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我想和您喝次酒

在外地工作的父親回家過年
一個春節(jié)假期
都被他小時候的玩伴
東一家西一家輪流灌醉
難得一次回家的日子
被劃拳聲把年也醺成五十三度
 
因為有我的接送
心無負擔的父親
喝酒又放開了許多
速度也放快
將情緒飽滿的酒
舉杯讓人看到一片虛影
 
微醉時我是父親的拐棍
大醉時我是父親的運輸工具
在漆黑的農(nóng)村的夜晚
我有時是火把閃爍的火星
有時是父親用久了的手電筒微弱的光
牽著他醉酒后的念叨
父親酒后的豪言壯語
在泥濘的小路上站立不穩(wěn)
我用一種盡力的姿勢
扶住父親東倒西歪的酒量
 
后來我也用他大碗喝酒的碗喝酒
但已沒有了年味
 
父親，我想和您喝次酒 
 
 
春聯(lián) 
 
每年春節(jié)寫對聯(lián)
我凝視著父親的筆鋒
一撇一捺，都是成熟的莊稼
 
在墨跡未干的字里
沒有期望的傳統(tǒng)字詞
有著勞動的紀實
過年的糍粑豬肉等物品
紛紛變成對仗不工的佳句
生活變成了行書
 
春聯(lián)上多年的年味
從右到左，仄仄平平地
被漿糊層層粘在木柱上
每年一次覆蓋
都是對上一年生活的更新
對生活心的向往和描述 
 
 
進城的土雞在小區(qū)叫出了年味 
 
小區(qū)居民買來過年祭祀的公雞
按時司晨，按時亮起喉嚨
這些小區(qū)居民從不同的老家
帶進城的土雞
不懼環(huán)境的陌生
開始試著嗓子，后來
扯起脖子叫著不同地方雞的方言
在鄉(xiāng)村練習已久的高音
毫無城府地
把小區(qū)的黎明叫得跌宕起伏
把小區(qū)的居民叫得輾轉(zhuǎn)反側(cè)
隨著年三十的臨近
它們的叫聲充滿了年味
 
這生疏的叫聲
如此接近童年的聲音
小時候，我們面對勞動時流血的傷口
受驚的嗓子發(fā)出雞聲
農(nóng)村的曠野中
雞叫是下半夜
唯一的動物的聲音
雞叫三遍后，人們準備出早工
雞，把滿村叫得忙碌
聲聲催，不讓農(nóng)閑
 
在寂靜的夜里
人間還有如此親切的聲音 
 
 
故事在火坑里忽明忽滅 
 
寂靜漆黑的夜里
坎上的大娘，喜歡
邊走邊搖著杉木皮做的火把
來到我家，把火把戳進
青石板圍成的火樓的灰里后
與母親擺龍門陣
兩個并不膽大的女人
擺起了鬼故事
擺得那么認真那么津津有味
膽怯的我們，仍覺得
每個字每個章節(jié)
都那么吸引人
 
煤油燈被調(diào)到最小
用木柴加熱著故事
添幾節(jié)木柴
故事又延伸幾段
--在火坑里忽明忽滅
 
擺到嚇人處
母親總是叫我去把大門關上
我一躍而起，飛快地跑過堂屋
以火把散發(fā)的暖，關上恐懼
 
大娘拿著火把回家時
把故事也帶走了
我想，下次又是哪段
恐怖的故事被點燃
 
而今，她們已隨故事遠去
我仍反復咀嚼著那段童年
 
 
在家鄉(xiāng)，樹都是親人 
 
鄉(xiāng)親們不記樹的品種
只記得能給自己帶來幸福的樹
麻栗樹燒的炭
能把骨頭的冷，烤出來
杉木樹修的房子
能拒絕風雨和凜冽
板栗樹結(jié)的果實
能填住饑餓
油茶樹的油籽榨的油
能產(chǎn)生人間煙火
柿子樹上的柿子
能讓人看見火紅的秋
 
甚至那些無名的樹
都可抱在懷里
讓人放心地親
 
漫山遍野的果樹啊
都是可以任意用力搖晃的親人 
 
 
童年，在溪里翻滾
 
一個猛子扎下去
探尋龍形溪的底細
更多的時候，想探尋水底動物
在巖洞里摸尋魚類
把想象中的魚，放在胃的位置
填充生活的溫飽
有時模到住在洞里的水蛇
感覺生活如蛇皮般粗糙
 
也在溪里，洗去炎熱
把落日按在溪里
我久久不愿起身
 
我想化成著石頭，攔住流水
攔住流走的憂傷
 
 
古井水 
 
古樹旁古井的水
現(xiàn)在，被當作鄉(xiāng)愁帶走
當作沒有被污染的概念飲下
 
我在井里探尋小時候
好多被滋潤的日子
以及木桶里晃蕩的身影
 
寨子里最后一戶人家
放在井里的抽水泵
與村莊一樣，生了一層銹 
 
 
包子店 
 
小區(qū)門口，“大骨頭湯包”
一對夫妻開著的包子店
男的在操作臺前不停地揉搓
家鄉(xiāng)做包子的手藝
女的站在柜臺前
邊報價邊給顧客取食品
熱騰騰饅頭包子
都沾上了她家鄉(xiāng)口音
 
離開了北方的包子
成了漂泊的異鄉(xiāng)人
辣椒、酸菜、炒粉絲
包著本地的味道
不同的餡，努力適應著貴州的口味
每天，男女老少顧客
努力適應著北方的口音
 
 
沉沒于村莊的寂靜 
 
黑夜， 空蕩蕩的夜晚空蕩蕩的村寨
群山隱入夜色中，偶露櫞角的房子
沒有顯示吊腳樓的身材
像河里的礁石，影影倬倬
月光不能補充能源
忽明忽暗的太陽能路燈
是夜的留白
 
一條狗突然竄出， 在叫聲的顫音中
我發(fā)現(xiàn)唯有狗聲不寂寞
幾聲吼叫后，村莊激動起來
我和狗在黑夜里擺脫了各自的寂寞
狗伴著我，以貓步走在不明的小徑
 
沒有進入狗的主人家里，狗停在遠處
目送我隱入村寨
我像一個溺水者，潛伏于夜色中
沉沒于村莊的寂靜
 
正如小時候害怕黑夜
就扯緊夜的衣角
 
 
劁豬匠 
 
每一句吆喝，都刺痛豬
劁豬匠的眼睛充滿血絲
每次都把豬的痛處
割下來，炒吃，伴以酒
也許是見血多了，劁豬匠紅了眼
--劁豬匠仍懷念以前津津有味的生活
 
豬圈越來越少，豬大都在養(yǎng)殖場
住集體宿舍，過群居生活
混居的豬不再需要劁豬匠動手
對著空空的豬圈
劁豬匠只有透過暮色
擦拭著小刀的鋒利
沒有豬劁，技藝無處下刀
只有閹割自己的手藝
 
吃著幫扶干部帶來的豬肉
劁豬匠不再懷念劁豬的日子
只見他的手一抖
一片刀光向著豬圈飛去
端起杯子
他幽幽地喝了一大口酒 
 
 
鳥鳴 
 
“咕咕，咕咕”
每天清晨，一直不知名的鳥
都在樓下的樹上練著嗓子
它的叫聲高過二十三層樓
從窗外傳來，紗窗微動
合著節(jié)拍
響亮且有穿透力
 
鳥，在黎明展示靚麗
叫聲在露水中有點濕潤
也有些匆忙
它也許想練好唱法
某一天，去某個窗外
向心上的鳥一曲纏綿
我朝窗外俯視
相望兩不見
鳥的叫聲尾音上揚
 
多想做一只小鳥
某一天，也在某個窗外
歡快地“咕咕，咕咕”
 
 
蛙聲 
 
青蛙用黑夜遮住身體
悶熱的蛙聲穿越平板玻璃
在房間的我悶熱地諦聽
 
在這個夏天的夜晚
小區(qū)的水塘里，青蛙
它也知道，樓上的人
有蛙聲難眠的鄉(xiāng)愁
 
某天，蛙聲消失了
是季節(jié)過了，還是找到了相愛的蛙
也許，它叫錯了地方
也許它換了場地
聲音已遠走高飛
 
從田野到城市
我的家鄉(xiāng)，一直在蛙聲里
漂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