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平:宇秀詩歌在地經驗的海外書寫
——評宇秀詩集《我不能握住風》、《忙紅忙綠》
2019-07-10 10:25:53 作者:王小平 | 來源:中詩網 | 閱讀: 次
2018年11月19日晚,在上海城市酒店大堂見到宇秀。一眼認出,她身上的那件橙紅色披風,就是當年《上海女人的下午茶》中所提到的西班牙披風。
2018年11月19日晚,在上海城市酒店大堂見到宇秀。一眼認出,她身上的那件橙紅色披風,就是當年《上海女人的下午茶》中所提到的西班牙披風。時光流轉,彼時的上海小資女人,已成為書寫“痛感經驗”、擁有“駭人的想象力”(洛夫語)的加拿大華裔詩人。披風的顏色依然鮮亮飽滿,在上海略帶陰郁的初冬里格外觸目,一如宇秀本人。歲月的流逝沒有消磨掉她的敏感與靈氣,相反,她將自己打磨、雕琢成了一朵時間的玫瑰,晶光璀璨的樣子,美好誘人,卻保有著尖利的刺。這也正是宇秀詩集《我不能握住風》給我的感受。
一.“捕風”的凌空與堅守細微的執(zhí)著
書名“我不能握住風”,出自宇秀的《弱水三千》一詩。在這首詩中,宇秀寫道:
我不能握住風,但可以讓頭發(fā)不亂
我不能走進星空,但可以把油燈點燃
我不能坐擁秋天,但可以思念一片落葉
醉心于一瓢之飲,縱使萬里滔滔弱水三千
據說,華語文壇著名詩人洛夫從宇秀提供的五個書名中,選定了這一句作為書名。洛夫自己有一首詩,《因為風的緣故》。在詩人看來,“風”是流動的存在,它有可能帶來模糊與曖昧,亦有可能帶走生命之火、愛之火,它象征著人力所無法掌控的東西,與自然、命運這些詞語相關。在《圣經》的《傳道書》中,有“捕風”一詞,用來指對虛空之追蹤,隱含徒勞無功之意。而周作人則寫下《偉大的捕風》,為“捕風”辯護,認為“查明人類愚昧 ”,并非無用,而實乃天下第一有意義的事情?!肚f子》中亦言,“生物之以息相吹也。”以特殊的“風動”而傳達對自然人事萬象的獨特認知。由此可見,“風”這種常見的自然界現象,已構成了一種特殊的象征性存在,它與人類對自我局限的認知、對精神自由的思考與追求密切相關。
這種認知、思考與追求,同樣體現在宇秀的詩中。我們自《弱水三千》中所看到的,一方面是風、星空、秋天、江河湖海這些人類無法占有、挽留的景物,是大自然偉力的體現,另一方面則是“讓頭發(fā)不亂”,“把油燈點燃”,“思念一片落葉”,“醉心于一瓢之飲”等等渺小的事物。但兩者的對比并不使人喪氣,相反,后者所包蘊的自持、深情,對私人生活中那些細微而有意義的事情的堅持,更凸顯出個體試圖超越有限時空、達至精神自由的努力的可貴。這種對自由精神的追求、探索與表達,構成了整部詩集的核心。但另一方面,對詩人來說,“自由精神”并不是凌空蹈虛、脫離現實的存在。相反,宇秀的“虛”,是建立在極為具體的“實”之上。這里的“實”,指的是構成詩人創(chuàng)作資源的生活實感經驗,包括詩人的感官生活體驗以及在跨文化空間流動中生成的豐富交錯的時空心理體驗,構成了獨樹一幟的“痛感經驗”書寫。
二. 來自個體感官經驗,絕少“二手”意象
宇秀的詩作,首先體現出了對個體感官生活經驗的極度重視。2001年,宇秀自上海去加拿大。異國謀生不易,她在溫哥華從事過各種職業(yè),其中甘苦,如魚飲水,冷暖自知。這是詩人自“下午茶”寫作中蛻變、成長的重要外部因素。但是,將生命歷練的復雜感受轉化成藝術創(chuàng)作的資源,這不僅需要才華,也需要勇氣,或者說,直面自我的真誠。在這一方面,宇秀無疑是優(yōu)秀的,她的詩作情感飽滿真摯,物象構思豐富獨特。筆下充滿著真實的個體生活感官經驗,絕少“二手”意象,而體現出強烈的個人化特征。
請看她如何以冷雋細膩的情思感受粗糲的生存現實,并在其中體悟生命的復雜與無奈。如《打烊》一詩,“我負責收拾殘羹剩菜/誰又負責收拾人生的殘局”,“像折疊一張餐巾紙一樣/折疊好自己的微笑/并置于無人觸碰的角落,為明日備用/……我忽然想以倒下的姿態(tài)抵抗未來/抵抗一次又一次沒有掌聲的粉墨登場”;她對日常事物的敏銳使她能夠在普通人習以為常的生活中發(fā)現獨特的意味,如寫異國秋陽,“你的光在白色臺布上斜斜地切了一刀/我聽到秋日最后的燦爛/嚓的一聲落在寂寞上”。又如“所謂再見,不過是脫身的借口/我料定,你將傘收攏起來的那一刻/就把撐了一路的絮叨/抖落在了門外”(《傘》),以及,“離初衷漸行漸遠的祝愿/被搓得很圓也很麻木/只有把你咬出一個缺口/心,才會流淌出來”(《元宵》);她對生命飽含深情,對世界上的人事無不懷有一份悲憫,“盲女人唱啞了喉/她不知道天已黑透/給路過的每一個人/唱《牽手》/可有誰去牽她的手”(《北京,地鐵站口》);她極度忠于自我,真誠而堅持,對盲從有著清醒的抗拒,“向日葵也有背叛太陽的時候?……我知道那熟透的臉龐里的一顆顆種子/到了明年又將是一批跟著太陽轉動脖子的/天真笑顏。如果這時誰要鎖住眉頭/必定不合時宜,眾叛親離”(《向日葵的記憶)》);她以獨特的意象書寫女性生命意識,如《夏天》、《你是我的虛構》,《水瓶——寫給自己的生日》等詩。在《水瓶——寫給自己的生日》一詩中,用“水瓶”象征女性個體生命的成長、完型、破碎與修復;而在《媽媽》這首詩中,則以“我是你的拷貝”與“我不是你的拷貝”之間反復延宕、質疑的姿態(tài),寫出了一代又一代女性生命的自我重復與更新成長之間的復雜糾結。
對具體的、私人化生活感官經驗的珍視與細微捕捉,對內心生活的堅持與執(zhí)著,使宇秀的詩作飽滿、靈動、豐盈。而春、夏、秋、冬四季的輪替,似乎也暗含著詩人獨特的生命感悟與觀照,她以這一與自然相呼應的方式結構她的詩集,構成了這部詩集獨特的心理體驗空間,體現出立體、深邃的時空意識。
三. 縱向追溯,獨特的生命記憶
從縱向時間來看,詩人擅長將現實與回憶相勾連,體現出對個體生命來路的回顧、審視,以及對自身存在的獨特呈現。譬如,《迷迭香的街》一詩。
讀過宇秀早期散文集《一個上海女人的下午茶》的讀者,或許還記得那篇《一個藍紫色的下午》。同樣是“藍紫色”,曾經是某時尚品牌所精心打造的氤氳情調,但在若干年后的詩作中,則成為了“迷迭香的街”上的“另一種浪漫”。在不同的時間、空間,生活實感經驗奇妙交織,如同一幅色澤斑斕卻紋理清晰的織錦。過去仿佛從未遠離,但這中間卻又實實在在橫亙著歲月的溝壑:
暫且獨坐在陰影里/思念雨季里親切的霉味兒/和巷子深處一把木柄黑傘/我痛恨自己怎么會流落到這迷迭香的街里/一方面與這街上的青春和皺紋為敵/一方面卻不知不覺從眼影開始/一點點變成藍紫色”。時過境遷,“藍紫色”的語境盡管已發(fā)生變化,但卻依然帶有著浪漫、迷離的色彩,依然是作者內心自我與外界生活之間相溝通的某種隱秘暗碼,在不經意間關聯著過去與現在。
這種關聯還體現為有意識的生命追溯書寫,如《故鄉(xiāng)》、《父親》、《西曬》、《毛驢》等。在《西曬》中,父親一詞不僅僅是親情的表達,也在某種程度上與民族滄桑歲月合而為一,“父親馱著一片光像馱著一柄寒光閃閃的大刀/背對世界。他背后嘩啦啦刺眼的白,貌似壯觀氣象/卻是千古洪荒涌到眼前的萬般憂傷”。在《毛驢》中,抒寫個體獨特而不可復制的情感記憶,“許多年來,從我還是個約會的小姑娘/到我的小姑娘開始約會/你那被夕陽覆蓋的背脊一直紅腫在我的心上/不管在上海、在紐約、在倫敦、在羅馬/還是在巴黎、在法蘭克福、在溫哥華/在我到達和尚未到達的城市/我走進走出任何一家食肆酒樓/都看見你的小毛驢”?!洞罘e木》一詩,則在寥寥幾筆中寫出生命平靜流逝之下的哀傷,令人動容。如果說,曾經的“下午茶”時光是生命歡悅的享受,那么如今的“下午茶”時光則更多是生命歷練過后的沉淀、省思,因此,總是“虛位以待”,“久而久之,那虛位便專門留給回憶和冥想”。(《獨坐花園》)。在回憶與現實的諸般勾連中,個體生命成為連續(xù)性的、具有意義的實體,這是詩人所提供給我們的獨特生命記憶,呈現出了一種既不同于邏輯化傳記式書寫、又不同于碎片化蕪雜組合的生命圖景,朦朧的生命感受與清醒的自我認知相融合,絲絲縷縷相扭結、纏繞,豐饒而堅實。
四. 橫向跨越,文化并置與錯位
從橫向來看,詩人則常常將不同文化空間的物象并置,從而營造出一種跨越性時空體驗。因而,其所展示的生命圖景在保存?zhèn)€體前后相繼的生命記憶的同時,又呈現出與世界橫向關聯的空間性特征。如《老咖啡館窗外》一詩中,敘述者面前放著門羅的短篇小說集《美好生活》,與身處其中的咖啡館、窗外的槭樹和金盞花、英式老屋、日式發(fā)廊、針灸診所、貨幣兌換行、甜品屋混雜在一起,就像西式咖啡館里的亞洲口味新飲品——抹茶奶咖,以及“孕婦牽著的雜交的豬臉熊身的小狗”,和“來來往往膚色不同種族不同的面孔”,全球化時代的多元混雜文化一覽無遺。但在這看似世界大同的場景中,作者卻別出心裁地寫道:“《美好生活》的一頁卻被一個生詞堵在/美好之外。谷歌的翻譯曲意逢迎” ,不可避免的隔閡與誤讀解構了之前的場景,這并不僅僅是語言的問題,“我從窗外的風景和各種面容上/搜索原意,而我的問題/并非是一種語言到另一種語言”。人類彼此溝通的強烈意愿,由商業(yè)推動的文化共享表象及其背后的尷尬與無奈,在這一幕中被生動地呈現出來,令人在忍俊不禁的同時也引發(fā)深思。
有時候,文化并置也會引發(fā)錯位,如《農事》一詩,“我剝著蒜皮看她泡在英倫下午茶里/新做的法式指甲里還藏著中國的土地”。詩中的“我”對“農事”深感興趣,想“栽種一點實際的意義”,而來自鄉(xiāng)村的“她”,卻“用粉底霜遮住鄉(xiāng)村日光留在臉上的傳奇/反問我怎樣烘焙正宗的松餅或馬卡龍”。東方與西方、傳統與現代之間在這里發(fā)生了有趣的錯位,詩人以諧謔而清雋的筆觸寫出了這種文化錯位,表達了多元化時空體驗所產生的富于現代意味的獨特詩情。這是擁有著跨文化流動經驗的海外華文作家的獨特文化優(yōu)勢,自然,也并不是每個海外華文作家都有能力將這種文化優(yōu)勢轉換為文學創(chuàng)作資源。宇秀無疑是成功做到了。
在地化生活感官經驗、超越性的時空心理體驗共同構成了宇秀詩作的“物質”基礎。而在這種種“實”之上,則是對抽象虛空的凝眸,是明知無法握住風、卻依然要去“捕風”的執(zhí)著,同時也是愿意放任風在指間流動的從容,正如詩人在《下雨的時候》一詩中所寫:
許多空白
不是要留給誰的
空著也是空著的意思
風,可以隨便
穿越在那些綠色的虛線之間
以此在之肉身始終朝向著無涯之彼岸,以堅硬的意志與柔軟的情懷尋求生命的泅渡,這種縱身投入的姿態(tài),是詩人的“痛感”來源,也是詩人生命自我救贖的方式。經由跨文化空間的生命流動,從而深切咀嚼、體味生之歡樂與痛苦,這是宇秀所帶給我們的新鮮、深刻的詩歌體驗與感動。
(此文刊發(fā)于《中外詩歌研究》2019年第2期,2019年6月底出版)
作者:王小平,女,復旦大學文學博士,上海師范大學對外漢語學院副教授,主要從事中國現當代文學、海外華文文學研究。)
很贊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