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有詩人，想到王曉波。
         王曉波詩集《雨殤：王曉波詩歌選集》，能夠同時得到洛夫、非馬、葉延濱、吳思敬、商震、劉荒田、霍俊明和楊慶祥等海內(nèi)外“老、中、青”詩歌名家的共同閱讀推薦，絕非偶然，《雨殤》的“綻放”會是怎樣的美麗？
         曉波詩歌選集《雨殤》出版了，我對曉波說：讀一個人的詩集，我首先做一件事：從頭到尾先瀏覽一遍，把對我印象最深的作品先記下來。然后，我要確立再讀一遍的理由。比如，這些詩歌能為我正在思考的問題有什么樣的聯(lián)系。接著我會再讀一遍，把對我有啟迪的詩篇記下來，如果有電子文本的話，我會復(fù)制粘貼，另制一本詩選。接下來我就可以細品了，這個閱讀過程好處有二：一是能確保一個人的閱讀自尊；二是能解決我正在思考的問題。這樣的閱讀容易有收獲。讀王曉波的詩，我就是這樣做的。
         《雨殤》的電子版發(fā)給我時，我正在思考朱光潛在1942年3月寫的《詩論》抗戰(zhàn)版序中的一段話，“當(dāng)前，有兩大問題須特別研究，一是固有的傳統(tǒng)究竟有幾分可以沿襲，一是外來的影響究竟有幾分可以接受，這都是詩學(xué)者所應(yīng)虛心探討的。”這個問題好像沒有過時，我同時在做“現(xiàn)代小品詩”的寫作研究（我在學(xué)校里是做教學(xué)實驗的），想努力拿出一點自己的回答。印象中王曉波的詩頗具南方人陰柔的一面，他的語言始終是清新“常綠”的，似乎很少受西方現(xiàn)代詩技巧的“污染”；即使寫城市生活的，那些語言也是質(zhì)樸無華，沒有任何一點晦澀；那首重點推出的現(xiàn)代長詩《雨殤》，語言也是透明的，一點不復(fù)雜。由于地域的原因，讀他的詩我會聯(lián)想到嶺南園林的方池、高碉和自然融合的青灰磚墻。在晦澀文字不可避免（一些情況下還是必要的）的今天，一個人如何守住自己心性中明亮的部分，即使在霧霾的天氣里，也能保持詩歌氣息的清新，這是值得學(xué)習(xí)的。
       有了這兩點，我就特別期許王曉波這本自選詩集能對我提供什么。先看一首《江南》。這首詩值得一品。理由是：一，它很容易使我們聯(lián)想到傳統(tǒng)，誰都會聯(lián)想起“江南可采蓮，蓮葉何田田”的美好。二，它能引起我們進一步討論，新詩如何能達到古詩那樣的精粹的地步，我們還有多少距離。這首詩語言很清新，抓住了江南“多荷”“多蓮”“多蜻蜓”“多蝴蝶”“多燕子”的特征，巧妙地歸到“風(fēng)箏”，全詩以“伊”為線索，寫出了一曲“江南戀”。不錯，我很喜歡這首詩，沒有個“伊”字貫串，恐怕是失散了的珠子。但目前總體上還有些紛亂，就像一根琴弦發(fā)出的音符與琴弦長度存在比例關(guān)系一樣，一首小詩意象的多少也應(yīng)該有合適的比例。我和曉波是朋友，我這樣去品評曉波的詩，確是有點苛刻，甚至不仁道，但我是用最高標準來要求曉波的。在新詩中能夠?qū)懗雠c白居易《憶江南》媲美的詩，還沒見到過。不過今人總要有點追慕先人心情，才好。我愿曉波能走在這條道上。
        以此要求，我們再看一首《我叫你梅或者荷》，這首詩就沒有意象紛亂的感覺，但這首詩很使我想起郭沫若《瓶》里的一些詩。（有時我們要超過前輩詩人真的很難。）我想起我的老師說過，好詩有兩種：一種是天籟，一種是順乎自然又獨出心裁加工的作品。有時候我想，要是好不了，干脆寫得“壞”一點也是一個辦法，至少有自己的特點，只要經(jīng)驗是真切的。像“我叫你梅或者荷”這樣的經(jīng)驗別人也是有的。要寫別人沒有的?！兑粭l咳嗽的魚》就可能是別人沒有的。在這首詩里，大部分詩句平樸，但 “一條咳嗽的魚”“出門佩戴口罩”這樣的句子起了非常“壞”的作用，這就是獨出心裁的表現(xiàn)。在別人都寫得很好的時候，你就要寫得壞一些。作者寫魚，其實不是寫魚，作者是寫人，那真是一條可憐的美人魚，作者把它安置在《我叫你梅或者荷》的后面，讀者要是把它讀成一首愛情詩，那真是一首“壞”到極點的愛情詩了。當(dāng)然，你也可以把它讀成一首寫霧霾的環(huán)保詩，那就少了一點意趣。繼承傳統(tǒng)是一個雙重概念，它可以懸在空中。也可以真正落地實踐、討論，求進步。這就是我為什么要就王曉波的具體詩作展開討論的原因。也是我借著本文提出現(xiàn)代小品詩歌創(chuàng)作這一設(shè)想的原因。空喊繼承，如何繼承，看不見，摸不著，有什么用？我的意見必須具體詩歌具體分析，講繼承，創(chuàng)作者就應(yīng)該從一首一首詩開始。
        為什么在這里要提出一個現(xiàn)代小品詩的概念？這是一個藝術(shù)概念，它強調(diào)的是作品的藝術(shù)性，一首詩如何這才能進入藝術(shù)？中國古詩為什么那么講究形式規(guī)范，就是為了確保藝術(shù)性。新詩不同，它首先確保自由，一首詩一個形式，形式的意味全靠自己來保證。我現(xiàn)在提出小品的概念，一是要“小”，二要經(jīng)得起“品”，“小”者取“麻雀雖小，五臟俱全”的“小”的含義，要小而全，不同于現(xiàn)在到處流行的“微詩”（有些微詩只是像針刺麻醉的針刺一樣，只是一刺而已）。
在我讀過的新詩中，小品詩有三類，一類是物事型具有雕塑感的，一類是事物中不尋常關(guān)系發(fā)現(xiàn)型的，還有一類是空靈飛動精靈型的，形制都須小。具有雕塑感的詩，必具鮮明立體的形象，閉上眼揮之不去的，如臧克家的《老馬》，徐志摩的《沙揚娜拉——贈日本女郎》，還有張燁的《求乞的女孩，陽光跪在你面前》，非馬的《醉漢》。這類詩頗多，很可以作為我們學(xué)習(xí)的榜樣。在《雨殤》這本詩集里也有這樣的詩，如前所舉的《一條咳嗽的魚》就是，一看題目就不會忘。還有一首詩《夜讀魯迅》。作者用情感在雕塑，這首詩如果在篇幅上處理成十四行，注意詩體的外型，以及內(nèi)在文脈的起承轉(zhuǎn)合，就非常好了。
         第二類小品詩是發(fā)現(xiàn)型的，就是朱光潛說的“突然見到事物中不尋常的關(guān)系，而加以驚贊”，詩人洛夫的《金龍禪寺》即是。王曉波的短詩《菩薩》也是一例：最早在微信圈里讀到這首詩時，我就感覺到這首詩的特別處，母親、念珠、菩薩，這三者之間突然被發(fā)現(xiàn)的關(guān)系，作者由此而驚贊，不同于其他詩篇的單純的想象，這是建立于寫實基礎(chǔ)上的個別性的經(jīng)驗，沒有過多的聯(lián)想和抒情，在寫母親和菩薩這類題材的詩歌中，這一首是發(fā)現(xiàn)型的。
當(dāng)然，詩就是詩，不必要有所指。這就是小品中的第三類：空靈。靈視，靈動，靈視，小品詩可以做到。如《南方》：
 
一群魚啄著月光施施然游過
大海數(shù)次沉下去，又躍了
起來。一些話語被潮水卷起
一海面的悲傷和喜悅
 
        這一首詩也許是未被人過多關(guān)注的一個詩歌小品。和《江南》一詩比較，這首《南方》的意象十分單純，而且四句詩的起承轉(zhuǎn)合，很完整。寫南方可以寫樹，寫蝴蝶，寫燕子……這首詩寫魚，寫海，寫“一些話語被潮水卷起（轉(zhuǎn)得出奇）一海面的悲傷和喜悅”（合得出乎人意料），意味深永。這四行詩讓人想起中國古詩中的絕句。中國的傳統(tǒng)詩有二大特點：一是短小精巧，二是融入大自然。新詩中的絕句，空靈類的小品，現(xiàn)代山水詩人孔孚當(dāng)首屈一指。他的山水靈音不該為人忘記。前輩在前，如何繼承超越，是個問題。再看王曉波的一首《東籬》：
 
將南山歸來滿口袋的蟬鳴
掛在東籬。游離萬物之外
朝陽晚霞滿窗，風(fēng)雨一生短
有誰的幸福值得采摘
 
        這首詩寫得別有意趣，我有個朋友讀了連聲叫絕：“虧他寫得出！”只是它使我太多地想到陶淵明了，怎么我們一直在總是成為先人的影子下面呢。再看一首《蕩漾》：也算得是一首寫生小品，蕩漾的是愛意，比起《東籬》來，有所異想，奇思不夠，“將南山歸來滿口袋的蟬鳴/掛在東籬。”這是十足的奇思，少有人想得出。這里我故意將王曉波自己的詩與自己的詩作比較：我想，這就是品讀。若要和孔孚的《蛾眉的風(fēng)》比：“吹三千靈竅/善寫狂草//摸一下佛頭/就跑”，區(qū)別在哪里呢？有的詩是具有靈視和靈動的品格，有一首《天空里擁擠的游魚》可以和前面列舉的《一條咳嗽的魚》比較閱讀，這兩首都跳出了山水，卻是靈視靈動的，要是放置在孔孚詩的后面，可以說是一個發(fā)展，只是篇幅都長了一點，用簡、用無不夠。
        朱光潛說過：“我以為中國文學(xué)只有詩可以同西方抗衡，它的范圍固然狹窄，它的精煉深永卻往往非西方詩所可及。”他說的是舊體詩；怎樣把新詩也寫得像古詩那樣“精煉深永”呢？且借王曉波的詩做例子，新詩要是也能做到“精煉深永”，那也一定是非西方詩所可及了，曉波和我們該做如何的努力呢！
       《雨殤》是一本個人的詩歌選集，它不是專為我提出小品詩做出證明的。遍覽王曉波近年寫的詩，我看到了他的努力，他不是一個天馬行空的才氣型詩人，卻是一個扎扎實實下功夫?qū)懺姷娜?，他的詩猶如南拳，架子小，陰柔中有巧勁，大多適合報刊所用，利于普及，我看幾乎每一首都注明了發(fā)表年月，這份堅持，這份用心，不加上一點詩外經(jīng)營，一般人難以做到的，王曉波是個精靈。
       我從小品詩角度推介曉波的詩，是因為我覺得憑他的那份忍耐，他是可以在現(xiàn)代小品詩上做足功夫的。小品詩，是一個文體概念，我之所以特別強調(diào)這一點，因為我看到王曉波近年來不斷在詩體上做突破，除了我列舉的小品詩之外，另外他還嘗試了“小說詩”這個文體，這個文體是值得嘗試的。在文體理論上我們也需要深入研究，我們知道有過詩體小說，長篇敘事詩，“小說詩”的概念是否和“散文詩”的概念，理解起來是否差不多呢？它的落腳點是“詩”，而不是小說，它具有小說的元素，它又為什么需要借助小說的元素呢？“詩體小說”，它的落腳點是“小說”，它借助詩的形式。文體的創(chuàng)造是最高的創(chuàng)造，所以我才在這兒饒舌。還有不得不談的《雨殤》這一首現(xiàn)代長詩，誠如人們所說的“是一首憂患之詩、叩心之詩和擔(dān)當(dāng)之詩，寫來洋洋灑灑，直抒胸臆而又不乏沉思，繼承了《詩經(jīng)》以降‘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的黍離傳統(tǒng)和問道精神。”（王夫剛）；她可能是王曉波十年創(chuàng)作過程中的一塊里程碑,別人已評價得很高了，我就不多加贊了。我還注意到，整整有一輯是以城市為背景寫鄉(xiāng)愁的城市詩。在生態(tài)環(huán)境變化下的詩意表現(xiàn)以及詩體的變化，證明他不斷地在探索。這是十分可喜的。當(dāng)我們思考整一本《雨殤》詩集中現(xiàn)代性的時候，自然會想到朱光潛之另一問：“外來的影響究竟有幾分可以接受”。當(dāng)年朱光潛指出中國詩歌的路有三條：一條是西方詩的路；一條是中國舊詩的路。還有一條，是流行民間詩歌的路。朱光潛說，其中第一條路的可能性最大。它可以教會我們一種新鮮的感觸人情物態(tài)的方法，可以指示我們變化多端的技巧，可以教會我們盡量發(fā)揮語言的潛能。城市生活很可能使得各種理想中美輪美奐的詩體脹破，因為生活是“壞”的，詩不可能不“壞”。這樣說來，我說的小品詩，就是一條窄路了。對照一下，王曉波走在哪一條路上，走得怎么樣？這是一個懸念：“煞有其事，不放不棄/用竹籃打水。人生/如那盛水的缸，何時飽滿/或者是一列漸行漸遠的火車（《懸念》）”不是嗎？也許我們只能做出王曉波《藝術(shù)品》一詩里所感嘆的：“時光如染 如雕刻，……我們都是歲月的藝術(shù)品”。
 
                                  [作者為上海詩人、詩評家]
 
注：原載《詩探索》2018年第4輯
 
 
 

 




 
（《雨殤：王曉波詩歌選集》，山東畫報出版社2017年8月第1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