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關(guān)于我國現(xiàn)在的詩壇現(xiàn)狀，我可以負責任地說：我國當下的詩歌生態(tài)大概是近四十年來最差的。”這是《詩刊》原主編商震在一次訪談中闡述的觀點。深表贊同。但商震先生只是道出了當下中國詩歌生態(tài)亂象的部分現(xiàn)實。且不說那些曾經(jīng)泛濫成災(zāi)的色情詩、口水詩、抄襲詩，嚴重的圈子化和腐敗現(xiàn)象等等，早已令人觸目驚心，無可奈何。

　　不過，在種種亂象之下，也有為數(shù)眾多的民間詩人俯下身子，沉潛于生活低處，用心體悟，潛心創(chuàng)作，取得了不俗的成就。這其中就有奮斗于攀鋼采石場的女詩人溫馨。

　　溫馨這個名字，可能知之者甚少，說月光雨荷，知道的人或許更多一些?？梢院敛豢鋸埖卣f，溫馨(月光雨荷)是中國詩壇眾多女詩人中特立獨行，獨一無二的存在。或許還可以毫不夸張地說，她是中國詩壇的一股清流、一縷月光，一朵出淤泥而不染的雨中之荷。

　　“具體到攀枝花這個城市和地域，月光雨荷的詩歌創(chuàng)作，是當之無愧的一流，且又有一種獨異的特質(zhì)”，“我敢說，溫馨這樣的女詩人，就其工作和生活的特別性而言，放眼全國，也是絕無僅有的一位”。這是四川作家、詩人楊獻平先生在為溫馨詩集撰寫的序言中，對溫馨及其詩作的評價。

　　我以為，楊獻平先生并非故作驚人之語，也非言過其實，而是恰如其分。

　　我們不妨先來了解一下溫馨其人。溫馨，筆名月光雨荷，女，四川南充人，現(xiàn)居攀枝花，在《詩刊》《星星》詩刊《中國詩歌》《綠風》《詩潮》《當代教育》《四川文學》《詩選刊》《草堂》《草地》等報刊雜志發(fā)表詩歌。作品入選多個選本，出版詩集《采石場》(北岳文藝出版社，四川省2018年重點扶持項目)?，F(xiàn)為攀鋼集團公司攀枝花鐵礦采石場電焊工。

　　采石場女工、電焊工，這就已經(jīng)很為難一個女人了，并且還是女電焊工。一般而言，這基本都是男人們的活路，但溫馨作為一個握筆寫詩的女子，卻置身其中，一干多年，實在令人難以置信。一位弱女子，長年累月扎在男人堆里，每天頂著烈日，承受著30幾度高溫，呼吸著渾濁的空氣，舉著沉重的焊槍，躋身于逼仄的空間里，焊接、維修各種體型龐大的機器。

　　“想起剛來工作那個階段，面對荒山野嶺，有痛苦，也有失望。特別是上夜班，那種孤寂害怕，最難熬。我現(xiàn)在還能用文字清晰還原那個場景：凌晨一兩點鐘的時候，黑暗如野獸的大嘴，一片一片地將礦山吞噬，我被困在山坳深處，從峽谷吹過來的風，任意踐踏著我每一根神經(jīng)……”這是溫馨剛到采石場上班時的切身感受。

　　那種嚴酷的工作環(huán)境，常人難以忍受，尤其是一個柔弱的女人。但嚴酷的工作環(huán)境并未泯滅溫馨的文學夢，她曾在一篇創(chuàng)作談中講述自己寫詩的艱難：“我的詩集就是那幾年在電鏟旁、鉆機邊一行一行積累出來的……有時候還沒寫幾句，又要干活了，就不敢再寫了，但心里一直在醞釀接下來該怎么寫，有時候一首詩要斷斷續(xù)續(xù)寫幾天。”

　　但不論如何艱難，溫馨并未放棄對詩歌的追求。從某種意義上說，也許正是詩歌這個精神支柱，將她從困頓和迷茫的困境中拯救出來。有詩歌相伴，她像一株堅韌的攀枝花，在采石場那種嚴酷的環(huán)境中扎下了根，且干得挺出色，并脫穎而出，成長為一位優(yōu)秀的女電焊工和女詩人。
 

二

　　文學是現(xiàn)實生活的藝術(shù)反映。溫馨創(chuàng)作的詩歌大多與她的工作密切相關(guān)，有極強的在場感。楊獻平先生在其《序言》中說：“相比于其他女詩人，溫馨的工作和寫作是高度統(tǒng)一的。”誠哉斯言。

　　可以說，溫馨的生活狀況，大約是每天在“家—采石場;采石場—家” 兩點一線之間往返奔波，極少有節(jié)假日。目之所及，大約就是那些流著黃汗，奮戰(zhàn)在采石場一線的男工友們，就是黃塵滾滾、機聲隆隆的采石場;與她為伴的，就是采石場周邊那些野花野草，偶爾飛到采石場的蝴蝶、蜜蜂、蜻蜓之類。這與她的筆名“月光雨荷”產(chǎn)生了極大的反差，儼然一支荷流落到了旱地上。但溫馨是一個熱愛生活，用心擁抱生活的人，那些尋常至極，枯燥乏味的物事，卻紛紛涌進了月光雨荷的筆端，成為她詩意盎然的創(chuàng)作素材，她以此創(chuàng)作了大量詩歌，并結(jié)集出版了這部詩集《采石場》。

　　詩集《采石場》共120首詩，分為三輯，分別為感悟采場：我用一塊礦石敲擊另一塊礦石;改革風云：請允許他們再進一次礦山;作業(yè)現(xiàn)場：采場上，掏斷裂的軸。

　　從《采石場》收入的詩作來看，可以說，這個世界從來不缺詩意，而是缺少發(fā)現(xiàn)和捕捉詩意的眼睛。

　　遍覽溫馨詩集《采石場》，采場、礦石、焊工、廠房、焊槍、扳手、事故現(xiàn)場、小柑橘、向日葵、喇叭花、工棚里的老鼠、電鏟上的蜻蜓，以及工作使用的工具扳手、焊槍等，她的工作內(nèi)容接鏈條、接軌板、焊水箱、焊提梁、焊鉆桿、換拉門等等枯燥乏味至極的物事，無不成了溫馨的詩歌創(chuàng)作靈感源泉，成為她的書寫對象，成了寄寓其思想情感的載體，成了其詩中別有意味的“意象”。真是目之所及，無不成詩，令人嘆為觀止。

　　溫馨的詩質(zhì)樸真誠，不故作高深。最觸動人心的是詩集的第二輯，該輯詩作集中書寫公司改革裁員前后，工人們內(nèi)心的極度焦慮及情感波動。

　　“這股風，是迅猛的\仿佛防不勝防的刀子掠過”(《風是有能耐的》)，一語雙關(guān)，揭示突然而至的改革對工人們內(nèi)心造成的巨大沖擊。

　　“轟隆隆，一條銀龍凌空閃現(xiàn)\我的同事，驚慌失措，重重地撞在了鐵門上\\所有的人，不由自主地奔跑起來\充分暴露了，鐵門害怕被雨淋濕的擔憂\\那一刻，屋里正在填調(diào)查表\是買斷還是內(nèi)退\\接連幾天的黑沉，風吹過，云動過后\天空又象征性地掛起了幾縷陽光\多像一場馬拉松比賽啊\\經(jīng)過反復(fù)的折騰，我和同事們\已經(jīng)從最開始的喊天罵地、躲躲閃閃中\(zhòng)無處躲閃了\\天都如此了，我們能怎么辦\就順應(yīng)著怎么辦吧，轟隆隆的雷聲掠過\我和同事早已淡定了”(《雷雨》)。

　　這首詩巧妙地以雷雨來臨時，同事們由慌張到無奈，再到而“淡定”的心理變化過程，自然界的雷雨與內(nèi)心的“雷雨”相互交織，隱喻大家面對改革沖擊的心理狀態(tài)和對未來前天的擔憂，具有極強的藝術(shù)感染力。

　　再如《競聘》最后一節(jié)“依然是先打分，后統(tǒng)計\只聘用前四十位，這就說明三分之二的人還要落選\他死死盯著那頁紙，好像那頁紙里\暗藏著驚濤駭浪，是他的生死簿”，寥寥數(shù)語，將面臨重大命運轉(zhuǎn)折的礦工的緊張神情及內(nèi)心的恐慌刻畫得入木三分。讓人一讀難忘的還有《再競聘》《關(guān)于蓄水池》《焊著焊著，我就跪下了》等詩作。

　　在這次“改革”事件中，作為置身這次重大命運轉(zhuǎn)折的溫馨，盡管同樣感到恐慌和憂慮，但她并未因此沉淪和自暴自棄，而是在關(guān)鍵時刻體現(xiàn)出一個詩人的情懷與擔當，她在不少詩作中，委婉而藝術(shù)地表達自己的觀點，為下崗工人代言。那些關(guān)涉“下崗”“裁員”的詩作，我認為是詩集最成功，最直擊人心的佳作，字里行間，充盈著詩人對下崗工人深深的悲憫、同情，讀之令人動容。
 

三

　　溫馨的詩，擅于用最明白的語言，表達深刻的思想，意蘊豐厚耐讀。讀她的詩，基本不存在讀不懂的問題，也不存在讀后一無所獲的問題。其詩大多屬于“言外有不盡之意”類型，沒有繁復(fù)的辭藻堆砌，沒有刻意的修辭炫耀，更沒有“院體詩”的復(fù)雜難解。溫馨的詩不做作，也不故作高深，就像她的筆名，洗盡鉛華，質(zhì)樸真誠，清新雅致，不流于低俗，卻給人以暖意和詩意。檢驗一個詩人優(yōu)秀與否，我覺得主要應(yīng)該看他能否從庸常、形而下的生活和事物中發(fā)掘、提煉出別樣的詩意，并賦予那些尋常事物形而上的全新的意義?！恫墒瘓觥分械脑娮髌己芏蹋虅t幾行，長則十多行，且短句居多，節(jié)奏明快。溫馨的詩寫似乎在有意規(guī)避著假大空的所謂宏大敘事，幾乎是從小處著眼，細處入手，以很小的切口進入生活，發(fā)掘詩意的礦藏。每一首詩里幾乎都有“我”在場，每首詩都在“寫我”，給人極強的在場感。但又不僅僅為寫“我”而寫我，不囿于個人“小我”、小天地，小視野。她善于小中見大，從尋常的物事之中，發(fā)掘出普遍性的意義，或者哲思。那些精短而洗練的詩行里，有她對世像人生的特別審視，有對采場上那些普通人困苦人生的人文觀照，有對某些現(xiàn)象的理性審視，還有對偶然“闖入”采場的小生靈的愛憐。

　　溫馨善于跨問題借鑒表現(xiàn)手法，她的詩作中常常出現(xiàn)不少簡捷的人物對話、神態(tài)和心理描寫，有時甚至有簡單的故事情節(jié)，猶如一篇篇引人入勝的超微型小說。而她的高明之處在于，她能駕輕就熟地將那些常人極易忽略的毫不起眼的工作場景，經(jīng)過在一番起承轉(zhuǎn)合，提煉出盎然詩意。就像高明的冶煉師，從粗糲的礦石中提煉出黃金。溫馨的不少詩作的亮點都往往在結(jié)尾處。仿佛戲劇的序幕，經(jīng)過層層鋪墊推進后，在結(jié)尾陡然推向高潮，升華詩意，形成張力，使得詩作的詩意張力瞬間得到釋放，給人意外的驚喜。譬如這首《膠皮的鋒芒》：　　

血，從手指上冒了出來
膠皮的邊緣
依然柔鈍，順滑

被世界忽略了的
一定，一定會在

某個時刻，突然露出鋒芒——
她里面的遼闊，不容再被踐踏

四
 

　　溫馨的詩發(fā)自肺腑，有著人生的切膚之痛，從不無病呻吟。詩人如同天選的勞心勞力之人。普通人勞累一天，可能就是捶著酸痛的腰腿，感嘆或抱怨幾句人生多艱就完了，然后又開始周而復(fù)始的勞作，直至最終動彈不了，走向人生終點。作為有追求的詩人，溫馨則不同，她時刻睜著第三只眼睛審視著這個世界，觀察著身邊的人和事，時刻牢記著用詩歌的方式來記錄人生，揭示人類命運，洞察人性的幽微，將平凡乏味的生活弄出一些特別的意味來。可以說，別人是在采石場上開礦，溫馨則既在“開礦”也在覓詩。她的每一首詩幾乎都在寫礦工、寫采場、寫采場上的種種場景和物事，寫那些焊工的離合悲歡，生老病死。且看看這首《聊天》：

她說她丈夫
下班再累，也為她做飯菜
她說自從她懷孕有了孩子，她丈夫
每晚為她洗腳，洗臉，洗衣服……

她的記憶
永遠停留在十年前，她抬頭
望向小路盡頭的山崖

她的丈夫
她的丈夫就是在那兒
開著推土機，被風吹了下去
 

　　于無聲處聽驚雷。此詩在不動聲色的敘述中，突然在結(jié)尾爆出驚人殘酷真相，令人猝不及防，肝腸寸斷。

　　溫馨在廣泛觀照和書寫身邊人事的同時，也在不斷寫自己的心靈史，寫自己的生命體驗。她熱情而敏感的心如煉鋼爐一般，不斷地把僵硬沉重的生活之礦，投入其中，用她生命的激情之火，淬煉為一行行極富質(zhì)感的生命之詩。溫馨的詩明凈通透，豁達樂觀。盡管生活苦澀如斯，你卻讀不出半點消極悲觀，讀不出半點自怨自艾。從她的詩行中讀到的是樂觀知命，是對內(nèi)心困境的積極調(diào)適、化解，在詩的“潤滑”之下，最終與生活達成和解。如“整整八個小時，當我們放下焊把\松開它命運的瞬間，一匹馬從我詩歌里昂起了頭”(《焊提梁》)。作為一位女性詩人，溫馨有著一顆慈悲而敏感的心，她有著而博大寬容的襟懷。她痛惜身邊的同事，痛惜周遭的野花野草、蝴蝶蜻蜓，也痛惜那些無生命的機器：“導繩輪的凹槽里\一道深深的勒痕，有徹骨的疼痛”(《換拉門繩》)。

　　這無疑具有積極的社會意義。也許，這正是詩人的職責和使命所在。
 

五

　　文學的本質(zhì)應(yīng)該是撫慰人心，給人以希望和退路，讓人在“生活虐我千百遍，仍然熱愛生活如初戀”的執(zhí)著和堅韌。溫馨的采場工作極苦極累，且經(jīng)常會出現(xiàn)諸如“下崗”、意外事故受傷，乃至失去生命等種種現(xiàn)實考驗。她為此寫了不少“沉重”之詩，一抒胸中塊壘，但她并未一味沉溺其中而難以自拔。

　　對此，溫馨有著清醒而理性的認識：“我的每一首采場詩，都來自我一線的真實體驗。隨著心胸越來越開闊，我就覺得不僅僅是在寫我，我在寫我們，寫大我這個群體。其實，這種底層寫作，更需要大悲憫大愛情懷，只有融入到這個時代底層礦工的眾生相里，方能體會到他們才是大廈的基石，他們的酸甜苦辣，喜怒哀樂，時時刻刻與時代產(chǎn)生共鳴。我的詩歌，也僅僅是礦石縫隙中，長出的幾瓣嫩芽，開出的幾朵小花。”

　　在此理念的指引下，溫馨也創(chuàng)作了不少積極向上的詩作。其詩一如其名，溫情而熨帖，深情而動人，讓人明白，你怎么對待生活，生活就這么對待你，富有哲理和啟示性。如《火熱的車間》《采場上，靠著鏟斗休息》《焊支架座子》《焊卷揚齒輪》《瓦座長肉》等等。她在《瓦座長肉》最后一節(jié)寫到：“只要敲掉焊渣\它們就會循著血脈，認祖歸宗\電鏟和我又虎虎生威”，全詩充滿著昂揚的樂觀主義精神，讀來令人振奮。再如《采場上，靠著鏟斗休息》最后一節(jié)：“靠著鏟斗歇息\厚厚的鏟壁，堅硬、冷靜\我可以安心地坐下來，掏出汗水\亮出一個人晶瑩的愛”。生活給予她的是看不見頭的苦和累，但她并未自怨自艾，消極頹廢，而是回報生活以“晶瑩的愛”。一句“晶瑩的愛”，讓讀者的心也頓時晶瑩而通透。再如“什么是焊工，焊工\就是用肉體與靈魂，去堵漏”(《焊工》)。這兩句詩悲壯而決絕，令人震撼。

　　話說回來，溫馨的詩歌書寫盡管有著種種優(yōu)長，但任何人的詩歌作品都不可能做到盡善盡美，完美無缺。溫馨的詩歌同樣存在諸多不足。從大的方面看，未能站到更高層面上來審視社會人生，詩歌視域有所局限;從詩歌藝術(shù)層面來說，未能如礦工采礦那樣，對人生世像和人性進行更深入的開掘。表現(xiàn)方式也還可更加多元化。當然，來日方長，假如溫馨能不因生活的沉重而放棄詩歌，假以時日，如鉆研焊接技術(shù)一樣不斷求索、實踐，相信終有一日，她會從紛繁復(fù)雜的生活之礦中，冶煉出更多成色更高的詩之“好鋼”。

　　“一個真正的詩人，在任何情況下，其天職都是要揭示生存，回應(yīng)歷史，眷念生命，流連光景，閃耀性情，尤其還要為發(fā)現(xiàn)語言幽暗的、纖敏的機樞而效力，使機杼觸動，使之發(fā)光，使之鳴響。”(陳超《《詩野游牧》》)

　　如陳超先生所言，在長期的詩歌創(chuàng)作實踐中，溫馨始終如一地履行著詩人“天職”，不驕不躁，用心生活，用力工作，用情寫詩。不炒作，不低俗下流，在觀照和書寫自身內(nèi)心思想情感的同時，不忘跳出自我的小圈子，將關(guān)切的目光投向身邊的人和事，并傾注極大的熱情給予鼓與呼，用手中的“焊槍”彌合鋼鐵與生活的傷與痛，并呈現(xiàn)出盎然詩意。這也是我愿意不吝淺薄，為其詩集寫讀后感的主要原因。

　　最后，我想說《采石場》這部詩集最大的意義，或許在于向世人打開了另一種全新的人生，并在其苦澀、沉重的人生斷面上，不屈從于命運的安排，不委頓于生活的低迷，以不懈的努力和奮斗，為自己的人生“新開了一條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