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里,不時地摁亮義理情致的光芒
——讀王文軍的組詩《遼西十二記》
文題中帶“記”的,可說是數(shù)不勝數(shù)。比如古代的一些膾炙人口的名篇《醉翁亭記》、《岳陽樓記》、《石鐘山記》、《小石潭記》、《滿井游記》、《始得西山宴游記》、《桃花源記》《登泰山記》等。詩題中帶“記”且廣為流傳的,不是那么的多。也許囿于我的寡聞,我覺得詩人阿毛“我很擔心身邊的年輕伴侶/一下子用完他們的愛情”的《紫陽湖長廊記》,應是詩題中帶“記”的佼佼者之一。中國作協(xié)會員、詩人王文軍似乎對詩題中帶“記”情有獨鐘,在他的組詩《遼西十二記》讓12首詩的詩題均帶“記”,其蔚為大觀,著實讓我一驚。我想,他的組詩《遼西十二記》肯定有與眾不同之處:“遼西”,是詩人所熟悉的家園,可將自己所“熟悉”的生活片段種在心里;“十二記”,有詩人所熟悉的詩歌組構方式,可將“熟悉”的哲思禪悟種在詩中。組詩《遼西十二記》,依次為:《廟山看文冠果記》、《八盤溝記》、《古松記》《山間小路記》、《燕子窩記》、《撿石頭記》、《捉麻雀記》、《晚飯后河邊散步遇大風記》、《春日喜雨記》、《柳笛記》、《散步記》、《傳說記》等。
擺在首席的《廟山看文冠果記》,可視為《遼西十二記》(組詩)中最有代表性的佳作。詩為:
山還在,廟卻不見了
只看到零星的殘磚碎瓦
這人事更迭的速度
總是太急促,太迅猛
太讓人猝不及防
無可奈何又有些悲愴
傷痕累累的文冠果
比廟幸運,今天開著的花
恰是四百年前的那朵
它們站在廟山頂上,看萬物和塵世
在成長中消失,在消失中成長
那些杳無音訊的人
是否隱身這一片花香之中
不要問及時光,時光給予我們的一切
和這幾棵樹一樣,而這幾棵樹
始終有高過天空的夢想
關于人間一變再變的面孔
這幾棵樹也全部知曉
但從來不說,不管風怎么拷問
始終恪守這無上的秘密
從一棵樹走到另一棵樹
不過是一個小小的輪回
繞著這幾棵樹慢走
我似乎聽到了誰的腳步聲
此刻,文冠果黑乎乎的虬枝
再也撐不住那沉甸甸的落日
依《廟山看文冠果記》的題旨看來,“廟山”,僅僅是“看文冠果”之所在地,可一筆帶過。然而,詩人王文軍卻沒有這么想。他不僅未輕易閑置“廟山”,還暗將“廟山”之“廟”(第一節(jié))作為“文冠果”之“果”(第二節(jié))的天然陪襯,或是作為相比較的物象,無形地增加了一些耐人尋味的隱寓:“廟山”因“廟”而得名,誰知“山”在而“廟卻不見了”,剩下的只是“零星的殘磚碎瓦”。這“廟”為何遭此劫難,是人為的,還是自然災難的毀壞?詩人未明言,只采用了情緒白描手法,將一些“情緒”擺在讀者面前:“這人事更迭的速度”中的一個“這”,代指“廟卻不見了”,由此及彼地想到人世間的事“總是太急促,太迅猛”,甚至是“猝不及防”。“我”面對著人世的滄桑之變,只能“無可奈何”與難言地“悲愴”。由是,“我”帶著第一節(jié)中的“情緒”進入第二節(jié),讓無奈與傷悲的“情緒”隨著“記”的對象“文冠果”而發(fā)生了微妙的變化。一句“傷痕累累的文冠果/比廟幸運”,盡管來得很直接,但詩后的味道卻是綿長的。“文冠果”,耐干旱、貧瘠、抗風沙,在石質山地、黃土丘陵、石灰性沖積土壤、固定或半固定的沙區(qū)均能成長,是中國特有的一種食用油料樹種。文冠果樹姿秀麗,花序大,花朵稠密,花期長,甚為美觀。在這種質地、品性等具佳的“文冠果”面前,“我”自然而然地產生了一番前世今生的佛覺:“今天開著的花/恰是四百年前的那朵”。這種信手拈來的虛筆托情,頓使佛哲之思翩飛,平添了不少的意趣:“它們站在廟山頂上,看萬物和塵世/在成長中消失,在消失中成長/那些杳無音訊的人/是否隱身這一片花香之中”。不僅如此,詩人還因佛慧滿滿的“文冠果”而寫到飽經風霜之“樹”,讓“情緒”的觸須向“我”思悟的深處進發(fā)——再借“一棵樹”、“幾棵樹”與“時光”、“人間”等的詩性比照,甚至還以一個旁白者的身份,也是一個先知先覺者的身份向人們傳遞發(fā)自內心的值得反復思悟的聲音:“關于人間一變再變的面孔/這幾棵樹也全部知曉/但從來不說,不管風怎么拷問/始終恪守這無上的秘密”。此種“聲音”,升華了“看文冠果”后的“繞著這幾棵樹慢走/我似乎聽到了誰的腳步聲”的特殊含蘊。很明顯,此詩所“記”,運用了相互依存的兩條線索:外在的是以“廟”——“文冠果”——“樹”的散點透視來組織詩歌的意義片段;內在的是借“我”之不同的“情緒”點,隨著“廟”、“果”、“樹”的意義片段而逐層生發(fā)出“看文冠果”之不同的深意與韻趣。
《遼西十二記》之“記”,可謂各有各自的特色,各有各的味道。下面就《八盤溝記》等,繼續(xù)探討“記”里以漸進的方式呈現(xiàn)的一些義理與情趣。
《八盤溝記》,先是先聲奪人,從自己的某一種“認為”說起,“來到這里”——即來到了“八盤溝”,就不動聲色地否認了自己的“認為”,再“記”下了自己在城市里所看不到的“八盤溝”的自然風光與人情:“天真好,山真好,石頭真好/小路真好,梯田真好,樹真好/民居真好,石磨真好,花真好/牛真好,狗真好,山雞真好/看護故居的老大媽真好”。繼而,“記”下了“人世間,很多事物真的挺好/像八盤溝沉實的核桃”的名句,能讓人在一種潛意識的比照之中對“八盤溝”肅然起敬,甚至會“樂不思蜀”。
《古松記》的“古松”,在一種“我說不清它們的與眾不同”之時,卻能“領悟其中深意”。這“深意”不全在“古松”,而是頂天立地之“人”:“無所謂容顏已改”(一層次)、“靜得讓我以為/時間也在這里停下來了”(二層次)、“古松的時間,其實也是人的”(三層次)、“我也無法參透/這些古松的秘密”(四層次)……
《山間小路記》之“記”,先在“小”字上下功夫:“小路越走越瘦小”、“也會越走越彎”;后以“讓人摸不清它究竟要去哪”,為“感覺自己是一個走向丟失的人”、“他們丟失的不是自己/而是時間,我也是”、“為自己留下一條退路”作鋪墊,將走“小路”的不一樣的醒世之悟置于詩后,可讓人思考再三。
《燕子窩記》里,若只從“前人栽樹后人歇涼”的角度去看,是不能完全理解詩人的用意的。是的,“銜泥筑巢”的燕子,把巢搭好后“卻再也沒有回來”(疑一:肯定是遭遇到什么),而這燕巢由麻雀們住著(疑二:燕巢由麻雀居?。?ldquo;這個黃昏,站在院子里/看見有兩只燕子在盤旋”(疑三:燕子還想“筑巢”)、“它們是舊時筑巢的那兩只嗎”(疑四:疑意盡在是與不是之間)……詩人寫到這里,一種敬意上升了,于是就有佛思禪味從一往情深中溢出:“黑暗中閃光的事物/總是讓我控制不住淚水”。竊以為,這種深深的摯愛,恰似詩人艾青“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著淚水?因為我對這土地愛得深沉……”(《我愛這土地》)。
《撿石頭記》:一塊“無棱無角,臟兮兮”的石頭,被“我”撿到了。事情十分簡單,理義卻深藏其間:“我”與其他撿石頭的人不一樣,不嫌“臟”、“小”,并認為“我?guī)ё吡怂?,從此之?整座山就輕了一點點”(意味深長)。進而,用石頭的“平淡無奇”與“我”(即平淡無奇之人)相比,留下余韻:“我說不清為什么看中了/這塊平淡無奇的石頭/就像我一直說不清/我到底是一個什么樣的人”。其“說不清”里,自有“說得清”的情致在。
宋代詩人包恢在《答曾子華論詩》一文說:“狀理則理趣渾然,狀事則事情昭然,狀物則物態(tài)宛然,有窮智極力之所不能到者,猶造化自然之聲也”。其意很清楚,就是強調詩中的說理、敘事、狀物自然和諧、鮮明生動,具有強烈的感染力,能感發(fā)讀者的審美情趣。當然,詩不排斥說理,但不能用抽象、直露的理語入詩歌,而要用具體生動、自然和諧的美的形象去表現(xiàn)一定的義理情趣。比如詩人流沙河寫于文革中的《故園六詠》中的《焚書》一首:“留你留不得,/藏你藏不住,/今宵送你進火爐,/永別了,/契訶夫!//夾鼻眼鏡山羊胡,/你在笑,我在哭,/灰飛煙滅光明盡,/永別了,契訶夫!”可說是思理、情致與幽默風趣俱在。詩人王文軍在他的若干“記”里,亦十分重視詩中的義理情趣的藝術展示。譬如:
《捉麻雀記》“記”下了“只顧覓食/根本沒想到面臨的危險”(麻雀:顧此失彼)、“一不留神/它掙脫了我的掌心”(“我”:粗心大意)。這里所舉,意在用極為常見的事實述說理趣?!锻盹埡蠛舆吷⒉接龃箫L記》與《散步記》,“記”了散步的所遇所感:前者“這看不見的力量/讓每一個人驚慌失措”、“大風逼迫我長出翅膀/但我并不擔心”——在對比中凸顯一種“不管風吹浪打,勝似閑庭信步”(毛澤東《水調歌頭 游泳》)的義理味趣;后者“有那么幾次/我想換一條新的路徑/又怕把自己走丟了”,則暗示著走新路的不易,有風險驚擾?!洞喝障灿暧洝罚?ldquo;記”了“就接住了自己童貞的心”之“雨滴”,亦接住了“紅衣少女”之清純與想象中的“雨滴碎成細小的珍珠/是否誕生新的靈魂”,使“喜雨”的內涵在悄無聲息之中得到了拓展?!读延洝?,以層層深入的方式“記”了“把自己/交給春風”、“一粒一粒的哨音/像枝頭上新生的柳芽/在晨曦中蕩漾”、“難道笛聲里還有芳香”“長出那一粒一粒的笛聲”;《傳說記》,“記”了“在傳說中堅持立場/在傳說中從不屈服”,并得出“人間要長歌,更需懷采薇”的醒世思考與悟覺……
《遼西十二記》之“記”,的確有“記”的必要,有“記”的藝術價值。我以為《遼西十二記》均“如同相聲中的抖包袱般呈現(xiàn)不同的理趣,讓人耐讀耐思”(見拙文《“理趣”的智慧開發(fā)》——2008年《青春》11期)。這就是說,詩人王文軍在素凈的語句中,即在陳述、暢敘之“記”里暗蘊著義理情趣、或是思理情致(即“理趣”)的厚重之力,使得詩歌的質地簡樸,妙味超然,具有感發(fā)讀者的審美情趣。我們若是想將詩人王文軍的“遼西十二記”之最突出的“藝術價值”用一句話直接歸結的話,那就是:“記”里,不時地摁亮義理情致的光芒。我想說,他的這個“不時地摁亮”之舉,有別于一些優(yōu)秀詩人習以為常的一次性“摁亮”(即在詩中某一句、某一節(jié)來一次集中的“摁亮”),可視為一種創(chuàng)新之舉。
2022年8月22——23日于鄂州鳥緣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