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王鋼說，她的學(xué)生郭棟超出版組詩三部曲《高原·草原·平原》，如同一聲滾雷，在詩壇上空炸響。也許很多人都聽到這雷聲了，隨后便不斷有人問我。我只得老實(shí)地承認(rèn)自己不懂詩，但郭兄確實(shí)是我至交。
         他十三歲時去襄縣賣過盆，年二十九的晚上，村上人把他沒能賣掉的盆分了，他拉著用盆換來的玉米，紅薯干走了，那是他及家人一春的口糧。在方山鎮(zhèn)工作時，他寫了《羊倌，身上飛飄著紅衣》，詩中這樣寫道“娘低低的吟唱無邊的山巒/空廖的回聲不漏過每一顆星星/燒熟每一個秋天土里挖出的紅薯/總不知倦的手侍寢著閨女似的羊羔/溫存的盯著每一片果腹的樹葉/路徑上慢慢走著/前面是羊后面跟著的是漸高漸壯的羊倌/你是娘眼中的神/濃黑遮不斷兒驕傲的足音/無語而笑微風(fēng)越過黃昏/娘的溫存交古蘭般的交纏著羊的斑紋”。寫歸寫，并不拿給人看，我算是為數(shù)不多看過的人之一。
         1995年秋天，我和郭兄一起在北京經(jīng)濟(jì)管理干部學(xué)院培訓(xùn)。學(xué)院在郊區(qū)，下午放學(xué)后進(jìn)城玩時，我們想乘出租，他卻堅持坐公交；每到周末，我們來自禹州的幾個學(xué)員輪流請客，總是拿些檔次稍高的酒，而他老是讓我們喝紅星二鍋頭；最讓人討厭的，是出去玩時，每到一處，他都吟誦幾句順口溜，并自己調(diào)侃說只要壓韻就行了。
         培訓(xùn)班臨近結(jié)束的一個晚上，一位北京做生意的老鄉(xiāng)，在一個非常豪華的酒店請我們吃飯。結(jié)賬時，商人為了少付款，說服務(wù)得不好。這時，郭兄突然竄到柜臺前，一手撥開商人，一手掏出錢夾，爭著結(jié)賬?；貙W(xué)院的路上，他還在憤恨不已：“這些服務(wù)員都是農(nóng)村招來的窮孩子，怎么能因咱們讓老板扣她們的工資？”
         北京培訓(xùn)班結(jié)束之后，我來了許昌，他去了鄢陵。期間很少見面，偶爾相見，也是匆匆，并未深談。聽說他在鄢陵工作期間，已很少做詩，偶有所作，也從不示人。
         真正對他的了解，是在他當(dāng)上信訪局長以后。他那時因上訪量大，問題解決起來難度也大，加之父母先后仙逝，心情也時好時壞，我便經(jīng)常陪他散心。有一次我倆散步在鄢陵的花園中，在月光如水的夜晚，他背誦自己年少時的青春詩，那些詩確實(shí)寫得很美。由此才知道先前他給我們胡謅的順口溜，只是他詩才的掩飾或難以言說的無奈而已。
        再后來，他與兩位詩友合著的詩集《少年帶著雷聲遠(yuǎn)行》出版。其實(shí)，我非常不愿意讀官員們寫的詩，先入為主地認(rèn)為都是些味同嚼蠟之作，但是礙于他的情面，接過他送給我的詩集。讀后，發(fā)現(xiàn)他們幾個的詩還不錯，而他的那些青春詩不在其中。
        在信訪局工作時，他寫了《我的訪民大媽走了》， 讓我深有觸動。詩人站在楊劉氏墳前的訴說，引起了我的共鳴，他對貪吃螞蟻的無奈，我也深有感觸。“野夫路見不平事，磨損胸中萬古刀”，他干的工作是協(xié)調(diào)、再協(xié)調(diào)，手中無刀槍，以致他的萬古愁都化作淚珠，滴在杯中，與我共飲。一天晚上，我們倆散步走得既遠(yuǎn)又偏，只好坐三輪車回去，結(jié)賬時他讓我多給人家點(diǎn)錢，他說下力人賺錢不易。
        當(dāng)了六年信訪局長以后，他去襄城當(dāng)了縣長。以他當(dāng)時的年齡，很多人都不愿下基層，而他覺得這可以直接為百姓服務(wù)了。他想干些實(shí)事，卻并非要名垂千古。后來，只知道他很忙，沒有節(jié)假日，偶爾半夜約我出去聊會兒，但總是來去匆匆。
         此后不久，見他連續(xù)在《奔流》上發(fā)表了幾首長詩。我問他哪有時間寫那么長，他說有時在車上、有時是半夜醒來，寫幾行，都存起來，最后再連接。這讓我想起唐朝的李賀，但是李賀胸?zé)o溝壑，而郭兄經(jīng)常站在全人類的高度思考。
         詩人并非中規(guī)中矩的人，棟超身上也有這個特點(diǎn)。我從襄城朋友那里得知，一日，他作為縣長視察某方面的工作，發(fā)現(xiàn)某局工作有瑕疵，在寫通報時他親自執(zhí)筆，嬉笑怒罵。還有，他親筆寫的招聘人才公告，也是文學(xué)味十足。怎能把百姓全看作是詩人？真有幾十萬詩人集中在一個縣，好管理嗎？有人說他率真，有人說他不成熟，孰不知那正是赤子之心。“世人皆欲殺，吾意獨(dú)憐才”， 作為朋友，我也想勸勸他，可他堅持“丈夫自有沖天志，不像如來行處行”。
         終于在一個周末的晚上，我們一塊散步時，他說要離開工作的地方了。一路上，他念叨最多的還是那里的鰥寡老人、留守兒童，還有某某公司還會不會去襄城投資。我安慰他說繼任者會干得更好，其實(shí)我倒覺得這于他是解脫，他想改造世界，但他遠(yuǎn)沒有世界改造他的力量強(qiáng)大。此時，我讀到了他的《戛然而止》《河流、石山、靜謐的黃土地》。在一首詩中，他寫道:“哪顆星是我？/......百姓呀，只有百姓，我的父母，我的兄弟，耕耘土地，支撐江山。/ 云壓山巒，誰又能流芳千古?” 
        此后不久，他從縣長又變成了局長。對待工作，他更愿意快節(jié)奏，喜的也是蘇軾的那句詩“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
        他有開懷大笑的時候，那是有人當(dāng)面夸他的詩寫得好的時候，哪怕是根本不懂詩的小年輕，只要說讀過他的詩，他便手舞足蹈起來，以為遇見了粉絲。他用真情的沖擊力寫詩，好似“風(fēng)與水搏，海水壁立，如銀墻然”。
        然而他還是苦悶時候居多，且常有范仲淹式的進(jìn)退之憂。他曾無數(shù)次在黃昏時分，和我一起坐在清潩河畔的長椅上，看楊柳依依、聽水聲潺潺、嘆逝者如斯。最后，我倆走進(jìn)附近的小酒館或地攤，舉起二鍋頭，共消萬古之愁。
 
附：郭棟超詩選
 
1.《羊倌　身上飛飄著紅衣》
 
死沉死沉的夜放蕩著平原的土腥
新月半圈瓦房上散淡了金環(huán)
娘疲憊羊疲憊茅屋飄出如琴的歌吟
接生婆微動著如蓮的手指
臍帶在黎明軟軟的陽光沒露時輕碎
淺笑浮上祖母干瘦的嘴唇
旱煙停佇父親又弱又薄的肩上
一個是帶把的你一個是生羔的羊娃
一半是憂一半是喜結(jié)成個圈圈
 
娘低低的吟唱無邊的山巒
空廖的回聲不漏過每一顆星星
燒熟每一個秋天土里挖出的紅薯
總不知倦的手侍寢著閨女似的羊羔
溫存的盯著每一片果腹的樹葉
路徑上慢慢走著
前面是羊后面跟著的是漸高漸壯的羊倌
你是娘眼中的神
濃黑遮不斷兒驕傲的足音
無語而笑微風(fēng)越過黃昏
娘的溫存交古蘭般的交纏著羊的斑紋
 
羊倌叔我本來想把
你一生的一切抖落個干凈
如你年少時撿起每一片喂羊的草葉
你侄媳婦兒的嬌嗔是我詩意全消
她說羊倌叔與黑妞姑的事她己聽了數(shù)遍
五點(diǎn)起床寫那破詩有誰看
她城里長大不知荒郊風(fēng)野
又說清明了記著讓給你燒幾捆紙錢
三峰山只得離我越來越遠(yuǎn)
潁河水云霧間斷了十八彎
羊倌叔我不寫了我悄悄憑倚高樓
爺們的情凝結(jié)在地殼上
一聲雷響擠滿了震顫的船帆
如你山石上那一道白沫
對著藍(lán)天飛濺
侄大了不再笑你你是人呀
 
叔實(shí)際上我也不想寫幾句酸溜溜的話
賺幾滴破淚還不知那滴是假那滴是真
有人撿拾硬貝時你也用長鞭揮圈了自己的弧線
有人致橡樹時你倚著柿樹扯著羊毛越結(jié)越長
有人用黑色的眼睛看光明時你滿眼都是青蔥
滿山遍野都是羊踩白的山石
一片桐葉你想象成團(tuán)扇
只是幾次你走了卻沒走進(jìn)心上人的土院
唉 只顧勞叨哩叔你做廣告的那件紅上衣
俺黑妞姑有三閨女扶著是她蓋在了你的墳上
 
2.《蛋殼里崩出的太陽》
 
是不是己經(jīng)等了很久
山與山，一個亮點(diǎn)
跳躍，石頭突兀
茶樹，一層彌漫
它的巡視，它的照拂
水鳥翅斷金色
葦草，震顫，低述它的溫?zé)?br /> 
捶衣棒，一聲一韻
碎了斑塊，聚了
水天一色一碧
敲打走現(xiàn)時，往昔
一曲枉凝眉，那是
撐著油紙傘的心事
大江東去，犁樺
一畦畦一坡坡稻谷
 
霧鎖峰丘，薄而又薄
遠(yuǎn)而又遠(yuǎn)的云朵
冬來秋走的日子
山鼠遺忘的糧食，種子
積蓄，積蓄著來春
雨后返青的野草
拽著秋陽
它的碩大無朋
它的光芒萬丈
螞蟻弓起脊背
馱著光芒萬丈
以及碩大無朋
爬動的，是弓起脊背的螞蟻
那成群結(jié)隊(duì)的螞蟻
 
3.《故事，在不在八月》
 
故事，七夕，講完了
夫子，佛陀，耶穌
一個接一個講了
默罕默德
優(yōu)雅他的牛羊，烈馬
葡萄架下，人散了
星稠月缺，又是八月
春，夏的故事
句號  一叢叢的
是，是，是菊花
是的，是菊花
 
該有新的故事
無人講于我聽
風(fēng)透籬笆，葡萄架下
霜凝枝杈
人走了，麋鹿
項(xiàng)下鈴動雪花
舊有的故事
蜷縮，冰下
新的故事
會不會噴發(fā)
葡萄架下，稀疏毛發(fā)
古人的神話
莊稼，該是一茬
一茬
該是一茬一茬
 
 
4.《雪花及一切都是無辜的》
 
落霞河流著隱遁
山，嶺，峰掛不住
一片片，一條條
落了，是密林，是荒原，是溝谷
雪花，魔術(shù)了天宇
人及一切動物，植物
等待著，蓄謀己久
滋潤后，有了青色
牛，羊踏歌而行，咯吱，咯吱
綠熒熒的眼光
野貓嗷嗷后的古屋
群狼蹄疾                  
冷，聚集，聚集
山頂上雪峰，一座
一座后的一座
崖下一朵雪蓮
幻影著潔白
灰灰的山兔
幻覺著雪蓮
轟！雪崩了，雪崩了
雪崩了呀
一切歸于沉寂
蒼鷹視察的翅尖
硬而又硬，利之又利
雪花及一切都是無辜的
腐尸遺存，蒼鷹的翅膀硬而尖利
 
 
5.《孤獨(dú)，一根骨頭》     
　
故事，光陰里
水鳥滑過耳根
夢，船的水紋
風(fēng)吹夢醒
蘆葦彎腰
一片聲音
 
孤獨(dú)
一根骨頭
蓑衣凝冰
釣了魚兒
鉤不起星辰
 
6.《地溝 傳來紅薯母的訊息》
 
一夜  春就來了
地溝  傳來
紅薯母的訊息
老牛呼哧呼哧著
犁鏵旋動溝谷
秧苗  酥雨
揮鞭人爬過山坡
一塊烙餅  熟了
母親  村口盼望著
她好象聽到了什么
兒女感知她
似有若無的笑意
風(fēng)  穿透了娘
穿了十年的布衣
她一定是聞到了什么
是收成嗎
幾十年了  母親的笑意
似有若無
亮堂了兒女
亮堂了塵世
說是忘了
卻又頻頻回首
娘  等著節(jié)日
等著揮鞭的人
又等兒女的歸期
白發(fā)稀疏
 
7.《短詩一組》
 
（1）《唯一》
 
十字街頭，路，無數(shù)
延至異域
時光充裕
 
故土，路
只是一條
祖母：歸來！獨(dú)語
爺爺，威嚴(yán)墻壁
不再重復(fù)往昔
冷漠，凝重
符號般，卻是唯一
窄窄的鄉(xiāng)路
那是唯一的歸途
他定格了的唯一
 
（2）《世界》
 
油漆噴了墻壁
他鄉(xiāng)游走
一圈一圈，遠(yuǎn)遠(yuǎn)路
 
分析了世界
分析不了自己
 
（3）《襁褓》
 
黃黃土堆，哭
如嬰兒
嬰兒多好，村莊
襁褓，一生
不愿掙脫
 
母親，我弄丟了我
雪飄，地下暖和嗎
 
 
8.《咀嚼著己失》
　
柴火煮沸了鐵鍋
炭黑著雙手
弄碎了  僅有的器物
盯著，盯著
從腳底傷上  心窩
 
別呀，別弄瞎你的眼晴
拾一塊碎片  
端詳后  回憶
一段回憶  嚼品曾有
曾有的往昔
一段丟失又永存的器物
是不是刻骨銘心的過去
 
天山出了明月
星的天空
別說，誰的孤寂
一閃一閃的明  
碎了  獨(dú)立
一人一塊
整體后  嘆息著己逝
顫動，顫動
是不是雁翅  云掛風(fēng)飛
一弦一柱
彈出久遠(yuǎn)久遠(yuǎn)的往昔
 
 
9.《短詩一組》
 
（1）《我不觸望銀河》
 
屁股，翹起
只能這么高了
神像，慈悲
跪下，亦是跪自己
圓圓的廟頂
金黃
我不觸望銀河系
 
一地落葉，一個掃把
歸土，怡情著安息
胡須飄飄
石頭，青茶
幾滴春雨
 
（2）《懷里，睡著太陽》
 
懷里，睡著太陽
時光，凌遲不了高傲
一刀一劍
風(fēng)動樹搖
 
來，煎炸烹調(diào)
一堆山雪
斜視白水
累了，醉了，笑了
 
（3）《滅失，是過往的遺忘》
 
每一處，每一處
燈火玄幻，迷路
卻無坐標(biāo)
終結(jié)不是滅失
滅失是過往的遺忘
人流走著走著
就散了，淡了
落單了，卻無人知道
也無人過問
 
來，那個走散的人
野渡，簽個約定
你我的約定
天高路遠(yuǎn)
 
 
10.《自己的腳帶著自己》
 
四月，久掛花蕊
那棵苦楝樹
一個人，跪下
膝下永恒土地
一清二白的歲月
撕裂春夏兩季
 
落了，脆弱的花
沒人葬它，綠葉沾衣
弄瘋了自己的人
毀了容顏，長發(fā)白了
自己審判著自己
自己的腳帶著自己
河水流動
流動著故事
凄美亦或歡愉
 
 
11.《今夜我的周圍只是有你》
 
白露到了，虛化了秋日
是該有一把荷鋤
埋了枯枝敗葉
埋了玉米青翠的一季
這有月無星的夜
冬季怒放的臘梅
它的枝梢就在我的頭頂
狗吠阻擋不了路人
玉米地，玉米地
今夜我周圍只是有你
 
燦爛時，你吐著紅纓
無邊無際
你是我的驕傲
你是我的糧食
紅纓吐了，再也
扶不起你挺撥的腰枝
如梵高扶不起向日葵
我扶不起你
留下果腹的顆粒
中原收藏你的碎骨
玉米地，我的原野
青青后枯黃
無星的夜，惟有你的香色
是我的念想
 
無邊無際的玉米
一粒粒太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