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蕩子的“執(zhí)著”
2019-06-06 作者:張況 | 來源:中詩網(wǎng) | 閱讀: 次
我與蕩子相識于上世紀九十年代初,其時他是“南漂一族”,正處于東一天西一天沙河頂一頓梅花村一頓的漂泊狀態(tài),極不穩(wěn)定的生活狀態(tài)下,難得他還那么積極開朗。朋友們都說蕩子的詩歌寫得好。
前天在江門參加省作協(xié)舉辦的“三名”筆會,晚宴上,廣東文學(xué)院李科權(quán)副院長不無悲傷地告訴在座的作家:增城詩人東蕩子今天下午突發(fā)心臟病去世了,才49歲……
聞言,我心情陡然沉重,鼻子一酸,淚水在眼里打起轉(zhuǎn)來。
蕩子這么壯實的漢子,能把《水滸》里的吊睛白額虎打死的人,這怎么說走就走了?前段時間,他還說要來三水看他父母和妹妹,并說可能會順道來佛山看看我,叫我準備好一桌酒菜,他要約幾位在禪的朋友一起喝兩杯鬧一鬧,為此,我們還電話聯(lián)系了兩次,最終因他急著要趕回增城去見一個什么重要的合作伙伴,才爽了這一約的。而現(xiàn)在是想見也見不著了呀!多喪氣的遺憾,想想都難過。
席間,同桌的組聯(lián)部主任鄭毅大姐和《花城》雜志執(zhí)行主編朱燕玲聞此噩耗后都甚為震驚、深表惋惜。鄭大姐對我說:“東蕩子是個熱心腸的人,有事沒事,到了省作協(xié),他總會上辦公室來找我聊幾句的,上個月他還帶著一位湖南作家來組聯(lián)部辦理轉(zhuǎn)會手續(xù)呢,這怎么……”鄭大姐語有哽咽,我看見她的眼角掛著淚水。
旁邊一桌的作家劉迪生過來與我碰杯,他傷心地說:“前天還跟蕩子通電話,商量關(guān)于他調(diào)動工作的事,廣州文藝創(chuàng)作院那邊都談妥了,準備要發(fā)商調(diào)函了,這怎么就……”
是的,蕩子就是這樣一位富有傳奇色彩的燃燒型的激情詩人!
真實,硬朗,率性,執(zhí)著,說話從不拐彎,語調(diào)很鏗鏘,談鋒很健,頗有幾分湖南伢子的豪氣。
我與蕩子相識于上世紀九十年代初,其時他是“南漂一族”,正處于東一天西一天沙河頂一頓梅花村一頓的漂泊狀態(tài),極不穩(wěn)定的生活狀態(tài)下,難得他還那么積極開朗。朋友們都說蕩子的詩歌寫得好。
緣于詩歌,我和蕩子成了無話不談的朋友。記得多年前我和溫遠輝、黃禮孩、世斌、陳陟云、安石榴、浪子、老刀、粥樣、東蕩子等十余位詩人應(yīng)邀參加在廣州某圖書館舉辦的一個朗誦會,眾人推世斌、東蕩子和我上臺朗誦,世斌底氣十足,語速緩慢,頗有朗誦藝術(shù)家的氣質(zhì)與風(fēng)度,贏得陣陣歡呼;東蕩子則以袁世凱式的八字胡,翹起他那辣椒味挺濃的湖南腔,他器宇軒昂的抑揚頓挫,也博得了陣陣掌聲;輪到我時,頓感壓力挺大,內(nèi)心頗捏了一把汗的,我自知普通話說得很普通,客家話講得很客氣,只好用半咸不淡的“五加白”湊合,沒曾想也獲得了掌聲陣陣。我眼睛的余光瞄到,是蕩子帶頭在吆喝的,否則非冷場不可。散會后,蕩子對我說:沒想到你的中氣這么足,把個“秦始皇”演繹得如此霸氣——我朗誦了自己的短章《秦始皇》。在去午飯的路上,世斌說,朗誦一定要慢,要有節(jié)奏!蕩子馬上反駁,朗誦一定要快,要有中氣!二人于是各執(zhí)一詞,互不讓步,在場的詩人們不置可否,也不理會他們爭得臉紅耳赤、不亦樂乎……最后是我用幾杯烈酒澆滅了他們火星四濺的戰(zhàn)端。
又有一次,一眾詩人兄弟在省作協(xié)開什么研討會之類,晚宴整了幾杯后,大伙散場各有去處。我連日來挑燈改稿,頗感疲乏,于是就回房準備歇息。
半小時后,門咚咚咚響了,是一場中量級的“地震”,原來蕩子、世斌與江湖海非得拽我出去繼續(xù)“革命”接著再喝。
說實話,連續(xù)作戰(zhàn)的勇氣老夫其實是有的,但近段時間羅里吧嗦的事情太多,要知道來開會,我還是詐病才告的假,這身心俱疲的,實在累得難受,我于是賴在床上死活不起來。他們拿我沒轍,最后只好拉著與我“同居”的不會飲酒的禮孩走了,一眾繼續(xù)吆喝著呼朋引伴揚長而去。
而實際上我也睡不著,只是宅在房里猛看鳳凰衛(wèi)視,陪魯豫陳曉楠她們在“尋找他鄉(xiāng)的故事”、回味“冷暖人生”。
凌晨一時許,蕩子他們唱著東倒西歪的酒歌,踉踉蹌蹌的回來了,老遠似乎聽到他們還夾著響亮的爭辯聲……
咚咚咚一場8級“地震”后,我開門聞到了刺鼻的酒氣和火藥味:原來是東蕩子和江湖海“干”得正酣。
蕩子夾著器官語言猛吼:“這字就該這么個草法才正規(guī),不信,叫老張做裁判!”
“這種草法毫無出處,你這叫亂來!”江湖海張口臟話就來。
我不明就里,頻道還沒完全切換到他們的戰(zhàn)場,剛要問個究竟,禮孩就喊著媽一頭栽在床上蒙上被子,然后又露個頭出來對我說:“老張快救救我,受不了了!你是書家,趕緊給他們做個了斷吧!兩頭‘犟驢’吵一晚上了,瘋了似的在爭一個字的寫法……”。
原來他們近期都在練書法,江湖海自恃吃過幾天“夜粥”,臨過幾天碑帖,認定蕩子的寫法百分百錯誤。
卻原來蕩子也曾習(xí)過幾日王羲之董其昌,彼此在為一個“必”字的草書寫法相持不下,爭得臉紅脖子粗。蕩子本來就“惡相”,吵起來八字胡一翹一翹,樣子更“兇”了,這擱在鄉(xiāng)下,一準能把小孩子嚇哭,他氣得將短袖一脫,猛摔在老夫床頭,露出他結(jié)實的肌腱,一臉醉醺醺的不悅。江湖海將眼鏡往床上狠狠一摔(換了摔桌上,準碎??磥?,酒醉心里定呀。)屁股朝桌子上一抬,坐上去,也不問是誰喝剩的礦泉水,拿起瓶子昂頭就咕咚咕咚往下灌。
幸虧老夫認字,也知道這“必”字的寫法多達五六種,認定他們彼此的寫法都有出處,這才讓他們“鳴金休戰(zhàn)”。我最終給他們各打了五十大板,二個“酒鬼”才拍拍彼此的肩膀撫撫屁股舒服地離開……
回過頭來,禮孩鼾聲已起。而老夫卻是睡意全無,天呀……
關(guān)于蕩子的“執(zhí)著”,我還見過一回更深刻的。有一次在廣州搞完詩歌活動后到作協(xié)旁邊的“無星級”酒家用餐,不知怎的,蕩子就與某大學(xué)一位年輕副教授杠上了。蕩子劈頭就說對方的評論文章寫得太虛假太輕飄毫無靈氣正氣。對方憤起理論,引經(jīng)據(jù)典。蕩子見狀,怒喝一聲:“別在這里酸了,就這點斤兩,還教授?”接著自然是一場火星四濺的“惡仗”,彼此幾乎到了劍拔弩張要動手的境界。其他幾位詩人視而不見聽而不聞。須發(fā)飄飄的安石榴一副壞壞的樣子,他甚至還在低語:“吵個球,裝腔作勢,要真動手了才好看呢!”老夫見狀,趕忙撲火。那次也是我做的開交。
事實上,見蕩子與人“辯論”不止五六七八回了,但沒有一回真正“動粗”,他每回都正氣凜然,慷慨陳詞有如壯士之赴疆場。那種天真可愛的“執(zhí)著”勁,真令人捧腹,教人嗟訝!心下想,蕩子真是個活得真實的人,凡事總喜歡“認真”到底!見不得任何人“摻假”、“作虛”,見不得泛泛之輩夸夸其談惺惺作態(tài)。喝酒如是,戀愛如是,為文亦復(fù)如是。我有時還想,蕩子這廝也太“好勇斗狠”了!大千世界,無奇不有,生態(tài)平衡多重要呀:有大樹也有腐草,有藏獒也有小狗,有正宗也有雜種,為何非得將后邊的“雜草”、“小狗”和“雜種”|“趕盡殺絕”呢?
后來我忽然悟出一個“道理”——他是一位堅持純粹真理的理想主義者!
蕩子是一位才華出眾的好詩人!這點是毋庸置疑的。他的詩很干凈、理性,具有哲理的品相和銳利的品質(zhì),我很佩服他對詩歌的“潔癖”,他純凈如雪的抒情,讓我堅信他是一位使命感很強的“烈士派”詩人。
但近兩年來,卻再也沒見他與任何人“對嗆”、“抗辯”、“論證”,我訝異地看見他眼睛里也忽然多了幾許慈祥和禮讓。
禮孩于是平靜地對我說,他遷戶口了,買房了,結(jié)婚了,好多事也就看淡了……
2013年10月14日上午十時,蕩子的告別會在增城殯儀館舉行,那天正好是周一,人在江湖,身不由己,那天我適逢單位有個接待無法脫身,于是一早拿了五百元帛金,請佛山作家盛慧老弟轉(zhuǎn)交給蕩子的愛妻小雨,讓她幫我送個花圈,并代為轉(zhuǎn)達我對蕩子的哀思與懷念。
一直想著要寫篇東西紀念這位“中途猝然離場”的詩人兄弟,但一拿起筆,就有一種想哭的感覺。一個月來,已有兩位才華橫溢的好友駕鶴西去(另一位是意外摔傷而逝的雜文家安文江),這令我內(nèi)心甚為難過。一支慵懶之筆,早已不聽使喚。
人生苦短,生命太化學(xué)了。無論貴賤貧富,人總有去的那天,這是自然規(guī)律。只是我們的詩人兄弟東蕩子,實在走得太快了些,簡直像一個速跑運動員,快得讓我難于接受他遠離的速度。
遲滯有日,涂抹了這幾行速朽的文字,聊表對亡友的志念吧。
遠行的兄弟,請你走好……
2013年10月22日 深夜
佛山石墾村 南華草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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