極簡美學(xué)
 
鳥群從遠(yuǎn)山牽來暮色
光開始忽幽忽明，驚攪了一河紅鯉
一動不動的是馬頭墻
以一級一級向上的姿態(tài)，固執(zhí)地頂起那輪落日
古徽州的婺源，請遞我一束黑白色的針線
我要縫補(bǔ)骨頭里思鄉(xiāng)咬蝕的空洞
 
青石小徑向里，你的孤清
早已敗給無法反駁的塵世，于是
我拒絕娉婷的旗袍，搖曳的紙傘
如你從前深隱江南，以黑白對峙琉璃與朱門
此刻，只有我的影子，單純干凈
月色下，配得上這極簡的水墨空靈
 
 
　　曬秋的女人
 
層層疊疊，象我們漸深的想念
螺旋升起的，是曬匾
是瓦檐，是梯田
篁嶺的曬秋，美到讓你流淚
紅椒，紫茄，青豆角，黃玉米
晨光里，女人鋪開了
大片的明亮
她，白衫素褲，如屋角一枝
半枯的馬蘭菊
這盛大的儀式，讓她的樣子
顯得拘謹(jǐn)而慌張
我想，此刻
她更需要的是
一聲吼叫
野性的，憤怒的，酣暢的
至少，讓山對面的古牌坊
震上一震
 
 
　　火焰
 
一朵火焰
讓黑暗成為人間另一種
美好的事物

它用綻放贊美黑暗
它把深遂 哲思 冥想
注入黑暗的靈魂

它發(fā)出光 從黑暗根部
拔出本屬于我們生命的
一部分 縫合一些隱痛的舊傷

一朵火焰
一生都在跌跌撞撞地跑
跑不出宿命中一個
又一個不完滿
它用它的不完滿
愛黑暗的不完滿 
愛不完滿人間的
我們 卑微膽怯的不完滿

一朵火焰
在黑暗的低處 顫抖
給予黑暗和黑暗中的我們溫暖
又在黎明的風(fēng)里
沉默地退走
仿佛從來沒有存在過

每一朵火焰
都有一個孤獨(dú)的靈魂
也有猛獸 不馴服的暴脾氣
它歇斯底里地愛
歇斯底里地憤怒

它開著黑暗里 最絢麗的花朵
 
 
　　星空下 
　　——給女兒

和星空一起，我們推開山谷之門
誰的手伸入云中，翻動了時間咒語書
無數(shù)金色蝴蝶，在晚秋的曠野飛起
像神撒落人間的音符

你輕輕說，聽，星子在風(fēng)里踮著腳
正走過我們身下的草地
環(huán)珮叮當(dāng)，芳香四溢

你如此愛這幽暗里的微光
一如它克制地愛這黑夜的神秘

天幕外的遠(yuǎn)方，雷霆低低嘶吼
你將駕著那匹小獸，穿過
花徑、荊棘、明媚、血泊、美好或疼痛
而我會笑著守在你盛開的詩句里
一遍遍地旋轉(zhuǎn)這只沙漏 
 
 
　　額爾古納濕地
 
隆冬根河畔的霜雪下
沉睡過的萬物
注定擁有神靈的祐護(hù)
奔騰于零下58 ℃的根河
許是執(zhí)念，許是奇跡
許是某種莊重神秘的儀式
 
當(dāng)云朵的身材豐滿成
東方少婦的韻致
太陽的愛戀便熱烈起來
白色大地中蘇醒的萬物
癡醉于人世間所有的色彩
用力地綠，張揚(yáng)地紅，透亮地藍(lán)
在神靈腳下的高原
生一個草長鶯飛的江南
 
 
　　孤城
 
白晝漫漫，不過復(fù)制著清寒暗夜
只有季節(jié)如期而至
已認(rèn)不出這一座座蒙面的孤城
街道疏闊，紅花寂廖
死神肥大的黑袍角肆意飛揚(yáng)
包裹一具具人間白骨
 
你渡劫于謊言之河
險灘多亂石，棱角銳利堅硬
你胸間幾根肋骨仍隱隱作痛
對岸窗后
有人還在苦等一葉無法靠岸的小舟
孤魂化青煙，從此流浪的孩子
跨不過一道無處告別的深淵
 
孤城之上，你收集每一道閃電
月色下，殺死肺中堅硬的銹蝕
削凈唇齒里堆疊日厚的青苔
冬雪已盡，你在等
春日里接過你火把的人
               
 
　　夢境
 
當(dāng)光抽走垂落人間的梯子
我放下用力攀爬的手，接住
黑暗，這份神賜的禮物
 
如散發(fā)奶香的嬰兒
如剛蛻舊皮的翠青蛇
 
安詳?shù)貕嬄?，不驚，不語
朝著那個不可測的幽谷
我確信，那兒有沼澤、墳?zāi)?、白?br />也有語焉不詳?shù)哪撤N天啟
 
令人顫動的光芒，透明的香氣
如風(fēng)暴里海浪的漩渦
而我，會在萬物死去后重生
 
 
　　五月的河流
 
五月，大地重歸秩序
河流是時間在塵世的模樣
它沉默著，把天空擦得透亮
 
這個躁動的季節(jié)，該如何收拾心情
總有過去卡在時間的閘門
象那些咬住河岸的石頭
 
沒有人知道，一條河流的終點
疼痛與苦難無法抵達(dá)，美好也一樣
神賜予我們秘方
治愈這個飄搖的人間

 
　　天空之鏡
 
祁連雪峰之側(cè)
我見到了比雪更純粹的白
眼前這美得令人心碎的鹽湖
與天空渾然一體，四季
只開一種白色的花，叫做云朵
 
一粒白鹽
反復(fù)練習(xí)消亡與重生
在枯萎與苦澀里提煉出光
我確信，這萬頃如鏡之湖
是千山間最澄明的隱士
 
站在鏡子里，我們沒有什么秘密
心臟里的黃金，骨縫里的淤泥
胸膛里的馬群或石壁
風(fēng)吹去書頁里所有的虛詞
一朵云便盛開在了
我的肩頭 
 
 
　　舊陶罐 
 
有太陽時，它讀河水上每一瓣落花
數(shù)光撒落一地的碎片
雨霧時，它聽對岸寺廟的鐘聲
默默打坐、誦經(jīng)、祈福
 
有孩子白胖胖的小手
掬起它身體里的云朵、星星、月亮
有女人或枯瘦或肥厚的手
撕開夜色，拋入一些不知名的事物
 
它越老，越舊，越像一尊
泥土生出來的佛
敞開身體，收下人間所有悲喜
 
 
　　中年
 
我身體里那只黑貓
荒廢了狩獵
眼神黯淡，或許該叫作慈祥
它一天天臃腫松垮，毛色
卻越加油亮
對鏡細(xì)瞧，我和它是如此般配
 
我的舌齒
已修煉成稱手的工具
圍堵所有尖刻灼燙的詞語
利落地斬去棱角
揉、捻、磨、刮
它們神奇地圓潤甜膩
再無傷大雅
 
中年的我披盔帶甲
左手斡旋，右手寬恕
結(jié)局終不過是丟城棄池，敗走江湖
 
某地有座不起眼的小廟
那兒供奉了我平生
所有的善愛
 
——選自《猛犸象詩刊》2021年5月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