒的意志
堅不可摧。比如本想按前進鍵
卻按了回車鍵的操作習(xí)慣
因為眼睛太小，大笑時不得不
閉上眼睛的迫不得已，那么就
相信耳朵。比如豪宅席夢思上的手
抓緊的冷汗或密碼。比如回答提問時
屢屢走神的樣子，他腕上的名表
泄露了不該泄露的信息。令人尷尬的
時快時慢的心理時間?？床灰姷?br />物象時常掛錯思維的衣架，它們
有時比我們見慣不驚的事物
更可怕更可愛更重要更緊急
在去年和今年交接的地方
比如是冬天和春天的臨界處
        2020年2月13日。
 
大樓封閉
                                         
我家不遠的醫(yī)院，一座大樓
封樓了。門緊閉，窗簾嚴茲合縫
密不透風(fēng)。只一扇側(cè)門不停地吞吐
 
有人躺著進去，過幾日走出來
雙腿打顫，一身疲憊
對面前的事物視若無睹
他們眼睛空洞，向內(nèi)看，不知道
看見了自己眼窩深處的什么
他們還不曾回過神魂
 
有人站著進去躺著出來，臉上
蒙著一塊布，拖曳著親屬的啼哭
 
能想象這座棺木一般的樓房
患者與醫(yī)護是如何對沖、對撞
拼命要把病毒的腦瓜擠扁
真是拼命了。你看醫(yī)生累得
搖搖晃晃出來換班，像是
比患者病得還厲害
 
病人出院，伸脖子四下望望
說，“天啊！”天保佑了我們
不曉得天以后會不會再保佑一次
 
病人得救，急不可耐大口喘氣
喊，“媽呀！”這是否意味著
我們還會像以前那樣活著？
     2020年2月14日。
 
弱弱的情人節(jié)
                                                
去年至今，最大的一場雪
斜著下來，壓在情人節(jié)身上
 
玫瑰結(jié)冰。所有款式的手機
不停傳遞緊急呼號
溫暖無法向單元門外面的
愛人持贈，她燃燒著灼痛自己
 
應(yīng)該是萬物復(fù)蘇之際
人，動物植物比賽發(fā)騷
鰥居的老漢也想敞亮一下春心
又連忙系緊衣服鈕扣
今年的情人節(jié)是杯苦酒
喜鵲白天睡覺夜里鬧
想接吻的嘴唇如受驚嚇的
小鳥，各自奔逃
 
肌肉男向往高原，恨不能躲進
牦牛的睪丸里去；整容女軟軟地
本想交出自己，卻無人采摘
那就把這——能將人化成糖水的
節(jié)日清湯寡味地狠狠過了吧
要知道對抗毀滅，繁衍
也是重要的方式
 
災(zāi)難，連今天都不肯放過，環(huán)伺
兇狠，逼近我們身體的火塘
比冰更冷的是他的閹割之刀
      2020年2月14日。
 
小區(qū)的一例
 
誰都知道這“一例”意味著什么
 
給保安手上探頭似的
體溫測試器對準腦門
就像留下這輩子的買路錢
 
一例，雖說疑似。一枚
也許爆炸也許被僥幸拆卸的引擎
大家倒吸口氣，這口氣到了
肚子里半天還是涼的
 
鄰居將家門從里面用膠帶封嚴
 
11號樓朋友電話：豬肉雞蛋
放你家門外啦。真空包裝
——專為你買的。甭客氣
我家上周開始，素食主義了
 
這半生，像翻書一樣翻過一遍
似乎沒做過什么虧心事
不占人便宜，不給領(lǐng)導(dǎo)添亂
路過洗腳房、美發(fā)廳等敏感區(qū)域
寧肯繞半座城也繞著走
 
也罷，但愿其他人別中這彩頭
我要一步步，丈量著距離去醫(yī)院
我無法將風(fēng)雪暖熱，街道冷寂
 
臨出門，他把鞋柜里的鞋子
一雙雙地重新擺整齊
 
2020年2月14日。
 
陰天大夫
                                         
“可不咋的——院子里，門前遇見
總是陰沉著臉，像別人攀附他
要煩他、請他幫忙似的。”幾位鄰居說
 
說的是我們六樓住戶，朝陽醫(yī)院
那位至今不曉得姓什么的醫(yī)生
我背地里叫他“陰天大夫”
 
那次乘電梯，我再次禮貌問候
那和他長得很像的少年回應(yīng)一笑
他似乎不滿地瞥兒子一眼，兒子噤聲
兩個后腳跟不自主地并在一起
 
你家可真安靜??！——對門詫異
快遞員每回都以為沒人，轉(zhuǎn)身敲我家
我媽看書，我爸下班不知要到幾點
有時候累得吃不下晚飯，就睡著了
 
有一段你爸氣色不大正常？
他同事被一個病患打了。一查
同事幾年前還救過那人的命
 
你在備考大學(xué)？工科？文科？
醫(yī)學(xué)院。你爸同意？少年——
直搖頭，三天沒理我。最后
——嘆一口氣。我爸算是答應(yīng)了
 
前些天，單位醫(yī)護專家支援武漢
第一個報名的，就是陰天大夫
2020年2月14日。
 
親愛的隱形殺手
                                           
 
我多想看著我的小兒子
像一匹小馬穩(wěn)穩(wěn)地飛快地
在院子里奔跑。怕他丟了
我像一條老狗喘著氣追
 
這些天不行，關(guān)他在家里
有時又后怕，把他帶來
這亂糟糟的世界上有些后悔
 
病毒兇猛。同時是個特別會
躲貓貓的家伙。按鈕、門禁
都屬于危險部位。你瞧長得
漂亮的人在街上也藏起她的臉
 
電梯間粘了塑料泡沫，插著牙簽
“注意，請業(yè)主用它點擊觸鍵
之后請丟在旁邊的紙杯里。“
他模仿保潔員阿姨的語氣
 
他寫一會假期作業(yè)又想出去
想制止已經(jīng)不見了人影?；丶?br />他媽媽酒精啊噴霧啊忙乎半天
他又摸上了門把手。站住！
他問，是不是我把雙手舉起來？
 
會不會染??？天知道，你免疫力強
但是把我們招惹了，同樣糟糕
你的病媽抵抗力弱，爸爸老，也是
一碰就往后倒。奧你的作文快給我交
 
兒子正襟危坐寫作文，寫爸爸
發(fā)起怒來比病毒還丑，還可惡
他呆呆地，發(fā)愁這一天可怎么過？
看看蠟筆小新又看看窗外。這個
不喜歡讀書的孩子居然在懷念學(xué)校
     2020年2月15日。
 
小彭老師
                                           
就是那個整天嘻嘻哈哈，私下里
叫她“小彭（朋）友老師”的學(xué)生
就是那個聽說她沒吃早餐，課間
跑去買了巧克力的學(xué)生。好像
不大認真讀書每門功課都在前三
——這幾天祁望怎么沒了消息？
 
就是那個按照她的布置——她聽
學(xué)校安排——連通假期網(wǎng)上授課
同學(xué)們紛紛聽他招呼的祁望
先是回復(fù)越來越短，間隔時間長
之后反復(fù)說他家離火神山醫(yī)院不遠
冠狀什么的就像個帽子戴不到他頭上
 
祁望。祁望你可別讓我失望啊
你在哪？家里？爺爺奶奶的鄉(xiāng)下？
忙著照顧老人？手機不小心摔壞了？
丟了？忘了充電器？假如忘了充值
我立刻給你充。多沖點就好。你
給我報清情況?？欤‖F(xiàn)在！馬上！
不然我撤你課代表，噘嘴也沒用
 
三天了。到底怎么了？我求你了
祁望，祁望，祁望
小彭老師不禁淚水漣漣
 
     2020年2月15日。
 
我的武漢朋友
                                       
武漢我有個朋友叫閆志
首次見面，他的自我介紹，別具
新意。“閻王的閆，志趣的志。”
他的笑蘊含著憨厚之氣
 
我的習(xí)慣做派，朋友中但凡
財發(fā)大了的，官做大了的
就不主動聯(lián)系。比如閆志
我不想分散他苦心經(jīng)營
或快樂生活的精力
 
他是否湖北首富我不了解
但他捐贈了三家醫(yī)院，和
數(shù)不清的急救物資。恍惚中
我想起他焦急中搓手的動作
他用人民幣為人民服務(wù)
使我第一次對金錢產(chǎn)生羨慕
假如需要，會不會把自己
也獻出去？必須點贊。只有感動
當然和閆志的交集，別人我不告訴
 
還有一位方方，年紀長我一歲
從未謀面。但她筆下的《風(fēng)景》
綠樹長青。她的仗義執(zhí)言，讓
幾多男兒羞慚？想想自己的人生
如何得過？過些天歲月靜好
去到武漢，我篤定要敬她一杯
只是不知她飲不飲酒
      2020年2月15日。
 
戴口罩的動物們
                                             
廚師躺臥的病床似乎陡然沉陷
似乎預(yù)示著一種人說的大限將至
胸部起伏，喘，額頭像被驢子
踹了一腳，難以忍受的疼痛熾熱——
據(jù)說動物們習(xí)慣用牙齒接受
獵物最后的遺言。輪到我了。他想
 
光線較暗，動物們黑壓壓擠上前來
影影綽綽晃動。他想，黃鶴樓
入口、門窗，廡廊，所有呼吸通風(fēng)之孔竅
是否已包裹嚴密？大家要避免打噴嚏
病毒能在空中懸浮多時，也許不是謠言
 
此刻他聽見排風(fēng)扇似的一聲暴喝
報上家門，籍貫，出生地、職業(yè)
住址，身份證號碼聯(lián)系電話
他卻一時沒記起自己的姓名
 
他想，至于嗎？我大半生營生
即是操刀弄斧，鬼神莫敢近身
庖丁解牛的名號絕非浪得虛名
他甚至猛然扯下自己的N95
卻見動物們紛紛然戴上口罩——
原來它們也怕傳染人類的頑疾
——虛偽，貪婪，窮奢極欲
 
依舊影影綽綽，動物們穿著天然的
夜色防護服，眼圈與眸子亮度大小不一
試想本廚師刀工精湛，小的們往往
從餐盤邊四散奔逃。見到所有活物
他習(xí)慣先看人家脖子部位。正對面一頭
動物問，“你偷覷長頸鹿是何居心？”
 
不知道對面是否有朱鹮，它如果
戴口罩會是怎樣的別致？呵呵
——我簡直文不對題，就像玳瑁
伸出爪子撓著狒狒的后腦勺想問題
他用人類才有的幽默感嘟囔一句
 
天下大道，好生之德
天下之物，凡不可再生者
均當珍視。但凡饕餮之徒，無不以
萬千生物作人質(zhì)，人人可誅之是也
我切，沒承想它們也懂點文言文哎
 
廚師轉(zhuǎn)念：的確，動物也曾與人類
有過共生無大礙時光。人類
對自然有過也許是虛與委蛇的禮敬
我東方大國開發(fā)腦洞，想象龍、鳳
——集天下敬畏崇拜之大成。但是
當狼與人的存活比例達到1比10萬
甚至1比20萬，是否伊索寓言等等
丑化虎豹豺狼的典籍應(yīng)當重寫？
 
將你的齷齪心思收起。小眼睛的棕熊
言道：由于服膺造物的旨意，我們
忍辱負重，以表示對生物食物鏈
等級的遵從，將部分生存權(quán)出讓
以換取整體存活繁衍的權(quán)利。但如今
天下不義，逼迫我等退無可退
瀕臨滅絕。殊為可恨也
 
廚師平緩心跳，稍稍分辨出
遠東虎、長鼻猴、豹貓、麋鹿
幾只海獅海豹步態(tài)蹣跚，和若干
不知名獸類的外形輪廓，與鳥類魚類
的各色聲音交錯。動物們
歷數(shù)遭受人類食肉寢皮的罪行
廚師喃喃：難道非要無視人類和動物
有著不同的邏輯和道義？
 
原始部落人們，滿足自己口腹之欲
獸皮蔽體意在取暖護身尚可理解
但江洋大盜、皇帝盤踞在虎皮寶座
頤指氣使的行為絕難容忍。動物的
一部分馴化為家畜、家禽，任憑驅(qū)遣
將一種更高意義上的公理視若無睹
我們準備投票決定是否將它們
在動物界除名——比如狗、雞鴨之流
 
動物界的民主哦，可是狗和雞鴨們的
自由選擇權(quán)呢？他卻婉轉(zhuǎn)回應(yīng)：坦白講
人類是曾多次出現(xiàn)過群體性墮落
 
“我們來看大象——釋迦的坐騎
與世無爭的曠世英雄，長牙折斷
在游覽區(qū)獻媚乞食像個小丑“——
妻子的碟片一張張在他的記憶里回放
 
馬呢？今天horse怎么沒到現(xiàn)場？
將忠誠與辛勞悉數(shù)奉獻的駿馬
在屠宰場被分割成碎塊，只有
馬頭琴為它悲歌。青藏高原的雪豹
缺席？它說它早已喪失了面對人類
哪怕是某個人類個體的勇氣
廚師低頭，他從不殺馬，并且經(jīng)他
烹制的菜肴多數(shù)非他享用
 
你們不也是同類相殘？裹腹之食
我們動物嚙取其它屬種動物時
僅僅受食欲支配。啃食草木
我們的確聽到了喊疼的聲音
我們的法度是知恩圖報，老病之時
自當成為別的同類的食物，或肥料
我們切割草木，使其獲得繁茂滋生
為天道所喜卻不為人道所容
 
聽說你等正研究一種新型快餐食品
使乘客離開機場前拆掉飛機
每人帶走一塊當作熏雞吃掉
板凳用巧克力原料制作，這樣
大家都樂意聚會開會？的確有人
在微信里說過。這是一個可恥的創(chuàng)意
 
人類貌似頭腦發(fā)達，腸胃如大道寬衢
無所不能，除了怕星星太硬硌碎牙齒
他記得確有作家寫過，處女星指著
白羊座琢磨口感。鬣狗與哪些人的
咬合力相對接近。然而我以前竟沒想到
廚師是與危險如此相鄰的職業(yè)。這時
他的口腔充滿蔥姜和大蒜的味道
 
我們的武器不僅是牙齒與指爪
反抗！反抗！動物們齊聲叫喊
口蹄疫、禽流感、瘋牛病
將斗牛場上無聊挑逗的紅披風(fēng)
后面的斗牛士穿胸刺死。我們
瘦骨嶙峋的北極熊嗅出危險氣息
我們擱淺在海灘的鯨魚反轉(zhuǎn)肚皮
動物積憤難平。反抗！反抗！
 
一頭小獸要撲過來撕咬我
被身旁的家長輕輕按住，一只怪鳥
像閃電像飛鏢又像抹了毒液的剃刀
其實血濺當場、命隕此地也算死得其所
他摸摸，自己的額角已經(jīng)不再發(fā)熱
不咳嗽，能夠挺直腰板了。當然
我并非是代表了人類的從容就義
 
動物們的反抗，驚醒過睡去許久
的寫過《鼠疫》的法國人加繆
驚醒過發(fā)生黑死病的歐洲大陸
加繆當然是站在人類立場喋喋說話
這本書廚師沒讀過。但切爾諾貝利
僅是意外？731部隊的行為
已經(jīng)并非隱喻而是血淋淋的實證
這些事他知道卻將之置之腦后
 
動物們戳到人類的軟肋：恐懼、自私
相互不信任，仇殺，滅絕。愚蠢的冒險
涉險。到處是斯文掩蓋的險惡江湖
因為利益，親友相握的手臂會瞬間變作
兩條相互纏斗的蝰蛇，張著大口——
這樣比喻真是辱沒了蝰蛇
 
廚師被深深觸動，腦部神經(jīng)幾乎繃斷
仁慈的動物，相比之下我唯有懺悔
祈禱與祝愿。你們的概念中
只有本能與錯誤，沒有罪行與陰謀
 
白暨豚控訴，我世代在長江生存
無憂歡暢，清涼的水，取之不盡的食糧
沒料到無辜滅絕于自己家中。悲乎？
說完它的尾巴猛擊水花斃命。這可愛的
生靈讓他想起自己的孩子。首次得見
卻如此收場。廚師愧疚，淚水盈眶
 
我們知道人類早已暗暗積攢出
掌控整個地球之力。我們也已經(jīng)
開始準備做絕望的抵抗。鼠類家族
果子貍、非洲果蝠、中華菊頭蝠
嘶喊著病毒，病毒。升級，升級
包括被稱作世界跳高冠軍的跳蚤
枕戈待旦，似有手握一擊必殺的利器
 
冠狀病毒，這次讓人們手忙腳亂
如喪考妣之后，還會面不改色自稱贏家
中規(guī)中矩給白衣天使再戴一朵紅花
有意無意把災(zāi)難的過程一步步
推演為狂歡。并非不可能啊
而天下之病，何藥可治？
你們的機會并不如想象的多。野豬
說這話時，狐貍保留存疑意見
別以為火神山、雷神山無可冒犯
災(zāi)難不喜歡任何堅不可摧的城池
我想說人類是愿意改悔的動物
 
他聽不出這是哪位的聲音
急促，和鳴。喜鵲與烏鴉，神的
同一根羽毛，飄落她的視域里
地球上的最后一滴水——未來時
將是人類痛苦的眼淚——肯定句
江河干涸，土地龜裂，生物滅絕
斑馬一樣黑白條紋耀眼分明的事理
竟由藏羚羊如此柔和地講出。指認著
今天的我們有著身為人類的不幸
 
隔離。檢測。注射。救治
的字眼重新回到他的意識
潮起潮落。此刻他寧肯信服那些藥片
針劑中同時熔鑄進和退兩種力量
此消彼長，不遑相讓或握手言和
只有善良的人們才能得到拯救。而
動物們老幼相攜，為末日掩面哭泣
 
城市大街上，正月是個殘忍的季節(jié)
人們細碎小步四下張望。不時停下
在口罩后面嗅嗅周圍可疑的空氣
千百醫(yī)護汗水流淌，映照太陽的溫暖
而今天廚師的故事最終成為懸念
 
不知他能否在頻頻回顧中轉(zhuǎn)圜
回到醫(yī)院的天花板下，接受
同類的關(guān)愛。不知天佑何人？
今后他重操舊業(yè)，還是雙手合十
將那殺戮之心永不再用？
2020年1月28—30日，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