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總是動人的，即使是儼然端莊的老夫子，也常常被炫目的美迷離了眼睛，暫時忘卻“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動”的先師教誨，為之癡迷，為之留戀，更為美的凋零而感慨萬端。美，也就成了文學的永恒主題之一。美的飄零也就成了人們心中永恒的疼，成了悲劇中的的悲劇，就象魯迅先生所說的，悲劇就是把美的東西毀滅給人看。
 

（一）

　　著名詩人冰虹的小說《冰兒》就是這樣一篇悲劇。故事的情節(jié)極為平凡，平凡到我們燈紅酒綠花花世界中可能天天在上演這樣的故事：一對相愛的人生活遭變故，男子得病，需要錢治療，女子不得不去酒吧賣唱賣舞，最后被“無盡的欲望和饕餮的惡魔”所吞噬，女子離開了人世，只留下男子的無盡哀思。
　　以情節(jié)論，故事極為簡單，但是作品所營造的氛圍卻一下子緊揪住了讀者的心。首先，為了渲染悲劇氛圍，作者極力寫了冰兒的美。在文學史上，要具體的寫美人之美是極為出力不討好的事情。經典如《詩經》中莊姜之美，“手如柔荑，膚如凝脂，領如蝤蠐，齒如瓠犀，螓蛾眉，”寫得夠細致，描摹夠逼真了吧，但是它的藝術效果遠不如接下來的后兩句“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傳神寫照，直把個活生生的美人寫得顧盼生姿，千載而下，依然如親睹其相貌。其下者如南朝宮體詩，則流入不堪，如蕭綱的《詠內人晝眠》“攀鉤落綺障，插捩舉琵琶。夢笑開嬌靨，眠鬟壓落花。簟文生玉腕，香汗浸紅紗。”作者極力描摹鋪陳，我們也感覺到了作者之喜愛及他極力要把這種喜愛傳達出來的努力，但是卻給人蒼白無力之感。所以高明的詩人很少去描寫具體的美，而是借助比、興等手法虛寫，給讀者留下想象的空間。如《詩經》“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子于歸，宜其室家。”以桃花寫新嫁娘，就給人以驚艷之感。更多寫美的作品則借寫美的效果來寫美人。著名的如漢樂府《陌上?！穼懥_敷之美，“老者見羅敷，下?lián)鷴调陧殹Ｉ倌暌娏_敷，脫帽著帩頭。耕者忘其犁，鋤者忘其鋤。來歸相怨怒，但坐觀羅敷。”看，因為看羅敷兩口子回去吵架了。美的殺傷力有多大。
　　冰虹是熟稔這一點的。對冰兒的美的描寫繼承了文學史上描寫女性美的成功方法，除了寫冰兒“長長的睫毛遮掩下的又黑又大的眸子”“柔軟小巧的雙足”“烏黑的長發(fā)”“乳白色的大理石般的肌膚”“窈窕的身姿”外，通篇用虛寫，重點放在冰兒的韻致、芳香、輕盈，寫她身上的奇特的魔力和神力，以“我想她想得發(fā)狂”引人想象冰兒的美。這種寫法是很成功的。從作品開頭，冰兒這種“難以用語言描述的美”， 不光是“徐徐的襲擊著我，控制著我，漸漸消融著我”， 還一直籠罩著全篇。這種寫法的藝術效果也很明顯，打開作品，就會不由自主的跟著作者的思緒深入下去，直到一口氣讀完全篇，仍然余音繞梁，并對這樣的美的凋零表示同情與傷感。冰兒不光外貌美，有韻味，她還是一個有內美的女子，為了心上人，她不得不頂著巨大的世俗壓力踏入了饕餮的世界，從而走向了美的毀滅。她的悲劇也就更加令人惋惜。這種凄美的凋零更加加重了悲劇的力量。冰虹君非常擅長營造美的意境。她的作品《小狐貍的星辰》、《廢花》都是這樣，籠罩全篇的都是這種絕美的詩境。
 

（二） 

　　冰虹沒有直接寫冰兒是如何走向毀滅的，但是如此使人憐愛的女子卻毀滅了，不能不讓人思考：誰是兇手？“她唱著舞著，在閃爍的霓虹燈下擺動著身軀……這時一個男人離開了座位，向冰兒走來，他把幾張百元鈔票塞進了她的胸衣……”從這一細微信息來看，這些男人們是兇手嗎？如果答案是肯定的，那么邏輯的必然就是：冰兒為給親愛的人看病而不得不踏入了一個污穢之地，在這個污穢之地，她迷失了自我，陷入了金錢的泥淖而不能自已。那么兇手無疑是骯臟的男人與混濁的世道。這是悲劇的第一層。行文至此已是非常深刻了。讓我們睜大眼睛來審視這個燈紅酒綠的社會吧。每天，每夜，在霓虹閃爍的夜幕下，有多少這樣的悲劇在上演，有多少女子失掉了她們的清純與高潔……所以冰兒說：“人間到處都是無盡的欲望，饕餮的惡魔。”如此的世道造成了美的凋零，怎能不讓人扼腕長嘆！冰兒還是清醒的，她不愿意這樣沉淪，“如果我活著，也會變得越來越沒有人樣。”所以她走了，死神真的像折取花園里的鮮花一樣，把她從人世擄走了。只不過她是自愿的，對她來說，死就是新生，就像火中涅槃的鳳凰。
　　但是，她真的是無牽無掛的走了嗎？她真的能夠舍下“想她想得發(fā)狂”的“我”嗎？清純的冰兒是為“我”才入此火坑的啊！可是“我的身體日漸好轉，但我的心靈卻受到了傷害。那時我不能原諒她。”由此，我們可以順著作者透露的蛛絲馬跡延展作者的思緒：“我”病好后，知道了冰兒的付出，首先想到的是感激，這是任何一個有點良知的人的第一反應。但感恩過后的感受也許是復雜的，因為，冰兒是“我”的人，“我”當然不能容忍任何人動“我”的人。既然冰兒付出的是肉體，那么她還純潔嗎？“我”還能像以前那樣接受她嗎？男權社會里獨占女人的怪念頭恐怕在潛意識里起了支配作用。那么“我”在這種意識支配下的行為或語言對冰兒又會有什么影響？這種影響是否對冰兒的“獨自”去死起一定的推動作用？“我”也可能是兇手?。”绕鹌渌澙返哪腥?，這種傷害恐怕更大，更具有毀滅性。這更是悲劇了，是悲劇中的悲??！愿天下有情人終成眷屬，是多么美好的理想。可是“我”卻新手把癡情的愿意為愛付出一切的冰兒推下了懸崖！現(xiàn)在，“我”醒悟了，可是太晚了……

 

（三） 

　　在藝術形式上，冰虹作品最大的特點是：小說的詩化。詩與小說是差別很大的文學體裁。詩要求凝練、含蓄與抒情；小說則要求鋪排、敘事與鮮明的人物形象。但冰虹很好地將二者融合在一起。因此，她的作品雖具有敘事之外殼，但更多的卻是詩的凝練、含蓄與抒情。這一特點在她的《廢花》中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稄U花》寫一個遇人不淑的女詩人夜女的哀怨與堅持。作者借夜女的口說：“詩歌屬于尚未被世俗所污染，所打敗的青春。”“她在詩中注入了愛與美，寫出了人權和自由?？上齾s無法因之糊口。流年不利，詩不當道。一首未完成的詩放在書桌上，她用憂郁的眼神看著它……她太貧窮了……生活的需求使她想學乖，她開始寫小說，她想靠自己的力量過上溫飽的生活。但寫來寫去，只寫出些詩性小說。”我認為這段話是冰虹君詩化小說這一獨特文體的理論宣言。也就是說，她有意淡化小說的敘事與人物形象塑造，在小說中加入大量詩的元素。
《冰兒》這篇作品具有鮮明的詩化小說的特點。
　　象詩一樣，這篇作品文字優(yōu)美，包含濃郁情思。寫以前的冰兒是“纖細感傷，散發(fā)著淡淡哀悉，彌漫著淺淺凄美的女子。寫“我” 的懺悔也是詩的語言結構：“那時，我不能原諒她?，F(xiàn)在，我想她想得發(fā)狂。”在篇末，冰虹更是馳騁詩人之想象，給我們呈現(xiàn)出了一個理想的童話世界，較之于使人壓抑的現(xiàn)實世界，這兒的一切都是那么甜美、熱情、溫暖、干凈、恬靜及童真無暇。這讓我們想起了陶淵明的桃花源及唐寅的桃花庵。比起社會政治色彩較濃的桃花源及放任不羈的桃花庵，這個海的花園更浪漫、更抒情。它直指每個人的心靈深處。難怪“我”要樂不思蜀了。
　　在作品中穿插吟誦詩句，也是詩化小說的明顯特點?！侗鶅骸凡婚L的篇幅中有兩首極有味道的詩歌穿插其中。特別是第一首，“今天／風，為虹而吹／光為虹而亮／虹，為你而飄彩”細細玩味，把女主人公的名子冰與詩中的“虹”連起來就是作者的名子?？梢娕c一般小說的虛構不同，冰虹是把深深的生命悲慨溶進了小說中的。她的另一篇詩化小說的代表性作品《廢花》更是用近一半的燃燒的詩句來塑造女詩人夜女的形象。這在其它小說中是很少見到的，倒在一些敘事長詩里常出現(xiàn)這樣的抒情主人公的形象，如屈原的《離騷》及郭沫若的《鳳凰涅槃》等?！　?br />　　含蓄、意在言外、言有盡而意無窮也是詩化小說的主要特點。上面關于冰兒死因的探討可以明顯看出這篇詩化小說的留白藝術。作者故意不明白寫出答案，但通過好像是無意之中透露的只言片語，我們沿著作者的思路能夠得出更多作者沒有明確寫出的東西。這就增添了作品厚度，豐富了作品的內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