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立世器物詩七喻
呼巖鸞,當(dāng)代著名詩人,文學(xué)評論家。著有詩集《四季流放》《飄翎無墜》《呼巖鸞世紀(jì)末詩選》《碎片》《金沙粒》《呼巖鸞新世紀(jì)詩選》《世說新詩》《呼巖鸞長詩集》《佛痕禪跡》《日落時分》《口頭禪》等及文學(xué)評論多部。詩歌、文學(xué)評論散見于《人民日報》《名作欣賞》《中華日報》《世界日報》《詩刊》《星星》《延河》《詩潮》《火花》《山花》《重慶文藝》《揚子江詩刊》等諸多報刊。曾供職于省級宣傳部門和出版社。
佛經(jīng)經(jīng)王《妙法蓮花經(jīng)》,簡稱《法華經(jīng)》。經(jīng)中有“法華七喻”:“水宅喻”,“窮子喻”,“藥草喻”,“化城喻”,“衣珠喻”,“髻珠喻”,“醫(yī)子喻”。胡適稱“法華七喻”為最美的寓言,寓寄人間本相真理。
俄羅斯文學(xué)理論大師別林斯基發(fā)現(xiàn):“詩人是精神的高貴容器,是上天的特選寵兒,大自然所寵信的人,感情和感覺的風(fēng)琴之神,宇宙生命的樞紐之官”。的確如此,詩人是詩的容器、器官和風(fēng)琴。
王立世憑持自己的生活修為、詩學(xué)積累和詩寫成就,已經(jīng)取得了詩人資格,成為了精神的容器,詩歌的器官,站立著像風(fēng)神之琴一樣,彈奏出微妙的感覺和高貴的感情。
這些感情和感覺,既是具有情識的有情眾生,如人和動物;也是絕無情識的無情器物,如用具用品草木山河。
無情也能說法。佛教《彌勒經(jīng)》開示:“水鳥樹木,皆演法音。”無情器物的感情和感覺,是詩人賦能,并貯存在他的“精神容器”中,掏出來就是詩。
常人被器物包圍,對器物已然麻木到再無什么特殊感覺。而詩人王立世特別敏銳,觸物成緣得詩。由善緣化生出的詩,也就有濃郁的佛思禪意了。
一、牙
牙的悲壯命運由其性格決定,彰顯了對真理的熱愛和人格的魅力。
真話說多了/有人坐臥不安/用手中的錘子/把我的牙敲得零零落落/為了說話不漏風(fēng)/我補了幾顆假牙/真是沒辦法/還是不會說假話/我常常擔(dān)心,這嘴假牙/更容易被心虛的人敲掉(《牙》)
說真話需要付出牙被敲掉的慘痛代價,換成假牙之后應(yīng)該痛定思痛隨機應(yīng)變,但詩人“迂腐”到還是不會說假話,這種近乎執(zhí)拗的執(zhí)著,動力來自無法撼動的信仰,這需要勇氣、意志和魄力。從“這嘴假牙/更容易被心虛的人敲掉”也可體味到詩人的焦慮和不安。
二、眼鏡
想戴眼鏡與想扔掉眼鏡,一個是針對自身,一個是針對環(huán)境,情感急轉(zhuǎn)直下。
早年,我的鼻子上很想架一副近視眼鏡/知識分子的文質(zhì)彬彬讓我羨慕不已/我拚命苦讀,不在乎姿勢、光線、清貧和寂寞/我如愿以償,那副眼鏡的度數(shù)還在螺旋式上升/人們常從眼鏡推斷我是一個知識分子/而且囊中羞澀,渾身骨氣/不知何時我厭惡了這種贊美/只想把眼鏡扔掉,不想把世事看得太清(《眼鏡》)
眼鏡是知識分子的代名詞,詩人想戴眼鏡,流露出對知識分子的敬仰,最終把自己塑造成“囊中羞澀,渾身骨氣”的知識分子形象。但他憤世嫉俗,故意說出絕決的反話。想扔掉眼鏡,因為現(xiàn)實的亂象讓他無法接受。其實扔掉眼鏡并不能改變什么,只是表達(dá)自己的不滿。我們就不難理解從“羨慕”到“厭惡”的情感變化,矛盾中展現(xiàn)出知識分子的追求和良知。
三、房子
詩人用語言和思想給自己建造了一座精神的房子。
你的身體/是我尋找多年的房子/我從你手里/領(lǐng)到一把金光閃閃的鑰匙/我急于打開/讓太陽和靈魂一塊入住/我不想再寄生于別處/也不想再四處流浪/只想/像鳥一樣歸巢,船一樣靠岸/在你的窗前/享受月光一般的愛情(《房子》)
把異性的身體比作房子,詩人要把靈魂安放在這里,在詩歌史上似乎還沒有。世上房子無窮無盡,但有一座名叫愛情,是一個特別的詩人根據(jù)靈魂的藍(lán)圖獨立建造的。詩人最滿意的房子不是豪華的別墅,而是愛情。他最快樂的,不是升官發(fā)財,而是領(lǐng)到愛情的鑰匙。因為愛情是他溫暖的歸宿,是他精神的港灣,是他靈魂的太陽和月亮,建設(shè)愛情是結(jié)束寄生和流浪的最佳方式。
四、門
詩人鐘情柴門,對朱門不感興趣。
用柴做成/陽光照上去/像童年一樣金燦燦/曾被我的親人一次次打開/現(xiàn)在永久地關(guān)上了/我的鄉(xiāng)愁如塵埃/在外面的世界漂泊/中年的頭上/落滿了塵世的大雪/故鄉(xiāng)的天空/好像有幾只麻雀飛過/我用昏花的老眼/在辨認(rèn)/哪一只是我的影子(《門之一》)
院子里是柴門/窯洞里是木門/這門暖如三春/我習(xí)慣叫它寒門/我生在這樣的門里/在開開合合中長大/門上有祖父的手印/門上有父親的手印/門上有我的手印/門雖然被歲月卸掉/但依然旋轉(zhuǎn)在我心中/不管我們漂泊在哪里/即使像云煙一樣散了/想象中的幾雙手/還緊緊地握在一起(《門之二》)
開或閉/因人而異/因時而異/因心境而異//你的柴門/對我虛掩一生/又比那些朱門/充滿暖意和高貴//我不用皺著眉頭/在你門前徘徊/也不用苦苦斟酌/是推,還是敲(《門之三》)
詩人出身寒門,并津津樂道,以此為榮,可見他的平民意識。在這種門里,他感到自由、快樂和幸福,并能找到自我,找到親情,找到生命之根,實現(xiàn)人生的價值。對朱門輕描淡寫,朱門給詩人帶來的是不適,好像與自己無關(guān),表現(xiàn)出少有的冷淡。柴門就是《無量壽經(jīng)》中所開啟的進(jìn)入凈土的“方便之門”。
五、鑰匙
一把鑰匙一把鎖,詩人寫得是失去鎖子的鑰匙。
鑰匙環(huán)上/系著一把孤獨的鑰匙/與左鄰右舍碰撞/是它最大的快樂/它偶爾也偷窺/同伴打開的秘密/只是再也找不到/自己那把心愛的鎖子(《鑰匙》)
失去鎖子的鑰匙是孤獨的、悲涼的,在鑰匙環(huán)上感覺著痛苦。與環(huán)上其他鑰匙碰撞,叮當(dāng)發(fā)聲,是它的哀嘆自慰。它寂寞難耐,心理失衡,在偷窺別的鑰匙打開的秘密。不知曾經(jīng)的伴侶在哪里,原來鎖住的秘密是否還在。
詩人以物擬人,這把失去鎖子的鑰匙,在形態(tài)上在心理上,總像有某種能力而失去發(fā)揮機遇的人。
六、鎖子
詩人筆下的鎖子,不是生銹,就是被遺棄,命運悲催。
閑置的時光/庭院芳草已發(fā)黃/在不安的歲月深處/被擺弄出一種哭笑不得的聲音/你總在遙想/時間如滲透力很強的水/生命遲早會生銹(《鎖子》)
在歲月的懷抱/我長久地睡眠/無人撫摸我的身體/無人理會我的孤寂/那把稱心如意的鑰匙/也把我無情地拋棄/我的鎖眼銹跡斑斑/我的五臟功能衰竭/我的體溫異常冰冷/我的夢想就是最后一次被打開(《鎖子的夢想》)
兩把鎖子,一把被閑置,庭院無人打理,芳草變黃,一片頹敗的景象。鎖子被風(fēng)擺弄得哭笑不得,生命在無著無落的日子里生銹。另一把被情投意合的鑰匙拋棄,已失去當(dāng)年風(fēng)韻,夢想最后一次被打開,解放自我。這兩把鎖子,像失戀者,也像失意者,感覺是多余的。為什么會這樣?這就是詩歌的言外之意,留給讀者的想象空間。
七、刀
唐代詩人賈島《劍客行》:“十年磨一劍,霜韌未曾試。今日把試君,誰有不平事”。劍光灼眼,膽氣逼人。王立世筆下的刀徒有虛名,沒有發(fā)揮出應(yīng)有的作用,這也是生態(tài)惡化的重要原因。
我的刀尖/貌似鋒利/但藏著稀世的柔情/小心地將你的痛苦斬斷//我的刀鋒/閃著奪目的光芒/但終會生銹暗淡/到那時,不再耀武揚威/只企求/在你母性的鞘中安眠(《刀說》)
在塵世行走/我一直帶著一把刀/一把命運賜我的刀/我曾反復(fù)打磨/想讓它沖鋒陷陣/把人間的惡斬盡殺絕/但它一直在昏睡/現(xiàn)在,我走路開始搖晃/那把刀才被搖醒/它急著要出鞘/但我已手無縛雞之力(《刀之一》)
這把刀/總不離我的左右/我曾磨了又磨/刀鋒閃著寒光/多少個夜晚/我想把那些/披著羊皮的狼/殺得片甲不留/事實上狼們的血/從未染紅我的刀刃/我明白,這把刀/再不能留在塵世/我請鐵匠師傅/幫我打發(fā)成一把鑰匙/它打不開任何一把鎖子/空有一身鐵骨(《刀之二》)
詩人愛命運賜他的一把刀。他也像賈島磨劍一樣常常磨他的刀,懷有“把人間的惡斬盡殺絕”的壯志,但最終落空,無奈將刀回爐打成鑰匙,但也無力打開一把鎖子,哀嘆刀“空有一身鐵骨”。詩人覺醒已晚,壯志未酬,有遺憾有愧悔有反思有自責(zé)。
不要忙著說這是刀的悲劇。詩人以筆代刀,替天行道,砍向人間丑惡,為正義和美吶喊。
全世界都在譬喻中存在。佛教法理在譬喻中存在?;浇探塘x在譬喻中存在。一切本相和真理,共用一套譬喻系統(tǒng)。王立世詩歌譬喻中,展開了當(dāng)代人的痛苦和歡樂。
王立世雖然不是佛教徒,但他心具佛思禪意。寫詩不自稱禪詩而實是禪詩。無一個佛字禪字,有佛思禪意就是禪詩。
王立世器物詩七喻與其他多喻,和法華七喻喻意巧合法脈暗通。王立世器物詩“房子喻”,和《法華經(jīng)》經(jīng)文“火宅喻”對應(yīng)。腐敗朽爛的豪宅應(yīng)當(dāng)在烈火中毀滅,充滿大愛的簡樸易居房應(yīng)當(dāng)拔地而起……
佛教和優(yōu)秀的文學(xué)家互相走近,佛法譬喻的力量是如此強大。魯迅和胡適兩位巨人一齊站在偉大的佛教跟前。十分親近佛教廣搜精讀佛經(jīng),??睂懶蚓栀Y刻印《百喻經(jīng)》的魯迅,看中了《金剛經(jīng)》的譬喻。1934年5月,魯迅手書《金剛經(jīng).六如偈》的“如露復(fù)如電”一句,贈予親到家中求取墨寶的日本僧人高昌眉山。如露又如電啊,預(yù)言了中日關(guān)系的轉(zhuǎn)換。
法華七喻說了七個譬喻故事,情節(jié)生動,富有人間煙火味,說盡了古今中外世道人心。王立世詩歌七喻,用詩語給當(dāng)代生活造像,多維立體,象征性在意在象。象征朦朧多有暗示,曖昧皆為雙關(guān)。人話、鬼話、神話、癡話、瘋話,都是人嘴里的真話。臨濟(jì)禪師故意歪著嘴說《欏加經(jīng)》,人人愛聽。譬喻——象征——意象,王立世詩中的器物是本相和真理,他無疑是推出象征性譬喻的能工巧匠。在詩歌萎靡的時代,他的器物詩成了一個時代不可忽略的精神容器。
英國現(xiàn)代詩人奧登指出:“一個平庸詩人與杰出詩人不同的是,前者只能喚起我們對許多事物既有的感覺;后者則能使我們?nèi)鐗舫跣阉频匕l(fā)現(xiàn)從未經(jīng)驗過的感覺。”器物到了王立世的詩中,是第一次出現(xiàn)的樣子,給人的感覺正是第一次的感覺。
皇帝馬廄里糞堆上一只金色屎殼郎爬出安徒生的童話,去大言不慚地嘲笑世界。但是世界上所有的玫瑰、郁金香、紫羅蘭,還照舊美麗地開放。他們和人類、所有生命與器物共同構(gòu)造了世界的美。和王立世一樣飽有本真信仰的詩人們都在努力寫詩,恢復(fù)世界的本有面目,建設(shè)世界的應(yīng)有面目。
君子不器,詩人寫器,近禪和禪相通,寫出世界本相的詩人成就大器。他把整個世界作為一個器物,愛它寫它揭露它贊頌它,都是為了建設(shè)它。拋棄拜物教,破除人我執(zhí)和法我執(zhí),詩人把在譬喻中明亮的詩交給世界看一眼。在我們的時代,詩人有筆在手不離左右,就能福德載詩無量吉祥慈航。
原載《文學(xué)縱橫》總第4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