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人王立世擅長寫十行左右的短詩，寫出了穩(wěn)步站立詩壇的描繪人生困境的“夾縫”系列，和隱喻人世險惡的“動物”系列。他也寫出了令人驚喜又不感突兀的三行詩，而且以資深詩評家的洞察力，對三行詩的詩體特殊品質進行了準確的理論探索。
　　王立世在《短不一定輕—— 評〈徐英才三行詩一百首〉》一文中，首先對中外以行數(shù)命名的“定行詩”進行了概要的檢閱，如中國的四行絕句和八行律詩、 日本的三行俳句、英國的十四行詩等。中國的郭沫若、戴望舒、馮至、白靈、公劉、梁志宏等詩人寫出了行數(shù)不等各具風采的定行詩。王立世準確地指出，定行詩大多屬于半格律體，也叫新格律體。他把目光停留在自己和很多詩人所樂于寫作的三行詩上，又有新發(fā)現(xiàn)。三行詩是定行詩的異類，“它不講格律，是新詩中的微詩，體形較小，又自由靈活。”說的很是到位。
　　這就不能不重提周作人的詩論《論小詩》。《論小詩》寫于“五四”時期，1923年收于文集《自己的園地》。此文的論斷迄今都具有第一次命名定義的權威性。小詩在一至四行之間，三行詩是其中一種。小詩的生成機制是，真實的感情忽然而起，忽然而滅，不能長久持續(xù)，結成一塊文藝精華。小詩第一要律是表現(xiàn)實感，幾乎是迫于生理的沖動。小詩須精煉，不明說而暗示，最重含蓄，講字句的經(jīng)濟。周作人略說中國小詩史，始自《詩經(jīng)》四行，中經(jīng)文人制作及民間歌謠階段，不斷汲取各國外來因子。“五四”以后的白話文自由體小詩是老樹上抽新芽，贊譽了冰心、俞平伯、汪靜之的小詩。
　　周作人有自己的小詩理論，卻沒有寫小詩的實踐，他寫的都是十多行甚至四五十行的詩，如《小河》。當代詩人王立世有自己的三行詩理論，也有三行詩的寫作實踐。他的觀點與周作人的觀點是互通契合的。
　　這就必須說到諾貝爾文學獎終身評委馬悅然，他在2011年到中國發(fā)表的關于小詩的演講。他定義的小詩是一至三行的詩，并舉出中國“五四”后頗有成就的小詩詩人，如沈尹默、俞平伯、朱自清、王統(tǒng)照、葉紹鈞、鄭振鐸、謝冰心、汪靜之、潘漠華、梁宗岱、郭紹虞、趙景深、宗白華、焦菊隱等和他們的小詩。馬悅然特別舉出已被中國詩壇遺忘的兩個小詩詩人，一個是四川省的楊吉甫，他是革命家，何其芳的終生摯友，青年時代教何其芳怎樣寫詩。一個是臺灣省的楊華，日據(jù)時代反抗日寇的愛國者，多次入獄，后因貧病自殺。“七月”詩派掌門人胡風第一個把他的作品介紹到大陸。馬悅然還舉出了這兩位小詩人寫的幾首三行詩，果然不同凡響，和今天的三行詩比較，仍屬拔尖之作。但馬悅然并未注意到中國當代小詩繁茂叢集的盛況，和一大批寫出過優(yōu)秀小詩的詩人，如昌耀、北島、顧城、海子、伊沙、孔孚、陳明火、王立世、包容冰、雷默、王愛紅、馬啟代、于堅們和專寫三行詩的徐英才。
　　惺惺相惜。王立世憑借自己三行詩的詩歌理論和創(chuàng)作實踐，對當代三行詩奇才徐英才結集的《徐英才三行詩一百首》高度贊賞，并對他的三行詩寫作理論高度認可。徐英才認為：三行詩雖短，但一行是開頭，一行是中間，一行是結尾，結構上具有完整性和穩(wěn)定性。題材不受限制，可以寫高山、流水、曠野，也可以寫親情、友情、愛情，還可以寫歷史、文化、哲學。在情感上可以呈現(xiàn)甜美、淡雅、哀傷、嚴肅、詼諧等不同的格調。三行詩文字簡約，不會互相擠兌抵消，主旨更加凝聚，感染力和沖擊力更強。所論皆含大師們給出的小詩寫作規(guī)范。王立世對徐英才五首三行詩的精細解讀，釋放其內蘊風景，讓人沐浴其中，感到美不可言。
　　我沉浸在王立世入選芝加哥學術出版社出版的《二十五位三行詩人作品集》中的二十首三行詩中，驀地涌出一派感言：王立世遇見三行詩，三生有幸。三行詩遇見王立世，三生有幸。古今中外的小詩對王立世的熏染，再加上情有獨鐘，寫三行詩得心應手。
　　中國文化中，“三字”起頭的成語，或是三行詩的技法，或是三行詩的題材，或是三行詩的結構，或是三行詩的陷坑，或是三行詩的疾患?？扇≈?，可用之，可避之，可去之。姑舉數(shù)例，“三緘其口”，三行拒絕廢話。“三教九流”，三行取材廣泛。“三位一體”，思想、技法、審美融合后凝聚為三行。“三紙無驢”，又稱“博士買驢”。《顏氏家訓》：“問一言輒酬數(shù)百，責其指歸，或無要會。鄴下諺云：“博士買驢，書卷三紙，未有‘驢’字。”此為三行詩的最大弊端，應絕對避之。
　　讀王立世的三行詩，可聯(lián)想“三”字起頭的中華古成語，有助于窺探不能一眼望穿的三行堂奧。
　　取得三行詩的基本理論與欣賞常識，讀者就會生出火眼金睛，可以探視王立世三行詩力透紙背的曲徑怎樣通幽了。

　　一、人性之美

　　思念
 
　　樹枝
　　想鳥的時候
　　春天就飛來了
 
　　題目與內容無縫銜接，春天被人性美化了，生命像樹枝一樣變得蔥綠茂盛。
 
　　機會
 
　　如果再給我一次機會
　　我還會選擇
　　在南山下種菊
 
　　詩人選擇種菊，一點也不后悔，來世還會這樣選擇，從中可以見真性情，見操守，見理想，見人性。

　　二、人性之丑

　　狗
 
　　把鎖鏈當項鏈
　　戴在脖子上
　　感覺還很美
 
　　“鎖鏈”和“項鏈”一字之差，生存狀態(tài)有天壤之別。這只狗像阿Q一樣擁有精神勝利的武器。奴性是人性中的第一丑。
 
　　釣魚
 
　　這世界
　　弄不清
　　誰在釣誰
 
　　十個字，十個鉤鉤，人把人互相當魚釣。和魯迅筆下的人性丑一樣犀利深刻。

　　三、愛情至境

　　愛情
 
　　我在桃花源里種菊
　　你在天上種星星
　　因為你想午后釆菊我想夜晚看星星
 
　　種菊種星星種的都是愛情，丟棄物質的愛情有些虛幻，但精神上的渴望和理解依然感人。
 
　　離別
 
　　你走后
　　窗前的楊柳被雨打傷
　　月亮被夜囚禁
 
　　自古多情傷離別，打傷楊柳的不是雨，而是離人淚。囚禁月亮的不是夜，而是人性之惡。
 
　　四、尋找自我
 
　　春天貼
 
　　山坡上的野花夠美的
　　可我不知道
　　誰是我的春天
 
　　一朵野花也有春天，我的春天卻不知在哪里。多么痛楚的人生悲情啊！
 
　　雷

　　我像埋在路上的雷
　　誰踩了
　　才知道我的厲害
 
　　我雖然無法行走，但我也有尊嚴啊，踐踏我就要付出代價。詩人的雷是自我的驗證。
 
　　五、人世正邪
 
　　感嘆號
 
　　倒立了一生
　　每天都在感嘆
　　那些容易彎曲的事物
 
　　“倒立了一生”，多么不容易，但一生沒有彎曲。感嘆號感嘆的就是“那些容易彎曲的事物”。正邪分明，感嘆號不僅僅在感嘆，還在教我們怎樣做人。
 
　　看戲
 
　　以卵擊石
　　有人在笑卵
　　也有人在笑石
 
　　人是誰？卵是啥》石頭是啥？演滑稽戲，后果早就知道，但戲還在演。人世小劇場，社會大舞臺。演了幾千年，笑了幾千年。笑卵不自量力？笑石鐵石心腸？會不會有奇跡出現(xiàn)，卵擊碎石頭，讓第一個笑變成了贊美，第二個笑變成了嘲諷。
 
　　一首三行詩與一首三百行詩比較，長度立見。論重量，三行詩可能重于三百行詩。三行詩能夠讓人過目不忘，三百行詩可能沒讀完就全忘了。
　　三行詩有三行詩的詩藝，不止于起承轉合，不止于三段論式、三部曲、三重奏……下面指出的詩藝，在王立世所有三行詩中都翻騰跳躍鮮活可見。
 
　　一、淡泊養(yǎng)情
 
　　心跡
 
　　我后悔一生的是
　　不能從抑郁的心海里
　　捧出一顆理想主義者的太陽
 
　　淡泊明志，淡泊養(yǎng)情。心態(tài)與語言的平淡、沖淡、寡淡能夠輕松浮動一顆不甘平庸的心上升到太陽的高度，做一個光芒四射的理想主義者。
 
　　爬山
 
　　我不是怕它陡峭
　　而是怕爬上去了
　　再也找不到自己
 
　　高處容易迷失自我，詩人不會爬到山頂，而是留有余地。澄明通透的心境，說穿了一個至艱至深的真理。從此，口語不再卑俗，實是至尊詩語。王立世將“最淺的語言、最濃的情、最深的哲理”詩寫三原則，又貫穿到三行詩中。

　　二、佯謬顯真
 
　　月亮
 
　　我總覺得
　　月亮比我周圍的人
　　離我還近
 
　　月近人遠，違背常識。大智者裝瘋賣傻，說出一派胡言，反倒能啟迪正常人想一想，這世界怎么這個樣子了？
 
　　馬
 
　　我有時像狗一樣
　　但弄不清
　　自己是狗馬還是馬狗
 
　　馬在異化成狗的過程中，弄不清自己狗的成份多一些，還是馬的成份多一些，對自己的命名也就成了問題。自言自語的佯謬流露出深刻的奴性。

　　三、借圣說俗

　　我這盞燈
 
　　如果我這盞燈突然滅了
　　我怕燈口生銹
　　靈魂再也不能發(fā)光發(fā)熱
 
　　中國佛教禪宗六祖惠能說：“一燈能除千年暗，一燈能滅萬年愚”。一燈引燃另一燈，明燈萬年不滅，燈燈會元。擔心燈滅的詩人，必然是靈魂發(fā)光發(fā)熱有信仰的人。
 
　　葉芝好像在說我

　　葉芝說洛厄兒
　　只滿足于活著
　　他好像也在說我

　　正因為王立世與洛厄兒生命態(tài)度的相似，才產(chǎn)生葉芝“好像也在說我”的錯覺。說沒說都無關緊要，緊要的是對待生命的態(tài)度。

　　四、實相虛理
 
　　水
 
　　只有特別冷時
　　才會收縮自己
　　表現(xiàn)出一點堅硬
 
　　“冷”“收縮”“堅硬”是實相，是特別情景下變異的實相。虛理就是為了對付現(xiàn)實的寒冷，只不過沒有說出罷了。
 
　　黑夜
 
　　時間好像沒有邊界
　　黑夜一直閉著口
　　不講一點道理
 
　　“不講一點道理”是黑夜的真相，“閉著口”是虛理。即使張開嘴，也不會說出實相。我們能把黑夜怎樣呢？

　　五、陌生化境 

　　釣
 
　　有人想釣小蝦
　　有人想釣大魚
　　我想釣春天 
 
　　“小蝦”和“大魚”都是美味，“春天”是什么，人人都懂。有人說套話，有人說熟語，只有化境才是好詩。
 
　　失眠
 
　　昨夜的兩顆星
　　像飲了酒一樣
　　陶醉于彼此的凝望
 
　　撤除了常態(tài)化布景，就出現(xiàn)了陌生化詩境。兩顆星陶醉于彼此的美，人性像星光一樣燦爛。
 
　　讀者讀了王立世的二十首三行詩，應該做出如下幾種反應。
　　一、給人性之丑算了筆總帳又一筆勾銷：《狗》《釣魚》《黑夜》《看戲》。
　　二、把人性之美登記注冊見賢思齊：《釣》《月亮》《思念》《爬山》。
　　三、認識了自己本有的力量克險攻難創(chuàng)造新境：《雷》《水》《心跡》《我這盞燈》。
　　四、認識自己身心缺欠努力克服成為新人：《馬》《離別》《感嘆號》《葉芝好像在說我》。
　　五、在心靈開辟一片花園賞心悅目：《機會》《愛情》《失眠》《春天貼》。
　　誰都可以在王立世的三行詩中，找到自己的反應敏感區(qū)，投入其中浮沉。

　　王立世寫三行詩，絕非刻意而寫，故作短小示人警奇，而是靈感敲門，一團情緒驟然而至。雖僅有三行，卻是有高度，有廣度，有深度。
　　周作人先生的《論小詩》已過一百歲了，我用一百歲以上高壽的《論小詩》結束語，來做我這篇王立世小詩評論的結束語，借花獻佛給當代小詩詩人吧。
　　“現(xiàn)在對于小詩頗有懷疑的人，雖然也盡有理由，但總是未免責望太深了……做詩的人只要有一點強烈的感興，覺得不能不說出來，而且有恰好的語調，可以盡量的表現(xiàn)這種心情，此外沒有第二樣的說法，那么這在作者就是真正的詩。他的生活之一片，他就可以自信的將他發(fā)表出去了……任各人自由去做他們自己的詩，做的好了，由個人的詩人而成為國民的詩人，由一時的詩而成為永久的詩……前進的路不止一條，——除了倒退的路都是可以走的……”
　　這百年之豹的豹尾一甩，所指處是一條寫小詩寫三行詩的又長又寬的通衢大道。

　　原載《太行文學》2024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