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年好“大雪”——詩人梁曉明《大雪》讀札
并非所有的雪都從天而降,并非所有的雪都只是雪,在詩人梁曉明筆下,雪儼然一路走來的故人,他們從我們心底出發(fā),一個個都被天空之手“拉出”我們的生命,無論如何的“潔白、輕盈、柔軟”,個中撕扯的疼痛與于心不舍可觸可感、可想而知。
“有的丟在少年,有的忘在鄉(xiāng)間/有的從指頭上如煙縷散去”,一場持續(xù)大半生的“大雪”,弄丟了多少生命中的有緣人。“少年”已然“丟在”少年的“大雪”中,包括發(fā)小之雪,包括青梅竹馬之雪;而“忘在鄉(xiāng)間”的,終無緣再記起。“飄飄斜斜向四處散落”,讀來心頭悵惘之感頓生。而“從指頭上如煙縷散去”的,則不再是“少年”玩伴,更像是長大后,乃至人到中年曾一度“如煙”般氣味相投,而終不免絲絲縷縷相繼散去的友人。大家再難一同躲進(jìn)生活的夾縫間,吞云吐霧,“以毒攻毒”,百毒不侵了。套用梵高的一句話:每個人身邊都有一團(tuán)火,但走著走著,就成了煙,成了灰。人生蒼涼如斯,不免令人心灰意冷。詩歌第一節(jié)的調(diào)子顯而易見:灰白色,白的是雪,灰的是雪上所加的煙灰,而非香火。
《大雪》詩讀到此處,不禁令人念及蔣捷的《虞美人•聽雨》:“壯年聽雨客舟中。江闊云低、斷雁叫西風(fēng)。而今聽雨僧廬下。鬢已星星也。悲歡離合總無情。一任階前、點(diǎn)滴到天明”。詩人梁曉明“看雪”亦然,從少年雪的懵懵懂懂、下落不明,到壯年雪的如絲如縷、裊裊散逸,詩人們耳之所聞、目之所及何其相似,說到底,無非一句:“無可奈何花落去”。
“我跟船而去,在江上看雪”,詩歌在無我之境和有我之境中切換自如,互融互通。讀到“船”,讀到“看雪”,讀到落款處的“杭州大雪”,分明讀到了“崇禎五年十二月”,“住西湖”“大雪三日”后,“拏一小舟,擁毳衣爐火,獨(dú)往湖心亭看雪”的張岱。讀到“江上看雪”,眼前同時還浮現(xiàn)出了“獨(dú)釣寒江雪”的“孤舟蓑笠翁”。而梁詩人與兩位古人不同之處在于他既是“看雪”之人,同時又是“大雪”本身,他強(qiáng)調(diào)的不是偶遇“更有癡似相公者”的“悲欣交集”,也非“千山”“萬徑”“孤舟”“獨(dú)釣”的置身于“千萬”人之中的“孤獨(dú)“,或“千萬”要“孤獨(dú)”的宿命與神諭,而是潛身時空,又跳脫出時空后俯瞰眾生與自己的無限悲憫。好詩都有神性,它們自然會將詩人加冕為神。
“我以后的日子在江面上散開/正如雪,入水行走/悄無聲息...... ”隨風(fēng)而散,入水即化,于“悄無聲息”中,“飛鴻踏雪泥”,“泥上““指爪”不留,大雪無痕,只因“飛鴻”即雪。詩人、雪、水,物我合一。萬千雪花叢中過,片雪不沾身。怎一個灑脫、通透了得!“我”與“我”亦可隨時分身,且是“我”站在船上看“我以后的日子”,一如博爾赫斯在其《雨》中隨時于“此刻”與“過去”間穿越一樣(“此刻正有細(xì)雨在落下/或曾經(jīng)落下。下雨/無疑是在過去發(fā)生的一件事”),梁詩時空交錯相疊,較之卞之琳“我站在橋上看風(fēng)景”,更具令人驚艷的魔幻色彩與攝人魂魄的超驗畫風(fēng)。
詩的第二節(jié),色調(diào)不覺明亮起來,“煙”灰褪去,“天與云與山與水,上下一白”,“白茫茫大地真干凈”,繼而“入水行走/悄無聲息……”,一場雪,從有到無,由滿及空,一首詩,從字符到標(biāo)點(diǎn)——省略號,更多的“白”,就“留”給讀者腦補(bǔ)去吧(成功的留白當(dāng)如是。嗯,詩不可寫得太滿,一如月,盈則虧),哪個人的一生又不是在紛紛揚(yáng)揚(yáng)不停地下雪呢?是雪,自然會懂得雪。信任讀者,是一首好詩最迷人的元素之一。從新穎設(shè)喻、橫空出“詩”的不凡起筆到戛然而止、耐人尋味、收而不收的收尾,整首詩令人在應(yīng)接不暇的視覺饕餮盛宴中一飽再飽眼福,盡享耳目之新,中年好“大雪”,好一場“大雪”。
2022.4.20
附詩:
大雪|梁曉明
像心里的朋友一個個拉出來
從空中落下潔白、輕盈、柔軟
各有風(fēng)姿
令人心疼的
飄飄斜斜向四處散落
有的丟在少年,有的忘在鄉(xiāng)間
有的從指頭上如煙縷散去
我跟船而去,在江上看雪
我以后的日子在江面上散開
正如雪,入水行走
悄無聲息......
2016年1月21日杭州大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