異鄉(xiāng)女
 
黃昏的小路伸向哪里呀
當(dāng)硝煙散盡，夕陽沉入郊外洞簫
有纖纖手指采摘星光
娓娓放進久遠往事，異鄉(xiāng)女
從前，母親曾喚你回家
 
豎琴向著遠山撫奏，向著戀
白馬拴在歲月樹下
鳥兒不飛，馬兒不嘶
人們都向燈光和愛情走去
那是哪年的風(fēng)，還在吹
一朵雛菊唱過霞紅，輕輕簪在
如瀑的秀發(fā)。異鄉(xiāng)女
 
你叮囑的鴿子晨光里飛翔
你懷抱的鈴蘭次第開花
異鄉(xiāng)女。大街上一個個純情女孩
該是你最小的妹妹，她們愛
回眸笑開夏日玫瑰，男孩該是
最小弟弟，多么年少啊
 
婦女們向口紅眉筆討還青春
懷著對歲月的深愛大恨
畫框鑲不住生命腳步，隔著
那條大河凝固的波浪
額角一絲隱約血痕，怎能掩住
你的笑聲、呼吸。異鄉(xiāng)女
 
什么在加深著人類孤獨
財富并未減輕心靈的痛苦
最深的俯仰啊，異鄉(xiāng)女
當(dāng)那邊，傳來一聲尖利的長叫
濁流淹沒了誰的美目
 
踏踏馬蹄
 
那天黃昏飄著細雨
一聲巨響，山巖騰空
你被一陣寂靜扶上猩紅馬鞍
硝煙飄成黑色鬃縷
只回頭深深看了一眼
就扔下殘缺不全的肢體
跟著風(fēng)，打馬遠去
 
好兄弟，生于偏僻山村
在家最遠只到過一條街的縣城
這些年沿著童年愿望
只身打馬游遍大地，每一顆
善良的心，正直的心
都該是你的家
一個短暫的歇息之地
 
此刻我聽到你的踏踏馬蹄
小學(xué)課本的地名，從未到過的
名城，一簇簇鮮亮燈火
綻放在林立高樓的峭壁
幽靜空谷，由遠而近
響起你隔世的聲音
 
那是一場早已模糊的邊境戰(zhàn)事
這是一座清晰，明亮的城
樓群是一排排高聳的書架
遍插內(nèi)容不一的故事
看著活在世上的人們
你會不會感慨萬端，勒馬不前
對生的無限眷戀
如洶涌大潮，撞擊心堤
 
踏踏馬蹄，一陣驟雨
近了，遠了，消失在夜色天邊
很遠很遠的天邊
有一片墓地，石碑上的名字
集合，列隊，稍息
 
很遠很遠的山鄉(xiāng)有一位母親
那樣蒼老，步履蹣跚
拄著拐棍望著通往山外的小路
想起從前，她有個兒子
 
一個軍人在壺口瀑布
 
河道袖管里亂石橫斜
上游伸出一只黃膚粗壯的臂膀
濁浪之拳捶搗大地
激流飛瀉，明晃晃的巨鏟
日夜挖掘霹靂
 
你讀過黃河之源涓滴開頭
讀過黃河入?？诤泼斓慕Y(jié)尾
此處應(yīng)是跌宕章節(jié)
流經(jīng)家國的大河，曾是一道淚痕
一個飽受欺侮的民族
水寫的傳記
 
也許你是一名軍人的緣故
河岸峭壁“黃河大合唱”紅色橫幅
是夜把你領(lǐng)進壺口賓館
硝煙之夢，“……咳喲！劃喲”
異邦鐵蹄踏過，怒吼四起
 
夢中你看見黃河灘上
蹲著一個背靠農(nóng)耕的莊稼漢
撩起河流，在磨一把紅纓大刀
刀影在月光里晃動、變幻，忽而
航母拖曳的雪白浪花，忽而
最新型戰(zhàn)機閃過的機翼
 
哦，嶄新明媚的暮春之晨
當(dāng)你拖著拉桿箱在賓館門口候車
東邊山崖上，紅臉膛太陽一聲吆喝
雜花路旁，出現(xiàn)一車
又紅又大的蘋果
 
黃河邊古擊壤臺依然可見
仿佛《擊壤歌》里走出的女子
仿佛蘋果發(fā)出的聲音，方言清脆
“可微信支付，也能快遞”
 
赤水河之晨
 
山野里埋進太多的槍聲
我猜想，是埋進泥土的槍聲發(fā)芽
天天長出河畔古鎮(zhèn)聲聲雞鳴
祥和的小鎮(zhèn)，此起彼伏
雞鳴三省，清晨我在客棧醒來
直覺得是昂首高歌的一只只雄雞
抬著紅頂大轎，接來黎明
 
那些浴血奮戰(zhàn)的人們遠去了
四渡赤水的渡口紅霞蕩漾
一雙手吱呀推開歲月沉沉大門
彌漫的硝煙傾泄而出，血染的浮橋
青杠坡戰(zhàn)斗，銅號，大刀片
1935年嘯叫的子彈，砰砰砸進
歷史之門的一枚枚門釘
 
渾溪口，二郎灘……蔡家沱
星光撲向大地，抱起前赴的身影
古鎮(zhèn)墻上，紅軍標(biāo)語還在
赤水河，美酒河，依然氤氳酒香
烈士碑林近旁，跨河大橋人來車往
熱鬧集市，沿街店鋪，平靜的
生活，仿佛什么都不曾發(fā)生
 
一支衣衫襤褸的隊伍遠去了
河邊叫不出名字的樹，萬樹花紅
昨晚與好友端著土碗飲酒
熱血心頭，回蕩陣陣咴咴馬嘶
隔著歲月和炮火紛飛的年代
我們算不算掉隊的人
此刻抬頭，赤水河上空一只蒼鷹
 
女紅軍街
 
夕陽余暉映照小街的寂靜
這是在貴州習(xí)水，土城古鎮(zhèn)
拾級而上的石階小街
熙攘游人，好像突然放輕了腳步
近旁渡口歌謠里，苔花搖曳
赤水河流過暮春的黃昏
 
她們都到哪里去了呢
來自異鄉(xiāng)的女子？誰仰頭
默念舊墻上掛著的一個個門牌
寫著她們真實姓名的門牌
像在歲月里泛黃的一封封
早已沒有收信人的遲到家信
 
她們有家嗎，家在哪里
是否有年邁雙親，待哺的孩子
是怎樣的信念讓她們跟定一支
窮人的隊伍？東邊半彎昏黃月影
像遺忘的木梳，梳過齊肩短發(fā)
彈雨芳華，征途上的青春
 
一切都如你們初心所愿吧
巾幗前輩，剛才我在女紅軍紀(jì)念館
看到你們照片，永遠年輕的面容
舊時戰(zhàn)場，血與火的故事
赤水河流啊，流老了歲月
帶不走河心一朵朵彩云
 
草地上的花兒都開了
 
草地上的花兒都開了
隱約看見那個瘦弱生病的小戰(zhàn)士
拉著馬尾巴，踉蹌前行
坐在草甸上老班長吹著竹笛
另一個小戰(zhàn)士也是個孩子
抱著槍，倚在他的懷里睡了
遠處隱約傳來笛聲
 
夾金山，夢筆山，五座雪山啊
眼前的藏嵩草，烏拉苔啊
連日饑餓，寒冷，沼澤，泥淖
拄著棍子的傷病員……突來的冰雹
一個班戰(zhàn)士背靠背草地露宿
天亮了，他們都沒再醒
 
草地上的花兒都開了
往昔的死寂之地，絕境之地
如今叫世界這么大我要去看看
草鞋，吃剩的半截皮帶叫作文物
新修機場，省道，國道，自駕游
風(fēng)情生態(tài)游，烤全羊，藏家樂
叫作遠方，叫作詩和風(fēng)景
 
遠山蒼茫，白云，藍天
風(fēng)吹走一支隊伍逶迤渺寂的背影
那些花，一簇簇，一片片
到底是什么鳥在叫呢
一會兒在這邊，一會兒在那邊
看不見影子的鳥兒在啼鳴
 
走訪英雄
 
清明時節(jié)，無紛紛之雨
我也不是找酒喝的古代詩人
家居的日子，陽光燦爛
我和一種近似幸福的心情
走訪客居城郊的英雄
 
一棵棵春天的樹，飽含生機
像從地下飄出的縷縷炊煙
我所崇敬的英雄
在地下生活
 
詩仙詩圣登臨的城墻
早已夷為平地
殷紅護城河水，緩緩流進傳說
英雄顯示本色的地方
搖曳花枝和愛情
 
英雄來自異鄉(xiāng)，南方或北方
隊伍繼續(xù)前進
他們走不動了
從此和一面鮮紅飄揚的旗幟
在我的家鄉(xiāng)，住了下來
 
藍天覆蓋綠色大地
其間鴿哨悠揚，白云飄動
英雄們居住的村落
由樓群、麥子和民歌
親近地環(huán)繞
 
許多少年先我而到
世上純潔的童心
和英雄具有最相近的本質(zhì)
他們握拳半舉的小手
讓人想起英雄過去的某個動作
 
是誰在和我說話呢
你好啊，孩子
松柏枝頭結(jié)滿鳥兒的啼鳴
英雄居住的村落，一片寂靜
 
我們唱著青春的歌
 
我們唱著青春的歌
快快走啊，心靈的快馬星夜兼程
老班長，小文書，指導(dǎo)員
來自天南地北的方言
我們唱著《打靶歸來》重返老連隊
你十七，我十八，他十九
哈哈哈哈，我們多么年輕
 
我們衣兜里都裝著一張照片
那是我們當(dāng)新兵時的合影
想起老連隊，一顆心就怦怦直跳
單純，靦腆，懵懂，青澀
屬于一個新兵的一切，一下子
又重新回到我們的體內(nèi)
哈哈哈哈，那是我們的合影
 
清寂冬夜哨位月光，營房
操場，談心，大通鋪，點名，口令
幫廚，黑板報，星期天鐵絲上
一溜吹起來曬的綠軍帽。做好事
學(xué)雷鋒。一頓五個饅頭
受到嘉獎像一年級小學(xué)生的激動
哈哈哈哈，我們都有點激動
 
緊急集合，北風(fēng)那個吹，雪花
那個飄。早晨窩頭咸菜，呼啦呼啦
吃得香，狼吞虎咽吃得快。青春
像春天田野上蹦跳的牛犢直撒歡
冬天練投彈，一練一身汗，休息時
沒忘掰手腕，翻跟頭，拿大頂
哈哈哈哈，我們比賽拿大頂
 
想家，寫信，津貼，軍屬光榮
誰大呼小叫地喊：老兵探家回來啦
河北兵一般背回大棗和花生，山西兵
核桃和柿餅，河南兵的香油香
過節(jié)吃餃子每人倒半碗。排長未婚妻
來隊了，我們齊聲喊嫂子，害羞
哈哈哈哈，未來的嫂子臉通紅
 
我們唱著青春的歌
簡單收拾一下，都是英武軍人
戰(zhàn)友戰(zhàn)友，親如兄弟，弟兄們
上路啊，咱們一起走。好風(fēng)拂拂
大路多寬廣，一切都不曾逝去
重返青春，我們的快馬星夜兼程
……哈哈哈哈，星夜兼程
 
妙峰山東望
 
踮起腳尖，你就清晰看到
1976年初春深夜的豐臺火車站
一群剛下車的新兵東張西望
認出月臺上十八歲的你
一身新軍衣還沒綴帽徽領(lǐng)章
 
曾經(jīng)的棲居地，親切地名
851信箱的朝霞，農(nóng)展館月光
王府井，阜成門，景山后街
那是誰的踽踽身影？風(fēng)雨中的你
泥淖里的你，飄雪的日子
大提琴漫步秋日黃昏
魏公村冬夜，一盞孤寂臺燈
 
前不久你和一位同齡詩人
走過西城他曾住過的一條小街
他說熟悉的街景讓他傷感
一陣風(fēng)吹過你生命的曠野
往事如深秋，遍地落葉風(fēng)吹作響
而你該有多少眷戀，苦澀
疼痛，青春年華一去不返
 
沒有誰能躲得過生活的重負
你看到你中校兒子那時是
白石橋咿呀孩童，你病中的老母親
在馬連道街邊買菜……多少惦念
揪心的記憶，已被塵土掩埋
夾進命運之書的一枚枚書簽
是你心靈的長喊，疲憊的身影
 
是怎樣的機緣讓你來此
憑眺命運，旅途，你的人生
把一座陌生的城市住成了家鄉(xiāng)
北京，一切你都不曾遺忘
胸中突然熱浪滾滾，隱隱
淚光，是酸楚還是歡欣
 
一道溫暖曙光撫摸著你的臉
像母親安慰自己的孩子
啊，群山之巔，晨曦浮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