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jīng)營好身邊的一個既定的場景，緊緊地抓住場景中的一些事物或景物外部的細(xì)節(jié)以及內(nèi)部的活力，將敘述者飛奔到“她”的“另一部分自己”的聲音不露聲色地藏匿著，可說是杜陽華最擅長的敘述手段之一。他的愛情詩《如果她還在這》，就是一個典型的例證。 
 
小房子隊列引接黃昏的蒞臨  鳶尾花蒙受風(fēng)塵
在窗臺孤單搖動自身的鈴鐺。
過了第五座小樓  家庭的細(xì)語就磨砂起玻璃：
在沙發(fā)交換一天的疲倦  電視機(jī)播放卡塔爾
激烈的球賽。塞內(nèi)加爾還是荷蘭？
舌尖在啤酒花里摸索勝利的奧秘。白石灰
在我們的墻外剝落  六月的熱量滲入
無休止的電表  像你聽我胸廓的起搏  膨隆隆
我們的生活運(yùn)轉(zhuǎn)不停。你已不再演奏琵琶
瓷碗的碰撞反彈出生活的輕音符
即使我們再將黑夜擁入  沿街的歡呼  停歇的
鳶尾花陷入睡眠  低垂的鈴鐺聲還在小心傳播
 
　　“如果她還在這”的“在這”與“還在這”的語義，被一種假定性的情緒所牽制，便很有嚼味了。杜華陽把她“在這”（過去時）的所有情景全都置于詩之背后，只敘述她假如“還在這”（現(xiàn)在時）的情形。不難看出，他的這種隱顯有道的敘述方式，是想讓曾“在這”的那個依依不舍的“她”，作為一個不在場的傾聽者或旁聽者，繼續(xù)接收在場者綿綿不絕的愛意，再平添一份份愛之驚喜。在我看來，杜華陽的這種屬于彼情彼景的敘述——黃昏蒞臨了小房子、鳶尾花搖動了自己的鈴鐺、家庭的細(xì)語與足球賽的激烈、勝利的奧秘等，非崔護(hù)“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面桃花相映紅。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fēng)”（《題都城南莊》）的此情此景的敘述，可視為一種敘述手法上的創(chuàng)新。
　　不僅如此，杜華陽在詩前還特意省略了“我”與“她”的人稱代詞，只讓“我”與“她”以無處不在的方式存在著。他的很多詩篇如《一天都在下雨》《銀杏》《否定式》《石梯》《過程》等，像小說家福樓拜所言“一個詩人應(yīng)該把自己隱藏在作品里，如同上帝把自己隱藏在萬物之中”，幾乎都省略了人稱代詞，可算是他的敘述風(fēng)格上的一個亮點。我以為他的這種省略人稱代詞的敘述方式，是值得大家所看重的。我們知道一些寫愛情詩的詩人、包括赫赫有名的詩人，為了詩中敘述上的方便都喜歡在詩中出現(xiàn)“我”、“你”、“她”等人稱代詞。譬如，一生只寫兩個主題，一個是政治，另一個是愛情的諾貝爾文學(xué)獎獲得者、著名詩人聶魯達(dá)的《和她在一起》：“正因為時世艱辛，你要等著我/讓我們懷著希望去生活。/把你纖細(xì)的小首給我/讓我們?nèi)ヅ实呛徒?jīng)受/去感受和突破……”；又如被譽(yù)為“俄國文學(xué)之父”，寫過很多愛情詩的普希金的《給多麗達(dá)》：“我相信：她愛我，我須有這樣的信心。/是的，我那好姑娘不會虛情騙人，/一切都那么純真：懶懶的欲望的熱情……”是的，《如果她還在這》，雖在詩前省略了“我”與“她”，但在一番有聲有色的描述過后，還是靈活地加進(jìn)了“我們”在一起“像你聽我胸廓的起搏”、“即使我們再將黑夜擁入 ”的動人場景，一下子將“兩情”相依、畫面疊加的情景推到了愛意充盈的沸點。
　　最可貴的是結(jié)尾處，杜華陽借呼應(yīng)詩前“搖動自身的鈴鐺”的“鳶尾花”，在已“陷入睡眠  低垂的鈴鐺聲還在小心傳播”的以動襯靜的靜態(tài)呈現(xiàn)里，暗示了“我”在敘述了所經(jīng)歷的一番動態(tài)的場景過后，只剩下想“她”時的孤獨與淡淡的遺憾。這真如歌唱家王菲所唱：“想你時你在天邊，想你時你在眼前，想你時你在腦海，想你時你在心田”。不過，杜華陽詩中的“另一部分自己”所吟誦的詩句拒絕了王菲唱詞的直白與直率，只在敘述的暗寓里，盡情地“想你”、傾心地思“她”。
 
　　法國作家雨果曾這么說，想象就是深度。沒有一種精神機(jī)能比想象更能自我深化，更能深入對象，這是偉大的潛水者。科學(xué)到了最后階段，便遇上了想象。杜華陽深知“便遇上了想象”之想象的特殊魅力，憑借想象之力將鮮活的愛意帶入“另一部分自己”那虛擬的藝術(shù)世界。短詩《晴川閣》，以與琴臺、黃鶴樓齊名的武漢三大名勝之一的“晴川閣”作為特定的標(biāo)識，對曾經(jīng)的相知相愛者——“你”，送去屬于想象中的一番如真如幻的敘述：
 
多年以后  你是誰的母親  將臟衣物丟入武漢
六月的浴盆。一只灰隼鳥
剛從汗?jié)n飛出  從你窗戶的鐵柵欄躋身黃昏
咳嗽輕吸入落日。長江航行日久的疲憊
在手腕犁出四季  你年輕的冷翡翠已漸成柴火
燃燒。清景你從好風(fēng)中醒來  將疏星
從天幕撐下  為誰燙熨一件永遇樂？很久前
你剛從漢陽過晴川閣  隨意歇在沙洲卷起的
潮水  樹木皆戚于你的缺失。
黃鶴遁走唐朝  至如今沒飛過我們頭頂
的烏云。推開窗戶  鄰居噤煮著自己的露珠
多年以后  你作何地的倦客  將他的衣服對折
如折起自己皺褶的青春
 
　　有人說，戀愛中的人要不是詩人，要不就是傻子。他們就像小孩子，什么話都會講一講，尤其是與結(jié)婚或結(jié)婚后的一些相關(guān)的悄悄話、俏皮話。一句“多年以后 你是誰的母親”（第一次有意想象）的追問里，可感受到杜華陽想象中的一種不可抑止的敘述力量。那么，“多年以后，你是誰的母親”呢？我們可以為“你”設(shè)定作答時的幾種方式：是你的女兒或兒子的母親，是我的女兒或兒子的母親，是我們的女兒或兒子的母親，是你和他人的女兒或兒子的母親，是我們抱養(yǎng)的女兒或兒子的母親，是你和他人抱養(yǎng)的女兒或兒子的母親，不是你的女兒或兒子的母親但他們把你當(dāng)做母親……在此，我們可以避開這種漫無邊際的作答方式，只需隨著詩中的“你”之一舉一動，體驗一下杜華陽所敘述的“你”若是當(dāng)上母親的一些十分艱辛的日常：“臟衣服”、“浴盆”、“汗?jié)n”、“咳嗽輕吸入落日”、“年輕的冷翡翠已漸成柴火”、“清景你從好風(fēng)中醒來”……一句“很久前/你剛從漢陽過晴川閣”（第二次無意想象），撇開當(dāng)上了母親的一幕幕心路歷程，回想在晴川閣、沙洲漫步，遙想“黃鶴遁走唐朝”那難以忘懷的過往……一句“多年以后  你作何地的倦客  將他的衣服對折/如折起自己皺褶的青春”（第三次再造想象），讓人在一種強(qiáng)烈的對比之中，感嘆“你”之由姑娘到年輕的母親、由年輕的母親到“皺褶的青春”的大齡或高齡母親，有的是站在詩之前后左右的“我”之一份深深的愛意與敬重，也暗蘊(yùn)著“我”不能與愛過的“你”相伴人生之隱隱的痛。
　　《晴川閣》的素材，可當(dāng)做中篇小說或長篇小說的素材看待，而杜華陽只用了十三行詩與“多年以后”、“很久前”、“多年以后”虛虛實實的三次想象呈現(xiàn)出來。他的這種大容量的裁剪藝術(shù)，的確來之不易。 

　　杜華陽詩歌，尤其是愛情詩中的排他性敘述，是建立在屬于藝術(shù)世界或“第二世界”（曹文軒語）的“另一部分自己”或“另一個個體”之上的。我們從他那平易、明朗且進(jìn)入現(xiàn)實行走的詩作中可以看出，他不是以原義上的那“一部分自己”寫詩，而是以藝術(shù)世界里的“另一部分自己”、“另一個個體”寫詩。前面已經(jīng)談到《如果她還在》的“彼情彼景”、“省略或活用人稱代詞”與《晴川閣》虛之實之的“三次想象”、“大容量的裁剪藝術(shù)”等，均可視為“另一部分自己”之藝術(shù)踐諾。是的，《突然想起——杜華陽詩選》中不僅是這兩首，其他的若干首亦如此。譬如：“人們抱起時間的重量……風(fēng)吹著他們的年齡/日子只在我雙眼里起碳”（《桃河》）之詞語的陌生化、“今夜風(fēng)會把你我/帶向生活終點嗎？搪瓷盆里我們以魚群洗面/看河岸安心從折疊的冰片上滑過”（《今夜風(fēng)如何吹》）的情以景顯、“我們就變成兩只鴨子/在雨水中搖動彼此的羽毛前進(jìn)。到河的/對岸去  去孵化我們嶄新的生活”（《過程》）的擬人化、“與你的交流  不是與神的溝通/卻使我感到更加神圣”（《在曇華林生活》）的暗示、“今夜我從萬千沉睡的人群中獨自醒來/靈魂傳來一陣牽涉的疼痛/風(fēng)從窗戶吹襲進(jìn)來 又推搡了我一宿的屋門”（《那些細(xì)如因果的事》）的奇思妙想等異質(zhì)性敘述，均為“另一部分自己”之不俗的詩意性或意象化敘述。
　　在此，我想說青年詩人杜華陽正大踏步地走在詩歌藝術(shù)的前路上，哪怕他的詩創(chuàng)作中還有需要他畢生努力的地方，但他那未來的詩歌創(chuàng)作是值得我們翹首以待的！                     
杜華陽愛情詩七首 
 
如果她還在這
 
小房子隊列引接黃昏的蒞臨  鳶尾花蒙受風(fēng)塵
在窗臺孤單搖動自身的鈴鐺。
過了第五座小樓  家庭的細(xì)語就磨砂起玻璃：
在沙發(fā)交換一天的疲倦  電視機(jī)播放卡塔爾
激烈的球賽。塞內(nèi)加爾還是荷蘭？
舌尖在啤酒花里摸索勝利的奧秘。白石灰
在我們的墻外剝落  六月的熱量滲入
無休止的電表  像你聽我胸廓的起搏  膨隆隆
我們的生活運(yùn)轉(zhuǎn)不停。你已不再演奏琵琶
瓷碗的碰撞反彈出生活的輕音符
即使我們再將黑夜擁入  沿街的歡呼  停歇的
鳶尾花陷入睡眠  低垂的鈴鐺聲還在小心傳播
 
 
晴川閣
 
多年以后  你是誰的母親  將臟衣物丟入武漢
六月的浴盆。一只灰隼鳥
剛從汗?jié)n飛出  從你窗戶的鐵柵欄躋身黃昏
咳嗽輕吸入落日。長江航行日久的疲憊
在手腕犁出四季  你年輕的冷翡翠已漸成柴火
燃燒。清景你從好風(fēng)中醒來  將疏星
從天幕撐下  為誰燙熨一件永遇樂？很久前
你剛從漢陽過晴川閣  隨意歇在沙洲卷起的
潮水  樹木皆戚于你的缺失。
黃鶴遁走唐朝  至如今沒飛過我們頭頂
的烏云。推開窗戶  鄰居噤煮著自己的露珠
多年以后  你作何地的倦客  將他的衣服對折
如折起自己皺褶的青春
 
 
桃河
 
橋上剛剛陷入落日  河水從礦區(qū)涌來依次熄滅
清瘦的火光。人們抱起時間的重量
等云層牽起鳥群從這頭至那頭。你沒有與我
分擔(dān)火光  風(fēng)吹著他們的年齡
日子只在我雙眼里起碳。這個秋天去德勝街
電影院  楓葉從樹冠上依次瀝青
沙流般緩慢滴落?；议ｘB近來知曉愛情
一整天對換季的車流鳴出奧秘  我安靜買票
想象你會突然返回。我們不在一個地方生活
桃河剛剛陷入落日  你那里已經(jīng)天黑
幕布中青苔的生活安靜倒帶  你有些累了。 
 
 
今夜風(fēng)如何吹
 
威寧的草海在破冰  一個冬天沒有見火
層疊春樹裂變的聲響碎成玻璃
因為是春天  我們乘列車前來看誤會流動成
天宇下的風(fēng)鈴  整夜河流的心跳沒有解除
想象我們預(yù)設(shè)的路線前進(jìn)。冰層下是慵懶的
沼澤  銀色的春寒正從我們的體內(nèi)回潮
冰期如何結(jié)束  你的心跳聲將如此呼嘯蔓延至
春天的鏡架  還愛你嗎  今夜風(fēng)會把你我
帶向生活終點嗎。搪瓷盆里我們以魚群洗面
看河岸安心從折疊的冰片上滑過。
 
 
過程
 
這個下午  一群寒鴨淌過烏云的河流  灰色在
下落。高空中棕櫚葉飄散自己  草場
更深的羞赧卷起水霧藏入。感謝四月  你來到
我的身邊  我們就變成兩只鴨子
在雨水中搖動彼此的羽毛前進(jìn)。到河的
對岸去  去孵化我們嶄新的生活。
雨水洗濯風(fēng)的苦難  不再咀嚼我們整夜反芻的
爭吵。小槳撥動雨季前進(jìn)
往西的河岸上  天色漸黯淡  草場平靜吞吐著
下一次呼吸。
 
 
在曇華林生活
 
我在曇華林生活。剛剛定居下來
我以一種迅速習(xí)慣周身事物的速度  將你
飛速遺忘。時間已遁入九月
下周就是連續(xù)的降水  然后天氣轉(zhuǎn)涼
使人的心如枯葉一般蜷縮
隔壁荒廢很久的神學(xué)院  里面堆滿各種季節(jié)
再虔誠的禱告也無法挽留
一個夏季的離去。
傍晚的鈴鐺懸掛在敞向烏云的窗前   風(fēng)來時響起
那片湖水的聲音。
秋天的落葉時常敲起我的門窗
在一整片烏云之下  我翻開那些發(fā)黃的紙卷時   
總聽見有人語聲低微  談?wù)撈?br />那些上帝的旨意。
現(xiàn)如今我不再夢見唱詩班  不再在夜晚
漫游湖畔   對著懸掛的月亮  反復(fù)抱起那片湖水
與你的交流  不是與神的溝通
卻使我感到更加神圣
天氣是從你的肘邊開始轉(zhuǎn)陰的   然后烏云飄到
我的上空。
現(xiàn)如今武漢的飛機(jī)時常在低沉的烏云上
滑行而過   連續(xù)轟鳴的引擎聲使萬物響動
在這個聲音緩慢延伸的傍晚里
我以一種曾經(jīng)愛你的速度   將你
飛速遺忘
 
 
那些細(xì)如因果的事
 
這半年來的時間潺如流水   緩慢
總在一個下降著溫度的安靜的黃昏被風(fēng)吹落
連續(xù)陰沉的白晝   
稀釋的烏云不斷掠過暮青色的天空
而風(fēng)的來潮   一種熟悉的旋律于靈魂中悠然響起
樹木光禿著枝干在晚風(fēng)中兀自擺動
芭蕉葉在墻壁上婆娑
這又是一場即將到來的雨水   驟升的氣壓
給站在屋門前的我迎面帶來無盡的沉默
傍晚昏暗的光線緩緩沉進(jìn)水中
晚歸的飛鳥銜潮濕的泥土筑嚴(yán)密而寒冷的巢穴
料峭的春寒在反復(fù)顛倒   像一種被人擾亂的因果
在方圓百里的湖面延伸開來
它穿越道路上的路障   穿過緊鎖的城市南下
在你時常遮蔽雨季的窗帷外
然后人世的緣分就驟的散了開來
今夜我從萬千沉睡的人群中獨自醒來
靈魂傳來一陣牽涉的疼痛
風(fēng)從窗戶吹襲進(jìn)來   又推搡了我一宿的屋門 　　杜華陽，2001年生于湖北鄂州。湖北中醫(yī)藥大學(xué)中醫(yī)學(xué)在讀。詩歌見于《詩刊》《星星》《北京文學(xué)》《詩歌月刊》《草堂》《中國校園文學(xué)》等。曾獲全國大學(xué)生櫻花詩賽特等獎（2022）。湖北省一二九詩歌散文大賽特等獎（2022）。參加第十五屆星星詩歌夏令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