偷天的人

整條山谷，走了一個上午
沉香樹，除了沉香樹
就是沉香林。它們隨山勢
起伏，轉(zhuǎn)折，綿延
或者錯落。山高林遠
從沉香林里抬頭四顧
只有樹葉縫里的天空
像是鑲在蓋頂上的藍絨布
一塊塊地組成細碎的拼圖
它們顯得妙趣天成
又彈指欲破。真讓人懷疑
這林場主，把世間最干凈的天
都偷回來，放在了林場里

2020年5月4日
 
 
除草記

荔枝樹下，光禿禿的
很久的時間，它比較孤獨
像一個王，四顧倉惶
連一個聽差的嘍啰也沒有
冬天未竟，小麻芋冒出來
野蒿也冒出來，纖纖藤也冒出來
它們一天天長大，我開始糾結(jié)
它們?nèi)跣。c荔枝爭水份
爭陽光，開始占據(jù)位置
倔強地按自己方式參與競爭
十天，半月，一個月
每天，看著這個生態(tài)在變化
每一次，我把伸出去的手
縮回來。作為王者的荔枝樹
也許，讓謙卑的小民自由生長
才是它，王者的本意吧

2020年5月6日
 
 
望日

喜歡看俗世，男女相見
就算沒有電光火石
在寒涼之時，也有脈脈溫情
今天十五，我早早爬起來
等待日月對視的剎那。然而
一個匆匆而去，一個急急趕來
終竟還是，各自天涯
古人有幸，他們千里萬里
因為內(nèi)心干凈，可以坦蕩互現(xiàn)
而今的時光，人各其私
日與月，人與物，云霧其間
再也無緣，深情凝望
從此追夢人，都將在路上

2020年5月7日
 
 
二郎神

把麻雀窩，拆開
搜走布滿斑點的鳥蛋
繃著彈弓，射竹雞
從鳳凰包一直追到陰涼溝
青蛙的叫聲太小了
我用麥管，向它吹氣
青蛙脹成一面圓鼓
然后在地里把一排玉米
挨個撕開，審視它們的飽滿度
餓時，脫了衣服
摘滿大伯家紅紅綠綠的毛桃子

天黑透了，再騎著老黃牛
從半坡上練習(xí)打馬急奔
任憑我如何抽打，吆喝
老牛依然一步三搖，晃晃蕩悠
照例，母親從灶房里出來
端詳我一陣：你呀你
活脫脫一個二郎神
仿佛，她話里有無限的憂傷

2020年5月8日
 
周倉

一進屋，二伯
軟綿綿地跌坐在木凳上
好久，也不說話
二嬸和四個娃
望著他，不敢吱聲

過了午時，周圍人家
炊煙散盡。二伯
看看娃，看看冷鍋冷灶
他又爬起來，拿上水瓢
拖著軟塌塌的身子，出了門

好半天，二伯垂著頭
腳跟掃著黃泥巴
瓢里，兩個半截的紅薯
他叔家咋了，二嬸問
臉像個周倉似的，悶聲悶氣
二伯黑著臉，始終不說一句話

2020年5月9日
 
 
拜物鎮(zhèn)

拜物鎮(zhèn)，國際帽子基地
行政樓，戴了個清式花翎
拜物鎮(zhèn)第一中學(xué)
博士帽被大洋風(fēng)吹歪了
民事法院，在自己樓頂
塑了一架天平，灌滿水銀
自動校正平衡
司令部的院子，俯瞰
恰似一個士兵脫帽敬禮
昨天午時，暴雨狂風(fēng)
措手不及的路人雨中狂奔
他們沒有帽子，赤著頭

2020年5月11日
 
 
我的天空，他們一閃而過

他啃完紅薯，從七十度的陡坡
去學(xué)校。下暴雨了
他一個一個把我們
背過深水急流的河溝
放學(xué)后，他在前面匆匆地趕
惦記著家里
那壟熟透的麥田
半塊未犁的旱地
幾壟未收完的玉米
今天，二千里外的鄉(xiāng)親
將為他加冕，為他送行

六點整，我從樹葉
和積雨云里，看見天空
在一夜雨后，騰出
巴掌大的一塊凈空
上面掛著半塊干凈的銀盤
就像他和那些曾經(jīng)的臉
回頭，我再一次轉(zhuǎn)向天空
只見厚厚的灰云，若布幔
將天空和銀盤悄悄掩上
在我的天空，他們
都是一閃而過

2020年5月12日
 
 
因為風(fēng)的緣故
 
炊煙是無心的，它沿著母親
白雪般的頭顱，上升
向懸崖上的那抹莎草靠近
小牯牛從石巖上摔下來
它望我時，眼里有一窩清泉
二哥當兵，回家探親
就三天，他走時
母親在鳳凰山上站了一個下午
不時撩起衣襟抹眼睛
很多年后，牽牛花
還是年年到三叔住過的屋里
伸出它柔弱的細手
我知道，這都是因為風(fēng)的緣故
 
2020年5月13日
 
 
靜安寺

我叫它靜安寺
山水皆無名
寺向山，山向寺
迂回的水，從山前繞
在山后繞，一步九回頭
寺中人，不著僧袍不念佛
夏日種瓜，冬日修籬
瓜，只贈遠路之人
籬，不阻雨雪，也不隔風(fēng)吟
雞狐狗兔們，自由來去
少人的靜安寺，生了根
寺前那棵老榆樹
像根杵著的骨頭，開了杈

2020年5月14日
 
 
證據(jù)
 
棕樹的花絮，鋪滿了小徑
叫了一夜的青蛙
不出聲了。水在漲
看不出源頭在哪兒
掛在榕樹枝上的牛仔衣
飄了一個春季。它的主人
和春天，越走越遠
眼看著溫度計一天天攀升
就像我心里，那只小獸
從井沿一步步爬上來
夏雨一次次
復(fù)寫，讀取，覆蓋，然后
存盤。就像那株桅子
一夜之間，換了素妝
 
2020年5月15日
 
 
暮歌
 
放牛娃沒有回來
扔下牛繩去縣城里打游戲
喜鵲和烏鴉也沒回來
趕夜路時互相吵起了架
只有太陽，落到臉盆里
像塊竭了菜的雞蛋黃
老實的黃牛，自己找到了草蓬子
風(fēng)很抒情，把一個人的破衫子
揚出了節(jié)奏
只有白溪河沉得住氣
悄悄地把云霞，倒影，魚蝦
和兩腳獸，緊緊地攬在懷里
 
2020年5月18日
 
 
淹沒

仔細聽，世界有很多層次
我所在之地，像層層包裹的蔥芯
我的肉身是根接收天線
電波，磁力線，聲波，光波
最直接的三輪車聲，摩托車聲
小汽車聲，大汽車吭哧吭哧
空輕軌，咣當咣當
鳥聲是另一個層次，鴿哨
黃鶯，斑鳩，麻雀，四聲杜鵑
這鳥的立方，從低到高
由近至遠，在舞臺上先后呈現(xiàn)
在我天線的深遠之處
飛機正掠過南粵的峰巒
太平洋的波濤搖晃著漂浮的五桂
還有流星，從西北方向滑落
當我走出小區(qū)大門，躋身富灣路
人的潮流立刻將所有的層次
撕破，淹沒。一種亢進
代替，更多的亢進

2020年5月19日
 
 
知道分子

我和堂弟搬磚
旁邊坐了一堆人，乘涼
喝綠豆湯。你們知道
特朗普大嘴巴為什么甩鍋嗎
幾個人搶著說：一二三
那美國為什么有一百萬的感染者
又有幾個戴安全帽的搶著回答
那為什么有些國家仇恨中國呢
是這樣的，這樣的，這這樣的
他們，拿磚刀的，操鐵鍬的
都搶著回答。搶得慢的人
氣呼呼地，舞著手里的磚刀
這些鬼子，八國聯(lián)軍
我要一刀一刀全劈死
他的眼前應(yīng)該有很多蒼蠅
被他劈得粉身碎骨了
那為什么日本鬼子……
開工了開工了！
一個工頭從樓底下跳出來
大聲驅(qū)趕著。知道分子們
一下子就回到了工位上
 
2020年5月20日
 
 
龍舟雨

這是比決心的時刻
勇氣，膽識，毅力一樣不少
這也是攻城掠地，開始
游擊戰(zhàn)，運動戰(zhàn)，陣地戰(zhàn)
絞殺式碾壓戰(zhàn)。戰(zhàn)機一刻千鈞
從一個小島開始，拉開
戰(zhàn)斗的序幕。接著是漁港
碼頭。然后沿江河而上
平原，田野，村莊，城廓
一次次納入戰(zhàn)車的履帶
臣服的禮節(jié)粗暴而強大
雷霆的節(jié)奏敲碎過往的榮耀
戰(zhàn)斗的進行曲中，只有它
從波濤中昂起了頭顱

2020年5月21日
 
 
和一只燕子的對話

小燕子，你籍貫是哪兒
你有健康證和護照嗎
如果丟了，你得去一趟派岀所
對了，你還得為你
在檐下的新居報建備案
順便提供一張無犯罪紀錄證明
更重要的是，別忘了
去稅局申報上一年
你的收入和個人所得稅

燕子，你住三天
就麻煩你到居委會登記一下
如果環(huán)境尚可，住三月
那得去公安局，辦個居住證
我家朝南，面向太平洋
是個春暖花開的好地方
對，定居于此也容易
出示你的本科畢業(yè)證?；蛘?br />你的三年社保紀錄就行
嗯，不麻煩。我們樂于效力

2020年5月22日
 
 
風(fēng)，趕著風(fēng)
 
她們是分批走的
先是桃花接著荔枝花最后蔭香花
他們比較參差
表弟回了成都，堂哥去了廣州
而我，還在桂山下
先是步行街的服裝店關(guān)了
然后是明哥結(jié)束了
他在燈都的最后一筆訂單
最后，陶哥的公司
從政府采購平臺下了架
旱了兩個月，有幾次
雨也過地皮也濕。樹蔭下
還籠著一團火
接著，是幾場細雨，葉片
一層層地堆出來
君子蘭凋謝的那天
父親說，何老師走的那晚
風(fēng)在鳳凰山，喊了一夜
 
2020年5月25日
 
 
沉默的閃電
 
一條巨大的金鞭
從華佗山，到湖洲山
把天空從東到西撕成兩片
我下意識地捂住耳朵
什么事也沒有。連個炒豆的聲音
也沒有。我怔在那里
雷，春雷，夏雷。它們
也開始說謊。從二月以來
它們時不時，在天空預(yù)演一回
用巨大的腥光提醒人間
用黑色的云層開始敘事
我期待故事河流一樣鋪開
我期待那一聲炸開鐵鏈的驚魂
而每一次閃電的變異，拉開的
是另一場虛空。它們
將那些火苗，慢慢點燃
 
2020年5月26日
 
 
和一棵樹的愛情
 
無需視頻，三千里外
我也知道，此刻她懷揣一輪滿月
把往事分區(qū)，打包，存盤
還有我們多年
四目相對的青澀和疼痛
幾十年的懦弱與隱忍
每次風(fēng)來，雨來，霜來
她就站在我的肩右
挺直一些，再直一些
如今，我四肢漸彎，唯有背脊
堅硬如初
和一棵樹的愛情
就是，你是我的鈣片
我是你的骨頭
 
2020年5月27日
 
 
麥當勞門口的見面禮

黃昏，提著蔬果的人
在市場里進進出出
落日，是掛在烤爐邊
一張烤焦的大餅，熱氣尚在
兩只狗在麥當勞門口，相遇
互望了一眼，然后它們
吼起來。一邊吼叫一邊逼近
又試探著，撕扯一口
像兩個散打選手
叫罵著，時不時偷襲一下
行人依舊，腳步未止
太陽落進山凹，無人勸架的狗
悻悻散去。又不甘心
各自回頭，吠幾聲退幾步

2020年5月28日
 
 
春衫舊
 
門掩了一半，流水漲了一尺
杜鵑叫半聲，喉嚨就被卡住了
就像昨晚暴雨打斷的樹枝
在兩塊石頭之間，橫著
 
出去的人，悄無聲息
她身后的楊柳，搖了好一陣
我像一把椅子，在庭院里
放了很久。風(fēng)陽光和蝴蝶
填滿了這座老宅
 
桐花萎地，已成泥色
昨夜的歡宴，腳印已沒入青草
此時，她隨桐風(fēng)而至
會看見，我滿面青苔一身煙雨
我和時間，成了舊人
 
2020年5月2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