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

離開你的那一天，是個晴朗天氣
山坡上的泥濘
并沒有因為我離去而讓風的雙腳陷入
早上的迷霧也沒有散去。唯有你的父親
替我扛著滿袋子行李沉默走著

連續(xù)翻過兩個小山頭，我才想起
送行千里，終有一別
他卻站在那路口
靜靜地望著我離去。離你越來越遠
河流在山腳并沒有流淌出聲音
我朝著河水相反的方向逆行
而他的背影直到我轉(zhuǎn)過身回望那一刻才消逝

穿過一片松林，獨自一人再穿過
一個又一個村莊
我最終在小鎮(zhèn)上了一趟返城公交車
回頭再望，有一大片油菜花
仍然是在山坡上燦爛盛開
它們是春天的使者，但它們的生命
始于此地，也終于此地

我無法在離開你那段日子
再講述它們春天的故事
天空在頭頂總是一片遼闊
擁擠眼內(nèi)的白云只是往
世界末日的盡頭飄動。沒有變成一只風箏

     2022.12.16   清早島上


那年花開

那年花開，春天
離現(xiàn)在正好三十六年。那么多日子
春去秋來，年年月月
眾多虛設的窗子早上打開，又一扇扇
都入夜關上。沒有半扇是出于賞景

正如花開，卻不問花落
花落為何
總是會要問結(jié)果。我們無疑都是一棵
無花果樹，并不是未來得及開花
而是花開時，或許是在
窗子關閉的深夜，賞景的人
早就入睡，只有天空眼晴是醒的

沒有星星的夜空。屋里面的光亮
被四面厚厚的墻囚禁，也穿不透緊閉的窗
不覺想起這人世間
倘若沒有賞景的人，哪怕日子
每一天夜間花在開，美景
一樣都要無端被自己錯過。你我
究竟錯過了多少好時光

一時間，又該有多少人幡然醒悟自己
墻底下靠門坐著的老太太們
她們曬著冬天的太陽，仰著臉龐
誰會在那里賞景。還是
此刻像是當年花兒在望著天空

    2022.12.16   下午島上


歸

這個春天的上午順利抵達
我沒有在這座千年古城
做太久停留，但終究沒有缺席
風吹著我裹在風衣外套里的身子
倘若那天缺席就感覺不到這樣的寒冷

我小步踏出那段泥濘的鄉(xiāng)村小道
開始大踏步走向水邊悠悠長堤
我無意于長堤上的青草已經(jīng)拱土
卻是格外傾注于眼前一條河流，這首詩
的確是為它而寫，但那時并不知道這就是澧水
更不知道它的未來就是八百里洞庭
而我的未來是從這長堤上漫行

我本是一只黎明前的孤雁，翅膀從黑暗中
萬里長空落下來，穿越了荒原大漠
但卻無法穿越這長堤邊一座古城
在這里我并沒有感到悲傷，但遭遇到了一種
千年孤獨，它在城市上空取代了悲傷的位置
幸虧我在孤獨時從來沒有絕望過，因為悲傷
才是絕望的盡頭。而我從未在這個地方回想起自己

或許是在這歸來的路上，最終失蹤
迷途中
我望著那閃動著太陽光芒的河流
那是一種靜靜地流淌。根本就叫人無法弄清
繞過這座古城后，它真正該流歸何處

     2022.12.17    深夜島上


渡過

春天
風的肢體悠悠渡過澧水
河流像我體內(nèi)一根高貴的靜脈
在血液澎湃的胸腔流淌無聲
我剛剛看見滑出水面的翅膀，朝遠處飛翔

在天空的盡頭，你總是
將半睜半閉的
一雙眼睛
從綠水青山的琴弦上打開
看春天的特種騎兵列隊岸邊，手里
一支支陽光的箭矢
頃刻間劃過漫不經(jīng)心的河流上空

我看到這些穿過小鳥胸口的箭頭
盡落在洶涌波濤之上
浪花和白云
背后是一片荒蕪的未來田野
春天修長的手指輕撫著閃閃波光
而你并沒有真正領會她的眼神
才錯過了一場又一場春雨

天空的膚色顯得過于白晳
一直都安詳?shù)靥稍谀抢?br />靜靜守望著這片寬闊的水域，過往船只
我知道早晚都是要像云煙穿越這里
而你的白馬卻不知道何時抵達

    2022.12.18   早上島上


遇仙橋

這里是夢中蘭浦香洲。你遠遠地看著
我倚劍而立，自是望盡澧水煙波
一斷煩惱
二斷貪心
三斷色欲。橋頭

像是有三閭大夫的兩只舊履
無奈眼前煙水茫茫，看不到秋日的
晚霞，也望不到夏夜星星
而且我也對這早春三月
并無眷戀。心無所依
不遠的玄妙觀早就荒廢多年，呂仙酒醒
但不知去向。不聞所蹤

仙客從何處而來。有幾只水鳥
似是從我頭頂飛過
低低落在水邊蘆葦叢上。而我
鼓不起自己夢醒時的殘翅，只能用尖喙
洗盡染塵而來的滄浪，一朵朵
都跟荒原雪花的影子一樣
背離我而撲向岸去

不遠處還有誰，此時
會邁上高處臺階
伸出手來攜我，拾級同登
仙樓，那里也不過是
一道殘垣斷壁。我只看見自己曾醉臥的水邊懸崖

    2022.12.19    深夜島上


蘭江水驛

春天的白晝并不炎熱，白色陽光
斜挎著黃沙灣畔的水驛在移動
從郢都放逐而來的馬車，千年前
就擱停在這里，但我
與三閭大夫離岸的船只擦肩而過

或許是昨晚瀟湘洞庭一場大風狂作
從八百里外穿越到這一片青楓漁火的水邊
他望著湘君的風中靈魂飄飄衣袂而泣
悲聲鶴唳
而淚水模糊了癡迷雙眼，湘夫人
早就讓九嶷山諸神匆匆接走
心底里只有祭起一曲離騷和奏

月光如水，在春天種滿芷草的眼底
已經(jīng)凝結(jié)成令人窒息的水汽。或許是迷霧
從蘭香盈盈飄起的沙地蒸騰四散
唯有遠處諸神可以豎耳傾聽
這渺渺的九澧之水
匯聚在茫茫虛空中的靜寂，濤聲卻止于
似仙人后來酣睡的荒洲浪尖之上

我停下雙腳，凝望著這片水域
再也無法看到夜空群星
簇擁著早春三月里的新月光華
只一盞船燈高懸
在對岸映照著水驛的殘骸，有狼聲聲嗥叫

    2022.12.20   深夜島上


繡水廊橋

鷗鳥乘風而來
滯步于這片繡水，繞城緩緩而行
蘭江兩岸似乎始終在傾聽
醉人的時光從這里流逝，而無法召回
一只漁舟上笠翁的佩浦晚唱

從未有過的愉悅，在我的直覺
世界漫舞叢生出來的幽蘭
在夜起的迷霧森林里散發(fā)著香氣
涔陽樓早就消失，但古道兩旁
春天的楓葉依然長出新葉
只等秋天點亮火焰，讓風再吹起
那一片片霜天紅。飄至杜牧牽馬而入的城門

驛卒和郵差的馬蹄踏過，鞭聲揚起
一縷縷煙塵
是誰的嘆息橫貫這古郡州城上空
我只側(cè)身從多安廊橋緩步穿行
看夕陽像鳥翅的影子閃現(xiàn)。風雨亭內(nèi)
所有的光線都暗下來，春天的太陽
已凝聚成眼內(nèi)的未來光芒

我無法用故人的詩句來吟唱偉大時代
但卻要用騷客想象的浪漫姿勢
在廊橋下邊的酒肆里叫伙計端來
兩碗米酒，只為你
一飲而盡。風中留下腳后跟的沙沙聲

     2022.12.21    上午島上


雁過涔陽

雁過涔陽，卻不見涔陽
采蓮女子頭戴斗笠
小小桂木船剛剛劃離渡口
逆水而行
也離得東邊洞庭早霞越來越遠

我看到離霞光不遠的水驛古城，但看不到
人和船只，商賈繁忙
只見一片廢墟狼藉，萋萋香草
在早春的寒風中搖曳
還有城邊湖畔蘆葦，不到秋日
看不到蘆花，當年是誰
竟然用它來掩藏自己反叛朝廷的盔甲頭纓

才最終招來涔陽百姓劫難。一個個
在康熙平三番的利箭和屠刀之下
悲壯成為兩百多年不屈的冤魂
眼下都化妝為滿臉霞光的采蓮男女
起早貪黑
讓迷霧重重裹住流血面孔。無人替他們
尋找到歸家的城中門檻，雞犬無聲

獨獨只有一人，剛剛路經(jīng)這里
尾隨著楚閭騷人的馬車顛簸
放逐于古道。從一條村街
我看到一千扇雕窗，遠遠亮著燈盞
頭頂蒼穹卻突然間被千年煙塵吞噬和湮沒

    2022.12.22   上午島上


廢墟上的早霞

我的馬車昨晚從郢都悄悄駛出
自然不會料到自己
再無歸期，如同
一座千年郡城，一夜之間
便成廢墟。讓仇恨的疾風澧浦橋邊勁吹

澄澄月光在背后開始映射
一陣陣寒冷
橫穿麻木肉體。而靈魂
讓蘭花芷草在水邊軀殼
搖曳生長。雁過頭頂
我只認出來它落下來的云空影子
看不到翅膀被箭矢傷過的羽毛

此刻穿過
三十里驛道，楓林瑟瑟作響
我的孤獨世界突然撞進來一名
醉漢，東倒西歪而行
三日屠城時他從涔陽城門偷偷逃出
遠遠看到那滿身血跡
在我凝望著夜色的香洲盡頭消逝

洞庭波光忽然一現(xiàn)，是誰逆水
在浩浩蕩蕩的浪濤上赤足瘋狂奔跑
只為趕赴一場千年的詩歌歡宴
背對黑暗中太陽
替明天冉冉升起一縷朝霞

    2022.12.22   下午島上


欽山禪林的歸隱者

那是一個極度悲傷的日子
血流成河，血腥的涔陽城上空
雷鳴聲一直在滾動。而你懷里抱著孤兒
用一根麻繩捆在腰間墜下城門，西城門外
楓葉的血紅景色均被那一陣雷雨飄走

你是唯一逃走的幸存者
也是涔陽郡最后生還的前朝命官
你親手用清兵血染的馬刀
割瞎自己的雙眼，只為見證三千年古城廢墟
眼前一段被黑暗頃刻間徹底抹掉的歷史
終于知道緣何
這里會叫血洗三日。慘絕人寰

這樣的驚天秘密，同時也早被刻進
懷中那個東渡日本出家男孩的腦子里
幸虧你把他連夜裹衣送出城，直奔
澧水南岸，你知道那里群山環(huán)抱
有一座欽山禪寺，香客如云
趁著夜色混入其中，從此
削發(fā)為僧，吃齋念佛

山頂有一口大鐘，是你圓寂前
親手主持鑄造
鐘鳴的日子，據(jù)說
有一只
白色的紅尾鳥，會在清晨繞檐飛過鐘樓

     2022.12.22    午夜島上


再登涔陽樓

最終透過涔陽樓上空看見黑暗中
一切都歸于沉寂。人們都早就背棄
我的靈魂世界，而我的
靈魂背后
卻隱藏著太多的悲傷，罪孽深重的地方

城中的每個人都無家可歸。他們
倒在昨天的血泊里
沒有任何傷痕，連城門的血跡
都早已經(jīng)被塵土和黃沙湮沒
歷史居然可以這樣抹平。唯有早年
晚唐杜牧幾行詩中留下來的
風，依然吹過無聲伸展遠處古道

馬車新壓過的轍印，該會讓多少游人
今天蜂擁而至投奔你
青楓林在夕陽下燃燒，白云
也在燃燒中漫舞。你還可以聽到
嗶剝作響的骨頭在燃燒時發(fā)出的聲音
所有的冤孽游魂都無法安放，春天
都有餓狼和烏鴉出現(xiàn)在樓頂上空

此刻，我
只希望黑夜盡快降臨?？諘绲?br />原野上可以讓無數(shù)岔道口
重新樹起一塊又一塊路牌，標注上面地名
會把一座城的靈魂復活。你的目光何以回避蒼生

    2022.12.23    清早島上


重見澧浦

穿越千年，只為抵達這里
但黑夜沒有盡頭
洞庭朝霞尚未在水邊點燃
漲潮且又退潮，是誰跨過遇仙橋頭
又見浪花讓蘭浦拖著村莊的翅膀

我遠遠站在那里，凝視著
三閭大夫望涔陽而來的舊馬車
卻只看見湘君的侍從，手里都按撫著
鑲玉長劍，玉佩叮當
龍輦神座兩旁鋪滿鮮花瓊枝
案前雖有桂酒椒湯
瑤席上空無一人，也聞不到鼓聲

分明這是良辰吉日，為何樓臺
此時不見踏著宮廷楚樂的女巫出現(xiàn)
美玉到處琳瑯滿目，春天遍地開花
明月池里飄浮著蘭瓣香芷
云彩在頭頂上空披著華麗衣裳
云中君何時才可以蹁躚起舞
讓我親眼目睹他穿梭云霧中神采

雖然已經(jīng)是朝霞萬道，一小朵白云
正在澧水之濱自由翱翔
但我知道自己位卑，身微之時
怎可與日月爭輝。即便是未來縱橫四海
俯瞰蒼茫大地，今天只聽得一聲嘆息

     2022.12.24   清晨島上


失眠九千年的城頭山

那時這座世界性的最早城市文明遺址未被發(fā)拙
還只見一個農(nóng)莊和大片樹木。沉睡中土地
讓我像天使幽靈一樣徘徊在這里
釀酒的半只陶缸早就被發(fā)現(xiàn)，金黃色的酒液
在水田上空的星星閃爍的光芒中漂泊

我看見螢火蟲在墓地里提著燈籠
四下里走動，天尚未亮
天堂里有兩只蘆葦編織的空枕頭
鋪陳在這塊古老的稻田上面
失權的部落中心酋長，醉眼迷蒙
像是正蹲在九千多年前的田埂
凝神注視那片剛剛破殼的嫩綠秧芽

背后是一只獨木舟的槳片擱在岸邊
有人仿佛在那里登岸，背影消逝
在阡陌間一條喧囂不已的酒巷
他頭頂?shù)奶炜帐冀K跟在他后頭
不時會有云朵
像漫長歷史的黑影子伴隨著，他在猶疑
要不要在這里等你一起喝醉

前面不遠，是失眠中的
一片燈火
惺忪蟲子的筆在地上劃動。沙沙腳步
直到跟前，都望著我柵中的馬
沒有任何失常舉止。只有太陽剛剛升起時突然在轉(zhuǎn)

     2022.12.24    上午島上


與屈原對話

這是迷霧重重的湘楚大地，而我
像是一棵行走在迷霧中的橘樹
孤獨生長在南方，這渺渺洞庭之濱
從未想過要讓你攜上旅程
移栽到北方的荒漠。我過去的時光根深蒂固

我呆在你家屋后橘園，每天都望著
星星點點
燈光在迷霧森林一樣的神秘村莊
黃昏時閃爍。聆聽一切
在這片古老土地上空
沉寂下來的聲音，枝條伸展出鋒利的小刺
綠葉白花，一天天都使人惦記著

秋天的碩果累累。呈現(xiàn)出鮮艷奪目光彩
我早上自然醒來時發(fā)現(xiàn)，自己的意志
從來不曾有過絲毫改變
如同內(nèi)心的潔白果瓤
但我們的心卻是不堪一擊，難當天下大任
或許你跟我并不一樣，隨遇而安茍活下來
唯有在深夜才讓孤獨枝葉散發(fā)出來異香

浩然正氣的靈魂深植于體內(nèi)。而軀殼
無法獨立于天地之間，何以吐故納新
我知道你一定是要到來。剛剛雙手捧起千年
離騷站在面前，但我
怎樣才讓自己生命的詩在這片空闊水域繁茂生長

     2022.12.24    午夜島上


我確信這是塊發(fā)生過奇跡的土地

請容許我尾隨一縷洞庭霞光
漫步這湖泊西岸逆水而行
我已經(jīng)路過涔陽浦口
從雞叫城轉(zhuǎn)身，再到城頭山
我確信這是塊發(fā)生過奇跡的土地

終于找到炎帝所在部落中心方城
他是個身邊沒有隨從的首領
我不知道，為何他要來到這個地方
也無法想象他從北方而來，千里迢迢
如何橫渡黃河和長江，如何會在
距今八千多年的一天早上，遠遠看到
眼前這遼闊無邊的水域，一只只

巨大的赤尾水鳥從頭頂飛過。而他
從鳥翅翻飛的風中，舉目朓望
那是一大片荒蕪淺灘。太陽
似乎剛剛也從東邊升起
映照著這一切，這些沉寂已久的土地
他呼喊著開始沿湖岸奔跑，從東到西
也不知歷經(jīng)多少日夜和風雨

最終在夕陽落下來的黃昏，抵達西岸
他發(fā)現(xiàn)了自己一生的最偉大奇跡：野生水稻
他兩眼放出光芒，就像夕陽下波光寂寂劃過洞庭
他顧不上兩腿深陷于泥沼，伸出手來輕撫
最后俯下身去，如同親吻剛剛出生的嬰兒

     2022.12.26    清晨島上


洞庭湖，才是你的生命搖籃

北方的黃河洪水再次泛濫成災
我不知道人類該去往何處
寒風一次次抽打在
我奔跑在黑暗中的脊背上，但決心南下
便不會因為沿途波折無功而返撒退

這是你們后世無法看到的進程。歷史這雙腿
在史前數(shù)千年的苦難中邁步
是一步遠比一步艱辛，而黑暗
卻始終都好像看不到盡頭
唯有來到這里，這洞庭之濱
我才從淺灘上一株禾苗的葉尖
看到了世界未來和美麗綻放

我不知道什么才叫田園風光，只將那根根稻穗
輕撫在手里，這飽滿的顆粒
也像是伸出一只只小手來
撫慰著我滿是泥水和沙礫的瘦臉
從我?guī)в袩釡I的目光所至
皆為華夏的水域盡頭，是人們眼里的燈盞
紛紛把我的希望點燃，還有明天

將在這里緩緩升起的漁歌，才會讓我
將這片廣闊的平原變成魚米之鄉(xiāng)
從而成為人類文明的拓荒者，你知道我是神農(nóng)氏
我為什么會成為令人稱頌的火德王？是因為我繼續(xù)用祖先
古老的取火方式刀耕火種，且開辟這片疆域成為生命搖籃

    2022.12.12.26   上午島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