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健兄又要出一本他自己所稱的“小冊子”，囑咐我寫幾句，那就寫幾句。
　　我與陸健兄相識已三十余年，足以成為他寫作歷程的見證者之一。他悟性甚高，出道甚早，卻從不為過往的成就和聲名所累，只是一意據(jù)其心性修煉般寫過去，以求詩藝的報答不爽。他近年的詩無論長短，均已臻自在無礙、筆隨意轉(zhuǎn)之境，所謂“目既往還，心亦吐納，情往似贈，興來如答”（劉勰），其短制尤見“俯拾皆是，不取諸鄰”（司空圖）的功夫。雖不是首首都好，但整體說來，可謂既自由放達(dá)又自成規(guī)矩，既能量充沛又開闔有度，既飽滿結(jié)實(shí)又靈敏跳脫；敘事、狀物、抒情，無不得心應(yīng)手，文氣、文思、文筆，處處相擁相濟(jì)，很有些“庾信文章老更成”的氣象了。
　　陸健的詩路子夠“野”。他既寫美發(fā)店水族箱里的魚，也寫飄渺的“太空中的1814400秒”，寫遠(yuǎn)在另一個半球的“裸體的特朗普”（以上引號內(nèi)的文字是陸健兩首長詩的題目）……難得的是跨度如此之大，卻幾不影響他風(fēng)格的辨識度。我喜歡他取材上的恣肆駁雜，就像喜歡他構(gòu)思、修辭上總能別出機(jī)杼一樣；但真正讓我傾慕的，還是他從容游走于生活、工作和寫作之間的那份氣定神閑，似乎無所“臨界”，卻也因而時時、處處“臨界”。據(jù)說無論是日常家居還是出門在外，也無分是閑臥沙發(fā)還是顛簸于飛機(jī)、高鐵、公交車，但凡心有所動，靈光一閃，他便能不期然地進(jìn)入創(chuàng)作狀態(tài)。這樣的福分得以修為來保障。
　　隨機(jī)的激情和深厚的累積相得益彰，使陸健的詩充滿興味。許多佳作看似妙手偶得，實(shí)則內(nèi)涵豐茂，需要細(xì)讀。即如被用作書名的《路過》一詩，可謂既簡單又復(fù)雜，既開闊又邃密。僅就動機(jī)言，就可析出三層意思。一，“那人”路過了玻璃——他的工作，他的生涯；二，“我”路過“那人”和他所經(jīng)歷的世界；三，“我”和“那人”，我們所經(jīng)歷的世界和世界本身互為過客。結(jié)構(gòu)上多重關(guān)系、多重時空彼此糾纏，既有重合，又有交叉，然又語調(diào)平和，絕無自憐自艾之意。有趣的是這首詩中雖滲透著“我”的目光，卻并無“我”字出現(xiàn)，數(shù)重意象在鏡像（玻璃）中疊影，相互映照，而所有這些都是懸空的。其美學(xué)、哲學(xué)，甚至禪學(xué)的復(fù)合色彩，同時又提供了讀者進(jìn)入的不同門徑。
　　有關(guān)陸健詩的造詣可談?wù)撜叨喽?。比如他由重視反芻歷史帶來的質(zhì)疑精神，比如他對若干名詞，尤其是“大詞”的重新審視和磨洗，比如他在運(yùn)思中“非如此不可”的結(jié)構(gòu)方式。但這里還是不細(xì)細(xì)談?wù)摿税?，讀者讀他的詩便是。
 
　　　　2024年新春
 
  
目錄
 
九月二十三日上午的黃昏
前提
作品二號
迫近水的地方
牛的深度
門
郁達(dá)夫說
門
重看曹禺話劇
向自己傾訴
美好
牙醫(yī)武大夫
咱們的幸福生活
醫(yī)院和壞人
快快原來叫慢慢
四方步
鮮花的花和老眼昏花的花
天池邊的一叢白樺樹
身世
售票員大姐
撐油紙傘的諾貝爾先生
崔永元
詩歌的超市時代
每個人
路過
每天，那條魚
有思想的貓
周末生活
我的火你的水，我的水你的火
隔壁兜兜
巷口在前面
虛擬婚姻
蓓蕾狀病毒
大城市
時光從四面八方涌來
我的遠(yuǎn)方的美路
積水
我像恕罪一樣寫著
十個人民
凌晨三點(diǎn)
觀影：某部國外警匪片
為什么我們詩寫得那么好
之前
那年，在呂梁某山村
伊藤美誠獲得金牌
吳中所見
你在前面等著我
我是我自己林子里的一只什么鳥？
我又一次跌入了自己的深淵
對文字的使用也要提倡節(jié)約
臉寫在生活上
在一棵名叫“莊子”的樹下
審讀研究生論文
喜劇之夜
影子人
怎么聽都有點(diǎn)假
三維空間
“害群之馬”
怒向豐縣
和程維《黃昏駕駛員》一首
掛云
這些天是哪些天
心里伸出一只手
站在沒有的立場上
一雙老花眼在動物園偶遇一些詞
一個真實(shí)的或莫須有的詞
我的半首好詩
我的人生是個案件
美發(fā)店里的水族箱
一首詩中的兩首詩
被服務(wù)的滋味
對門的學(xué)問
江湖
路邊拾遺
沒見過這么好的梅西
好望角的領(lǐng)袖
啊呀
胡言亂語
 
詩歌摘句

后記
 

第一輯：路過
 
 
九月廿三日上午的黃昏
 
 
太陽，感動了我的
是用這樣的方式和我們
交流，在我們眼睛里
放進(jìn)兩塊可以相互呼應(yīng)的
淡藍(lán)色翡翠
低頭，樹影剛描了眉
孔雀的尾翎
地上鋪滿聲音
三百年尤肯光顧，一瞥
一樁心事如今了卻
馬蹄踏在石板上清晰
四十一度角，琴鍵遠(yuǎn)去
是奇觀又是偶像的疵點(diǎn)
太陽的側(cè)面無語展現(xiàn)
月輪放入光盤
時間亮出最后的底牌
觀測卡無所不在揚(yáng)起
幾只胃略覺不適
幾位高士步入千古
幾場風(fēng)雪隨之跫來
人，錯位了，必須
攥緊這一刻
站在一旁看看自己
有夢氤氳，手指一節(jié)節(jié)
飛去，與一個迢遙相握
傻瓜才呆在沒有門的房子里
昨天夜里，大家
都用一個預(yù)告洗頭
海洋色調(diào)的平靜
是新近調(diào)配成的哲學(xué)
這樣才真實(shí)
誰不覺得此一時自己
比以往更為真實(shí)
撥響了我的情愫
不可改變的印象
用歷史也難以說服
這四分鐘，如同童貞
空氣呈固體狀
任液態(tài)的人流動
知道
什么能夠更移
什么億萬斯年
大小全無二致
你我不有區(qū)別
之外處之外繁星點(diǎn)點(diǎn)
如一個喑啞的葬禮
把自己擺上祭壇
后退幾步，躬身
黃昏每天上午從此經(jīng)過
今天他不幸
滑倒了
倒下得很充分又很從容
九點(diǎn)五十二分，他
拂拂一塵不染的衣袍
似有所戀，似無牽掛
緩緩離開——鄭州
這個城市從此簡簡單單
 
注：1987年9月23日9時49分日環(huán)食，與地面呈41°角，持續(xù)約4分鐘，為三百年一次之奇觀
1987年9月26日
 
 
      前提
 
冬天在季節(jié)的
作業(yè)本上
畫了許多傾斜的十字架
 
一張演算紙
差點(diǎn)把我的頭砸破
 
驛站里我驚恐的表情
下馬離鞍，我打了幾個響鼻
來到它面前自它腋下鉆出
 
它對我很滿意讓我
隨便去舔草
我就打定主意偷走它的月亮
 
月亮說太好了太好了
這事需在白天進(jìn)行，進(jìn)行
之前先賄賂給火柴幾根蠟燭
 
1987年
             作品二號
 
頭頂上的夜
白發(fā)像蠟燭的叢林
懷抱著哀告
 
我是常常祈禱的
 
可前面的人
不回頭繼續(xù)往前走
而后面的人怎么能解救我呢？
 
1988年11月1日
 
               迫近水的地方
 
綠色的窗簾
挽起，輕輕挽起
發(fā)髻，垂掛在這兒
這兒曾經(jīng)有人跳下去
足跡喂給大海
大海是藍(lán)的
還是藍(lán)的，仍舊在藍(lán)
礁石，完成了佝僂
礁石一回頭綠色發(fā)髻昏過去
 
1989年4月27日
 
      牛的深度
 
一頭牛很安全
兩頭牛
只要不挨得太近便無可挑剔
三頭牛成群
它們互不干涉地為草灘理發(fā)
 
向著云彩的夾層
它們唱
公認(rèn)音量適中的歌
 
草灘泛出黃緞子般的光澤
沒有牧童
牧鞭如風(fēng)干的鷹掛在棚舍門后
 
這時草灘表面發(fā)生了
驢子的叫喊，短
一聲長一聲，平移著，深沉有力
 
牛靜下來,憨厚地
各自抬起一臉的猶疑
 
繼而狡黠一笑
那聲音來自它們中間
那聲音出自一只牛角
 
尖尖的，虬曲如盤的
牛角飄下山坡
一件事它們對誰也不說
 
1989年8月17日
 
             門
 
透明成為微小的顆粒
疾病全飛到醫(yī)院里去
一個人的周圍擺滿不同
尺碼的腳步，風(fēng)字掰開
風(fēng)字掰開重演如出一轍的粉碎
 
舒展了可是綠色的意思
你看春天預(yù)謀
好了似的葉片在樹枝上棲息
車窗上景色一塊塊，有人的景色
連續(xù)地被拿掉，你看
下面的來了仍然否定地回答
 
世界上什么都未曾發(fā)生
天的極頂是陸地的臟腑
雨中面龐被擊入龐大深處
 
1989年12月19日
 
郁達(dá)夫說
 
死亡切斷以前的記憶
讓我一次次出生，一世世是孩子
疾患讓我長大，試圖拯救我于無知
——題記
   
    最鋒利的是少女
    遠(yuǎn)處的戰(zhàn)爭匯聚于紅燈
   
    最偉大的背景是疾患
    活著的人以它的仁慈
    與自己的柔弱作為根據(jù)
   
    病是健康的含金量
    我們頂禮膜拜之物
    平衡等于眨眼的功夫
   
    不然我們會陷落于驚呼
    面對醫(yī)院的雄巨身披
    多種門和窗戶，閃閃發(fā)光
    上好的質(zhì)地
科學(xué)在風(fēng)的追逐下變形
 
    固體的堅(jiān)實(shí)，液態(tài)的向?qū)?br />    氣狀的播撒
    如同密碼被失明的手傳遞
    它笑的時候已經(jīng)沖破殘忍
   
    強(qiáng)光在我們緊閉雙目時才來
    收拾瑣屑，陰影于視覺
    之外滑過，抓住滿把東西
    聽搖籃曲，人成年之后不得
    不常常服用，白發(fā)奪走了容顏
    胡髭般環(huán)繞口唇讓它代為歌唱
    沒有什么比鋼鐵更容易受到傷害
   
    一切的關(guān)節(jié)是病痛之處
    呼與吸隔著不能診斷
    彈奏升降的器官
    善的花托圓滿潰散于虛妄
    覆蓋藝術(shù)類別，一切大都是小
    它像真正的故鄉(xiāng)智慧蒼白
   
    天地往無數(shù)個點(diǎn)上完成交媾
    希望絕望互為雌雄同一臍帶
    一種痛感交給另一種痛感撫慰
    先我而死后我而亡的人和我
    都是有福的，神原諒了我們
    之后我們開始了選擇的可能
叩響明日之門的手，手指無意間曲起
 
    1990年6月7日
 
            門
 
一只金斑花豹
起坐
觀看自身麗暉泛濫的皮毛
光滑似水，隨月色而走
這種觀看
千年前有過一回
 
驚而沖出窗外凌厲而去
馳奔，畏懼的正是它自身
它的爪子被昔日的食物
攫住，懸空
 
在速度中暫且將此忘卻
不知逃離了危險，還是
離它更近
 
它吼出一聲，亮了無數(shù)燈火
屏息的城市仰望
它的最為仁慈的掠過
 
燃著的雙眼無暇旁顧
那些低矮的，簡短的虛構(gòu)
它不尋找什么，但那么果決
且已不對自身的什么感覺親切
 
1991年1月11日
重看曹禺話劇
 
    遍體鱗傷的觀眾離開劇場
    在完整的夜里，聽
    自己的碎片的歌聲
   
    聽過去的事件堅(jiān)硬
    從我們的血肉中
    抓出一把詩句
   
    通過拒斥接受
    我們的淚水，家那么渺茫
   
    多么讓人不敢涉入
    我們居住在中途
    我們的糧食是
    吃掉我們的游牧民族
   
    和，我們?yōu)樽约涸O(shè)置的圈套
   
    我們持有的真理
最后一班電車的嘶鳴
 
   1991年10月31日
 
      向自己傾訴
 
有時我想生硬地離開藝術(shù)
抆淚而去，這首詩也不寫
當(dāng)看到街上的人群
和所有鮮艷的事物
 
這藝術(shù)何用
令我冥頑而專心？我因?yàn)樗?br />而把自己逼上絕路
 
而枯萎，在紙上發(fā)動大水
而除此之外我還能干些什么？
 
那思想，如一位盲目的領(lǐng)袖
帶領(lǐng)著殘廢的文字
做著偷竊自己的勾當(dāng)
 
那把插進(jìn)海倫胸中的刀
那讓刀死去的活的鮮血
 
1995年1月18日
 
        美  好
 
美好，美好
 
再突出一遍，美好
美好這個詞
足可以嚇人一跳
 
像一份蛋糕
全世界人民
每個人都應(yīng)該得到一角
 
糖尿病患者除外
肥胖癥者忌甜食者除外
非洲難民與失學(xué)兒童
如果沒人舉手反對
就給他們切大點(diǎn)塊兒
他們眼睛里有饑餓的蠟燭
正找不到奶油找不到生日
 
美好
把單眼皮變成雙眼皮
（這通過殘酷達(dá)到美麗的醫(yī)術(shù)）
美好
把唇線描得鮮明而性感
（這投資不多收益頗豐的生意）
美好
在中指戴上假的鉆戒
把同樣一枚真的藏在嫁妝盒里
（既炫耀了財(cái)富又避免了事故）
美好
帶小蜜吃大蝦玩保齡球
活到一百歲
誰敢說這個世界不充滿可愛之處
 
美好，室內(nèi)裝飾的對角線
我們瞇起一只眼瞧過去
美好，枝形吊燈角燈壁燈床頭燈
里面的夜晚，美好
楠木家具波斯地毯紅絲絨窗簾
和窗簾后面幅度大小的動作
和把全人類都變成美女倩男的藝術(shù)攝影
以及定餐電話那頭與約會暗號這頭
和武打兇殺恐懼片的冷汗
 
黃金洞察我的內(nèi)心。三個九或
兩個九標(biāo)志著我的健康狀況
股票不狂泄我就不會鬧肚子
貪污是手頭短缺受賄是不好
意思拒絕給法律灌飽酒精
吹牛拍馬就像“哈羅”那么動聽
卑躬屈膝并不影響直繃繃的目的
要論瀟灑還是甩出大錢的姿勢
 
以及法國香檳，意大利服裝上的
表鏈，用林肯車的鼻子掀開被窩
只有美好的生活能把人打倒
自從被貧窮燙傷之后我就是
這么包扎的
 
機(jī)票，和讓人在上面翻筋斗的
護(hù)照，和美容廳最角落的黑屋
和桑拿、泰國浴全都不言而喻
該存的錢讓它們像青蛙一樣
到外國銀行去叫喚
兒子未來的婚到教堂里結(jié)
世界一體化嘛，他的岳父
或許是洛克菲勒公司守門人
——那位老了卻不過時的
國際主義信徒
 
美好，這香噴噴油漬漬的詞
“羊大”為美，“女子”是好
食色性也，這銅鼎和竹簡
上鐫刻的祖宗的志愿
孔老夫子都食不厭精
正所謂民族文化淵遠(yuǎn)流長
 
誰管得了那么多？
人生，長江里的一個波浪
舞起來，轉(zhuǎn)瞬即過
一分、一秒，歸我自己
我永遠(yuǎn)是我自己的一個大人物
 
2000年
 
    牙醫(yī)武大夫
 
武大夫當(dāng)然姓武
武裝到牙齒的武
是我們中間的重要人物
 
他總說，牙齒重要啊
和我的職業(yè)同等重要
我敢說不重要嗎？現(xiàn)在
我的下巴正攥在他的手心里
 
但是，他沒說
是長在嘴里重要？還是
放在他的彎盤里重要
 
我閉上眼，想山頂洞人
把牙齒穿起來掛在脖子間裝飾
周口店，離我家可不遠(yuǎn)
 
他閉上眼，也能看出來
你掉了幾顆牙，或者
有沒有義齒
 
他喜歡給人看病
到了癡迷的程度
不是為了受表揚(yáng)，賠錢也干
他見了人家的牙，就想拔
 
“拔了就好了，牙不痛
頭也就不痛了。世上就沒有
煩心的事了。拔了你的牙
我就安全了
 
“——先生，最后
這句話可不是說給你聽的。”
 
2004年
 
咱們的幸福生活
 
二十一世紀(jì)的道德已經(jīng)失去了高山的崔巍
傳統(tǒng)像一只舊船，甲板、槳櫓破碎
點(diǎn)燃成火，也冷了最后的茶炊
話語權(quán)是用大眾的衣領(lǐng)圍圈起來
縫制成的頻頻更換的漱口杯
離岸已遠(yuǎn)，往事難追
咱們的幸福生活，就這樣被拖下水
 
你白我也白，你黑咱也黑。誰都別說誰
你拉我就推，你填咱就堆。誰都別怪誰
曰官、曰民、曰匪，指的是舊社會
上帝墮落；法律犯罪,是后現(xiàn)代審美
花拳秀腿，不賺不賠，慚愧慚愧
咱們的幸福生活，就是我把你拖下水
你把我拖下水，咱們把大家
大家把咱們­——全都拖下水
 
 2004年10月5日
 
醫(yī)院和壞人
 
口腔醫(yī)院的十一層大樓
對準(zhǔn)了——咱北京一千萬人口
 
最正常不過了。我們是以“口”
來計(jì)算人的數(shù)量的
比如男人、女人；好人、壞人
大家一定要從這兒出門
一定要發(fā)出美妙的聲音
 
我說，“醫(yī)生，我這個壞人”
醫(yī)生藏在口罩后面禮貌地糾正我
“你這個——病人”
 
我私下想，進(jìn)了這大門的人
不是這兒壞了就是那兒壞了
不是骨頭壞了，就是肉壞了
說壞人難道污蔑誰了嗎？
 
但挨了批評，必須接受意見
這是我多年的處世經(jīng)驗(yàn)
我點(diǎn)頭無數(shù)，點(diǎn)到腦袋麻木
我指著頭部：“這兒不舒服”
 
“那兒有病？上神經(jīng)科呀
你這個壞人——說錯了
你這個病人，一定不要別有用心”
 
2004年12月15日
 
    快快原來叫慢慢
 
鄰居小孩
快快原來叫慢慢
 
他出生的時候是難產(chǎn)
到這世上來是那么的不情愿
他五歲才會說話
三十歲才長成十八歲的樣子
 
他半夜出房門小解
怎么都尿不出來
凍得直打哆嗦
回去一摸冰涼，原來
早就尿床上了
 
他的笑開在臉上半天還沒
散去——原來一臉昨天的笑
 
他曾試圖刺殺某位大國總統(tǒng)
結(jié)果子彈飛的太慢
把那位繼任總統(tǒng)打死了
 
他第一次進(jìn)城看見紅綠燈
問：誰躲在那么高的地方？
 
綠燈亮了，可是
他剛抬腿就是紅燈
別人的走就是他的跑
他的半分鐘，是別人的一秒
 
人為什么無法長壽
就是心跳太快
 
世界太快了
樹葉把季節(jié)削得一片一片
他第一次用蠟筆畫草地
才畫了三根草，就到了秋天
 
2005年11月
四方步
 
我一貫很規(guī)矩，邁
和所有人一樣的步
子，標(biāo)準(zhǔn)的步幅，手，認(rèn)真擺
動
 
我正正衣領(lǐng)——以防系錯鈕扣
我咳嗽一聲，聽聽周圍空氣的反映
 
一顆紅心，兩種準(zhǔn)備
——忘了是誰的教導(dǎo)
我三碗不過崗，四世同堂
五十步笑百步
七竅生煙、六親不認(rèn)
 
別胡思亂想，這是大街上
我過了很多馬路口。左轉(zhuǎn)的標(biāo)志
右轉(zhuǎn)的標(biāo)志，都是保護(hù)安全的標(biāo)志
“P”字的牌牌腦袋大了一點(diǎn)
但也很可愛
 
我瞧后面有沒有車，沒減速
我望前頭有沒有人，要我躲
 
人行道靠近大樓，窗臺上
擺著花盆，它可別掉下來
砸我腦袋也開花朵
 
但也別離車道太近，違犯交通
規(guī)則?；蛘?br />交通規(guī)則違犯我
 
2006月3月16日
 
         鮮花的花和老眼昏花的花
 
嗨，又是這兩個寶貝兒
我這個當(dāng)教師的，總被他們
作業(yè)里的錯別字絆得踉踉蹌蹌
 
你把唐太宗弄到宋朝當(dāng)皇帝
你說：蘇東坡寫了《西廂記》
那王實(shí)甫忙了一輩子忙的是什么？
 
那女生，捏著吸管喝豆?jié){
呲溜呲溜像唱歌；那男孩
一只肉包子把腮幫子脹得像足球
 
我干咳幾聲，教室逐漸安靜
逐漸地，我落下病根
一翻開書本就干咳不止
 
那男孩女孩的早餐，改作酸酸乳
你喂我一口，我喂你一口
他們的學(xué)習(xí)成績無一例外
不是你倒數(shù)第一，就是我倒數(shù)第一
 
她的爸爸曾在我們操場慈祥地
巡視兩千名教工列隊(duì)走過
他的媽媽曾慷慨地愿意資助
或者把整個學(xué)校買下來
 
有一半男生對她極為暗戀
三分之二女生認(rèn)定他就是白馬王子
50%加67%哎呀呀
117%的學(xué)生字跡越來越潦草了
抬起頭伸伸脖子我已經(jīng)老眼昏花
 
2007年7月23日
 
     天池邊的一叢白樺樹
天池邊的一叢白樺樹
在山坳的斜面上
枯葉落盡，身軀斑駁
 
樹們在剝著自己的皮
它們正倒下去，橫七豎八
樹們在揭著自己的瘡疤
 
而閃電的腳
翻轉(zhuǎn)了一下縮回到云層里
 
2013年10月13日
 
身世
 
和朋友一起來訪的
陌生人。乍一見我
異常吃驚的樣子
 
“你真的不是老家
俺隔壁的李哥?。?rdquo;
 
我憑什么是你什么李哥？
 
他握我手，捏捏我手心手指
要找一個接頭暗號似的
 
我說，“你家鄉(xiāng)沒去過啊
連我父親那一代也沒人去過”
 
他咂咂嘴，“像，真像
那可是少見的好人吶”
我連忙點(diǎn)頭，很感謝那位李哥
 
以我的名義埋首鄉(xiāng)間
一直在做善事
 
“不過李哥死了十年了。可惜”
這次我更是驚掉了下巴
 
他看看我左臉，又轉(zhuǎn)到一邊
看右臉。“興許別人傳錯了呢？”
我半晌沒回過神來
 
我終于明白，我是
掛著別人的一張臉
在這個城市活了那么些年
 
2017年10月28日
 
售票員大姐
公交車玻璃窗上的大字——
“今天3月27日已消毒”
 
真是不簡單，把今天都消毒了
我看看天，敢情還是有霧霾
 
突然想起來，今天是26號
怎么把明天給消了呢？
明天有沒有毒還不知道啊
 
售票員動作麻利，唰唰
把“7”擦去，順手添上了“5”字
 
就這樣今天又回到昨天去了
 
2017年11月13日
 
   撐油紙傘的諾貝爾先生
 
諾貝爾先生被寄予的厚望
足足有支票本那么厚一沓
 
文學(xué)老年、藝壇新秀
烏泱烏泱，眼巴巴瞅著惦記
 
在家里受壓迫，勾頭耷腦的
單位上受排擠讓秒殺的
隨時可能被請喝茶的；名門后裔
從小明志懸梁刺股，他以為
非如何不可便可以如何的
 
但凡別人蟾宮折桂，不是翻墻
就是飆車進(jìn)入——斯德哥爾摩
怎不叫人恨得牙根癢癢。哼哼
 
千呼萬喚，并非那玩炸藥的
白胡子，而是他的大口袋
 
典禮國王出席，給燕尾服
包裹得半松不緊的貴族，政要
全球的目光都隨之放電
小小你局長、主編算啥？
往大處說頂多是個小腳趾
 
天生我才。我抱著一臺電腦
能爬飛機(jī)背上去。你看我
在人群中金雞獨(dú)立，姿態(tài)駭俗
聽說諾貝爾先生，生前露臺邊
放著一把道光年間的油紙傘
 
我就去蘇州買來一支
每天打開又收攏，收攏又打開
然而天氣預(yù)報就是不下雨
 
瑞典學(xué)院，你們?yōu)槲掖娣诺?br />那些亮閃閃的克朗，一定
別有閃失哈——重要的事情
說三遍。我在我小鎮(zhèn)街角
手搭涼棚，先眺望一下匯率
 
需要走心的事忒多，關(guān)于
良知、謙卑，關(guān)于讀
《瓦爾登湖》的體會。以至
寫作是什么東東常常忘了
人間大道，無非自我感覺
我把眉頭擰成個大疙瘩
那得消耗多少智慧啊
 
理想主義的激情，真準(zhǔn)
昨天夢見諾貝爾先生
拍拍我肩膀，頗含深意
照耀著今日的晴空萬里
 
這每年的十月份都是
要命的煎熬啊！唉，害人的
撐油紙傘的諾貝爾先生
 
2019年5月21日
 
       崔永元
 
很想給這些分行的句子
起一個詩意滿滿的題目
今天是詩人節(jié)
 
其實(shí)修辭學(xué)幫不上忙
最妥帖的標(biāo)題是他的名字
 
與某位淵文博識的朋友談起
你們北大，也主要
以誤人子弟為己任啊。比如
入學(xué)率和成才率？鐵肩擔(dān)道義？
和北廣——就是今天的中傳一樣
 
現(xiàn)象極人物，你抬舉了一位
又一位，步出紅樓
滿天下?lián)u動玳瑁扣的袖口
我說到崔永元，你只癟了癟嘴
 
仿佛在對面，那壞壞的笑容里
朝這邊投來含義復(fù)雜的一瞥
 
小崔在哪？他的失眠是否仍舊
使得夜晚那么漫長？
他的標(biāo)志性的笑和語調(diào)
繼續(xù)給這個失重的世界打包？
 
我在我和他——共同的校園里
一號教學(xué)樓前，那個
拇指高挑的石雕旁徘徊
 
永元。“元”是第一，是開始
——沒有退路的開始
“元”不是“遠(yuǎn)”。“永遠(yuǎn)”這個詞
突然把同學(xué)們的心揪得緊緊的
 
一切皆有可能。但你眼睛里的
善良和狡黠一定不能被取走
一定不能被取走
 
你會從我們目光的堅(jiān)定中
認(rèn)出你自己
 
太久沒消息了。那些人躲閃幾下
又現(xiàn)身，晃動水晶杯里的人頭馬
但愿你的失眠癥稍稍輕些
 
圖書館的圖書把自己讀出聲
核桃林的核桃被風(fēng)啃著它的青澀
白楊樹在校歌中使勁給自己拍巴掌
 
2019年6月6日
 
    詩歌的超市時代
 
一個時代和我們勾了勾小指
天！這可是個詩歌的時代啊
 
荷馬時代；彼特拉克但丁時代
莎士比亞時代；歌德席勒
開張的狂飆突進(jìn)；拜倫、雪萊
之后有兩個時代以黃金白銀
相稱，貴不可言輝煌巨碩
俄羅斯的雪景讓人掉下淚來
如銀幣
 
之后我們來到蛙聲一片的
詩歌超市時代
 
琳瑯滿目，又曰盛世繁榮
貨源充足，又曰菜場魚肆
夸說顧客盈門
 
用西式沙拉或東北亂燉比喻
太對不住各位大廚之爵位
你從下往上看，在上面看到了
下半身；從上往下瞧
象征、隱喻，帶毛的小腿和道袍
 
非非的含義——不是不是的
因?yàn)榘?ldquo;是”勘透太難
有人在哥哥家門口自稱第三代
而知識分子的灰指甲總是搔不到癢處
 
女“性”入場，控制絕佳賣點(diǎn)
若剔除了扭捏，臟話就
香噴可口；男人最好別撒嬌
別讓女子們捂嘴竊笑，歲月
剛看了牙科
 
漢語滔滔，叫好聲討伐聲
水軍灌水的聲音一浪高過一浪
浪打浪。金杯倒在
印錯了名字的證書懷里
欲望在歡呼、在沸騰、在淹沒
別人不寫文學(xué)史我親自寫我自己
都想把鄰居從地平線上推下去
 
柜臺寬大，據(jù)說貨品又紛紛漲價
 
2019年8月10日
 
       每個人
 
每個人的死亡都讓我死去一次
每個活著的人都召喚我
重新活過來
 
那病毒從口鼻
從我熱愛世界的眼睛里蠻橫侵入
洗腦，抓噬我的肉體
 
我的細(xì)胞赤手空拳相搏
我抵抗的能量，我的免疫力
盡管由細(xì)小到看不見的細(xì)胞組成
 
親近的朋友遠(yuǎn)遠(yuǎn)招一招手
陌生人匆匆而過，隔著厚厚的口罩
已把這世上的危情了了會意
 
2020年2月11日
 
        路過
 
從超市滾梯上來
見到那人，在擦落地窗
 
天空有污漬。他擦
濕痕依序排列，像簡單的字
像一些笨拙的筆劃
 
流云碰碰他袖口，移開了
他擦，時間的陰影。他擦
太陽昏黃，光斑搖著他的臉
 
他擦去自己的身形，臂膀
只剩一只手，持續(xù)搓動
 
他擦去了自己的手
只剩下大片的透明還在
 
2020年3月25日
 
        每天，那條魚
那條魚躺在案板上
我刮鱗，剖腹，清洗，上鍋蒸
 
好像還是它
第二天又來在案板上
 
好像昨晚已將
一堆殘?jiān)愕淖约赫澈?，縫合
 
它大口大口喘氣
穿好波光粼粼的新衣，忍痛
回到河里
 
現(xiàn)在，它就這樣定定躺著，望著
蔥花，姜蒜，還有一杯土酒
 
2020年4月22日
 
             有思想的貓
小灰別是一只有思想的貓吧？
這對它可不好
 
太太在廚房喊，小灰
你是不是又爬桌子了？
 
小灰跳下來，但只降落在
椅子上，挺直脖頸
頑強(qiáng)地盯著那幾塊豬骨頭
 
它想，為什么我只能
用桌下的瓷盒，你們
卻霸占鋪著條紋布的餐桌？
我一定要忍餓，等你
收拾完亂七八糟的灶臺？
 
四樓韓阿姨說，我們家二哈
堅(jiān)決拒絕剩飯。要沖它吠幾聲
一定比它的聲音更壓制，才聽話
難不成把我們也當(dāng)成了狗？
 
小灰沒出過門。它不懂
“人”的概念。并且它也同樣
不服氣。歪著頭，覺得
 
我們?nèi)诘?ldquo;喵”聲很沒教養(yǎng)
我們呆笨地用兩條腿走路
并且我太太
連漂亮的胡子都長不出來
 
2020年4月24日
 
         周末生活
太太觀賞電腦的亞洲電影
兒子在手機(jī)上瀏覽歐洲科技
干脆，我捧起一本寫美洲的書
 
我們一家三口，就這樣
把世界抱著，把世界狠狠地愛著
 
屋子很安靜，天氣也晴好
中午了，誰也不抬頭
誰也不提做飯的事。就這樣愛著
 
好像要比一比耐力，比比
亞洲，歐洲，美洲
誰最能抗住餓
 
2020年5月11日
 
  我的火你的水，我的水你的火
火的恩情和敵意
水的損害和滋養(yǎng)
從父母來，從來處來，純屬意外
 
你的火以風(fēng)的形體翩然出現(xiàn)
腳踝如秋天
 
檞樹下，你的那日你的火
幽暗了下午，地平線
扯動水面夕陽，它進(jìn)退失據(jù)
 
你的水我的火匯聚為
鏡子與影像的重合
一隊(duì)兵馬清空一個單音詞
的內(nèi)部然后驅(qū)逐了自己
 
你的性別城池緊閉
我的火從懷中掏出初次的花卉
一米一粟，柵欄瓦解了冬
它的驚慌，饑餓的頭頂憂傷明亮
 
偶然的、必然的礦藏
你的火煮開你的水
冰雪的中心溫暖，恰如其分
 
眼淚與甘甜。水火的混合
拆開，“淡”如水流陪伴火堆
無辜而潤燥適度，比拯救更威武
我和世界隔著一層水火共謀的皮膚
 
水紋的尖銳抵住這一刻的命門
火把驚叫寫在瀑布的臉上
 
黑白琴鍵，交接處溢出光陰
水與火纏繞糾結(jié)
你右眼的疼痛看見我左手的頹敗
 
欲望退潮，退位。生活在暗處教我
 
財(cái)富墜入絕望，并不比貧窮更慢
九月的清涼剝開一朵蓮花的宗教感
 
你的自足，我的無數(shù)個
真實(shí)得好像沒發(fā)生過
你我的擁抱，像愛情
相互撲了個空。就如
 
我們的執(zhí)著，不知其所
就如我的不期待讀者的寫作
 
2020年5月21日
 
        隔壁兜兜
兜兜昨晚做了個夢
剛起床，天就黑了。窗前
迷迷糊糊的流星滑下去
空氣中飄著魚眼
很多國家的食品柜里擺著節(jié)日
竟然沒一個不是兒童節(jié)
高樓長得像褲子
腰帶上插滿旗子
每個班的數(shù)學(xué)課代表——
銀行家，最賣萌。4加4
老師讓它等于幾它就等于幾
男人女人攀比新玩具
瞅準(zhǔn)機(jī)會，大個子
就搶鄰桌的零食
那只背著花朵亂跑的鳥
在扯風(fēng)箏。云彩在叫
街道上的人，真多
他們穿過房間
有的領(lǐng)到兩顆糖，有的三顆
有的領(lǐng)到一張?zhí)羌?，包著晚?br /> 
2020年5月26日
 
        巷口在前面
街巷如空空的褲筒，時間在走
急緩如呼吸。如等待，卻不肯停留
 
只有長短節(jié)拍的音樂，飼養(yǎng)聽覺
更多是消失無聲，靜默
 
憎惡來過，熱愛來過
寬容也來過——它很失望
我們所有人都不配得到原諒
 
2020年6月8日
 
           虛擬婚姻
很多意料不到的事發(fā)生了
那么意料到的是否就不發(fā)生呢？
 
2120年，我青春英邁
準(zhǔn)備拼足力氣談一次戀愛
當(dāng)然那時候，不少人網(wǎng)絡(luò)婚姻了
 
她皓首明目，編程設(shè)計(jì)般的
善解人意。我們就緊鑼密鼓
過起了從未謀面的婚姻生活
 
感覺像如膠似漆的伴侶一樣
不過在網(wǎng)上。異性之間的親密
動作，無非這個那個不及物動詞
 
抖音，直播，感官主義的她
通過伽利略程序，表達(dá)更肉欲
使我儒家道家的含蓄有所不適
但繁衍后代，在契約條款之內(nèi)
 
對方說，生個天下頂漂亮的
我說，凡帶個“頂”字，都
比較可疑。還是普普通通踏實(shí)
 
對方說，生聰慧的。我說
人類太聰明才把自己整成這樣
每個人都細(xì)瘦成了一條信息
像拖著長長尾巴的綠豆芽
 
夫妻見面，全免。荷爾蒙順著神經(jīng)
集中在指尖——點(diǎn)擊。急速頻率
乃至于兩點(diǎn)之間的直線
都不是直達(dá)，都像歪曲
 
彬彬有禮的吵鬧無休無止。一次
忍不住罵了娘。當(dāng)然，罵娘和
罵計(jì)算機(jī)沒什么區(qū)別。我想想
還是太不紳士，就刪掉臟話。鼠標(biāo)
點(diǎn)錯了位置，黑屏。就這樣不小心
把自己這個人從地球上刪除了
 
2020年7月11日
 
       蓓蕾狀病毒 
大家都這樣了。還奢望寫一首
無可挑剔的詩多么不合時宜
惶惶不可終日，似乎是定數(shù)
我查查《黃帝內(nèi)經(jīng)》。隔七八年
來一次，雖然并非好主意，卻
只能認(rèn)命。睜大眼望著自己能否
見到明日黃昏的人，豎起耳朵
一聲咳嗽絆倒一個勇士。盜賊
此時最想做的，是把自己身體里
的病毒盜走。破折號的病毒
蓓蕾狀的病毒，視覺上殘酷到
足以讓馬其頓方陣丟盔卸甲的美感
奔跑的、逃跑的、人們粘著
泥土的鞋子沒能追趕得上的病毒
高超音速飛機(jī)無法追上的短跑
或長跑名將。他不停下，終點(diǎn)線就
沒有意義。他說，我毫無興趣
與一向自命不凡的諸位有所交集
我是這星球上比人類更早的客人
她說，我有我的生存權(quán)。如同你
它說，慌慌張的人們啊，你是誰？
大亨與流水線上的工人要算算賬
看誰欠債更多，誰的價值是負(fù)數(shù)
對于我們，那第三人稱的病毒
它們對自己可是慣用第一人稱的
人稱和對錯一樣，是個偽命題？
顯微鏡下才肯露出面目，人們視力弱
寬恕人類吧。病毒生活的妥妥的
它有時不幸落在你我的道德上
指責(zé)是弱者的專利。強(qiáng)者忙顧不上
章魚用整個身體呼吸。想知道真相
永遠(yuǎn)需要你多活一刻鐘。黑手黨和
拆白黨。你熨得平展展的燕尾服
后背上的風(fēng)雨飄搖。昨夜生死之戰(zhàn)
勝出的是我？另一支球隊(duì)？或僅僅
是那只被踢得鼻青臉腫的皮球？
現(xiàn)實(shí)，達(dá)爾文和霍金彼此的問候？
以前與未來，都可以成為2020年初
的一天。發(fā)現(xiàn)，發(fā)布。成功和恥辱
誰的胳膊更粗？更堅(jiān)挺？黃金，美元
石油，多巴胺？帝國榮光像疊皺了
的床單一樣給放進(jìn)櫥柜？永恒
是思想的事情，肉體可不聽那一套
過于流暢的詩歌遮蔽詩歌
括弧像購物筐把行為概括了進(jìn)去
被涂改的臉。他看見一個自己倒下
又一個自己掙扎的不堪之狀。所謂
榮譽(yù)的冠冕還在喂養(yǎng)一代人的野心
天地大慈悲心。咀嚼的動作
有時突然停止一下，老者的額紋
輻射在嬰兒面部。腸胃的哭鬧，如
樂隊(duì)的新手練習(xí)著意識形態(tài)的銅號
真理是除此之外的選擇性遺忘
馬爾薩斯出現(xiàn)在闃無一人的廣場
一陣腥風(fēng)從中世紀(jì)刮來。萬人災(zāi)難
早餐的洋蔥頭和預(yù)言？以往的死者
四處穿行。實(shí)驗(yàn)針劑培養(yǎng)鋒利的
見習(xí)護(hù)士。某某音樂大廳為椅子
為燈光演奏。蠱惑。胡言催生亂語
他們責(zé)怪活著的人動了他們的細(xì)軟
天空剛濯足，雄鹿的角枝體驗(yàn)疼痛
舞干戚的刑天的威武再次出現(xiàn)
口罩，防護(hù)服。人類在行動中
有什么冒犯了他們肺部、肝部的
城池，他們的等等要緊部位
還沒學(xué)會和病毒和諧共處。地球
頭上的虱子。理性工具。反邏輯
國情咨文。被倒過來宣讀的
救世主張。石油定價權(quán)。英雄主義
的夢想，比金帳國、奧斯曼帝國
膨脹的夢大的多。股票正上漲呢
也有熔斷，切香腸般地切入
這次冠狀病毒放馬過來，也并非
趁亂掠陣。歲月拉下臉。一千位
科學(xué)家圍繞一個危險的沉默敵手
提出厚厚一摞讓步條件。疽癰
創(chuàng)面。身體亮燈的部位。中醫(yī)
所說的炎癥。冰川的并發(fā)癥
潛能，其實(shí)活著已純粹僥幸
維生素，延緩衰老的阿司匹林
2020年開端，人類與冠狀病毒
能否算作一個階段性命運(yùn)共同體？
對化妝術(shù)和美容業(yè)的批評
實(shí)驗(yàn)室。中東交火，認(rèn)死理的
準(zhǔn)星，隨意閃亮的將星。大官
和器官，樹葉和肺葉，果實(shí)和硬塊
這次大瓦罐不幸只能裝到小瓦罐里
人和病毒，很難說是哪個方程式
入侵了哪個方程式。變異。代際
誰是乞丐？誰的帽子里竄出蜥蜴？
舉起的手多過投票的手。誰在禱告？
誰以善良的名義領(lǐng)取賞金？信仰的
頭顱，布滿街道的便帽。明天是
不穩(wěn)定詞?？贵w如電子車票
除了寂滅，別的基本都吧唧著嘴
嘗試過了。繪畫在墻上發(fā)表演講
海里的鯊魚，你不懂而已。一把
尺子，從這邊開始丈量是自由
主義，從另一側(cè)開始是極端主義
烏龜背著水井它自己渴死
北美、西歐，印堂發(fā)亮的政客
眼珠轉(zhuǎn)動輪盤。或者大神，巫師
或者強(qiáng)盜，船頭的旗幟上飄揚(yáng)著
鋸齒。膚色，種族，來自不同星球？
名詞爬滿修飾語的銹漬。贊美與問候
更適宜短句式。一些人的心臟和
下體同時緊縮抽搐。思維脈絡(luò)
斷裂式。分餐制。啞劇。撕紙的
聲音，撕毀支票和撕毀債務(wù)的企圖
朝前走同時朝后走，時間是筷子
的彎折，湯勺磕擊湯盆中豬腿骨的
聲音。音樂怕了它自己?？謶种?br />透露出的希望的秧苗——草色
遙看近卻無。誰的力量顯露
好像鯨魚露一下脊背？福音書安撫
圣經(jīng)里的末日審判，每天。每天
可是，容我把面前的晚餐吃完
把嘴角的湯汁擦擦干凈。不掉一個
飯粒，在這饑餓的地圖上
 
2020年5—7月
 
         大城市
軟塌塌的，萬籟疲憊的夜
星散的燈火強(qiáng)撐著懵懂。如同
千百枚舊勛章別在赤裸的肚皮上
城市睡著，血肉的創(chuàng)口猶自言說
 
財(cái)富，美貌，夢話里它拼命沖撞
 
城市的晨接著就到。再次忙不迭
充血，勃起。脈搏不能梗阻，前列腺
不能發(fā)炎，報紙不能缺少頭條
鐵定憋著勁一直堅(jiān)挺，在整個白日
 
也是冒了從此不舉的風(fēng)險
 
2020年8月17日
時光從四面八方涌來
腳跟追著腳跟，時光正從四面八方
朝這里涌來。還有天空，還有
大地的方向。飛鳥，飛毯，飛蛾
 
飛鳥一面飛一面為自己的叫聲數(shù)數(shù)
飛毯飛著飛成了飛機(jī)。飛蛾撲向火堆
春秋的輪轂，也許比唐朝的五花馬
先到此地。長安如今叫西安
地球把腳藏起來，用頭顱走路
 
山魯佐德的嗓音不停傳遞著。今日
恰好是第一千零二夜。瑞士手表和
大本鐘旁邊的天文臺仍然堅(jiān)持自己的
時間概念。普林斯頓實(shí)驗(yàn)室保留加速度
 
只有道義和信用躊躇不前。它們伏在
時光的巨大翅膀上，有的摔下去
有的借勢斜線而行。各種顏色、形狀的
時光，有的以我們?yōu)槭澄?，有?br />飼養(yǎng)我們。我們正常，也許奇形怪狀
 
蘇格拉底的木桶重新在電腦里出現(xiàn)
我們在一次論爭中打了兩個敗仗
娜拉出走時啪地一聲把易卜生的書
合上了，她回不去了該怎么辦？
 
孔德走錯了路，他的名字和姓氏
不小心分開時遇到獸醫(yī)給國王看病
2022年來時，繞開一位物理學(xué)家
的燒杯及其真空環(huán)境，證實(shí)正義
與道德離開空氣也是無法存活的
光陰永遠(yuǎn)找不到屬于它自己的座位
 
不休息。巴伐利亞的蜜蜂
準(zhǔn)備好了狙擊UFO的編隊(duì)集群
吃白飯的顫巍巍的和平。我們
餐桌上的食物正被反芻成經(jīng)驗(yàn)哲學(xué)
一條消失的撒哈拉沙漠的昨日河流
纏繞在被黜公主的手腕上
一位印第安射手單膝跪姿，瞄準(zhǔn)
黑暗中我食指和中指間的煙蒂
 
核反應(yīng)堆注入燃料。埃及長老
探頭看到芯片，把頭縮了回去
河外星系的箭簇也向這里俯沖
萬億天體被微縮進(jìn)幾顆人造衛(wèi)星
 
發(fā)現(xiàn)鱷魚豆牌美膚膏，高位截癱者
運(yùn)動器，價格裹挾著價值奔跑
一條魚長在另一條魚的尾巴上
排列千里以至于河流。夕陽
在一匹大象的殘軀上化成膿血
火山準(zhǔn)備了巖漿的行囊
 
回憶偶爾切斷自己的退路。假設(shè)
如此壯觀，艱難。還有一些美好
和叫賣。一只青蛙懊悔，已經(jīng)
把千年前那口枯井吹成氣泡
公孫龍自言自語：白馬非馬
重復(fù)到累了，干脆翻身騎了上去
 
產(chǎn)自奈良的無良印品。轉(zhuǎn)基因
轉(zhuǎn)動著，玉米轉(zhuǎn)成財(cái)富收割機(jī)
面對所謂的錯誤，人們晃了晃
隨即站穩(wěn)了自認(rèn)為正確的立場
阿姆斯特朗的一小步，人類的
一大步。關(guān)鍵是——必須邁步
超音速，光速，統(tǒng)稱飛速。代價
為了明天的B付出今天的A
 
尤奈斯庫繼續(xù)用他的臺詞
把又一批歌女剃成禿頭
靡菲斯特的靈魂找到宿主
他的身軀橫著在街上飛
像空中潛水艇。沒有不可思議
時間的繡花針假如足夠多
比大刀更厲害。莫非注定如此？
 
假如“莫非”是一個人的名字
那么我們呢？前輩們是消失
還是隱藏于我們的一舉一動中？
或是來自明天的
混跡于人群的不速之客？
 
時光，你以往隔三岔五地
流來，如今結(jié)伙破門而入
把窖存的善惡之酒——那波爾多
或某處的酒桶木塞沖蕩而開？
陽謀在醞釀中，陰謀附著在
葡萄表面，也能稱得起上等原料
 
時光涌來。急匆匆黑著眼圈
鋪設(shè)更多目的地不明的航線
安檢，登機(jī)，把云彩割下一塊
未來就是人總想跑到自己的前面去
 
我所保留的無用之用的憂慮
已經(jīng)快用光了。是的，迅猛
向著這里踩油門，向著這一刻掛擋
公平不是這個星球的事，和初衷？
時間之箭只射中了可能的靶心？
 
快了，疫情的、糧食危機(jī)的車
越造越美觀。人們呼喊著烏拉
也忙于走進(jìn)戰(zhàn)火和饑腸
大地上所有的鐘鼓將同時敲響
放射游蛇似的無數(shù)神秘裂紋
 
那位傷風(fēng)許久、鼻音過重的元首
——當(dāng)代西塞羅，褪棄古羅馬風(fēng)度
靴底朝上從演講桌上下來
一個主義和圍著它的主義們毆斗
抽象、邏輯，只剩半張皮
事物的搖椅壓垮在它軀體上
 
未來的速度比回憶的速度更快
水的腳力火的腕力都要拔頭籌
科學(xué)之手深入微生物臟腑地帶
也深入自我細(xì)胞內(nèi)部。映照
半邊臉哭半邊臉笑的尷尬表情
夾雜俠骨柔情的半新半舊
 
意義在哪里？無數(shù)新近發(fā)明
早已瞄準(zhǔn)眾多腦袋里的猝不及防
物質(zhì)和暗物質(zhì)，反物質(zhì)卻不是精神
火箭彈，太空艙，防毒面具
享樂主義分子駕駛一只海綿拖鞋
滑向天際外。純粹。逃亡。有個
中國詞叫遠(yuǎn)遁——比較文雅的貶義
聽覺把鳥鳴拉成絲，絲綢的“絲”
士兵失去國土，只守衛(wèi)手中的槍
金錢多得銀行放不下，堆到病房
堆到貧窮的口袋中，堆到摹仿的
摹仿里兀自嘆氣——何不順應(yīng)民意
換個不傷人類自尊的說法？
 
時光帶著更多未知強(qiáng)行進(jìn)入
快了。我的眉頭緊皺又松弛
松弛又緊皺，種植鮮花和苦菊
只能說走著瞧，多走幾步，試試
快了?？炝?。廣場上那尊塑像
雙手抱拳，拳眼中擠出沖天噴泉
又像舉起舞蹈著無邊欲望的火把
 
強(qiáng)勢的、驅(qū)趕地球流亡的時光
只是無法顛覆一首憂郁的詩歌
 
2020年8月22——24日
 
        我的遠(yuǎn)方的美路
一張照片，把我?guī)У剿_德伯里
普通的庭院。美路，我三歲的孫女
正在看電視。圓圓大眼睛，目光
直溜溜的，好像大氣都不出
她的哥哥恩昊也入了神，右手
舉起，還沒來及舉到最高位置
食指略略彎曲成問號，神情專注
好像面臨前所未有的一件事
又好像疑惑，“世界咋這樣呢？”
兄妹倆完全沒注意他們的爺爺
就站在窗戶外面，站在歲月里
美路，我還從未抱過的孫女美路
對電視里的情景一臉愕然。她的
愕然廣闊無邊，使我淚流滿面
 
2020年9月16日
 
         積  水
七天前寫了一半的詩，今天
接著寫，成了另一首。尚未完成
我也不再是一周前的我
 
七天前病毒還反撲
我的憂心有腫瘤那么大
我的語言有沖拳，有八卦掌
 
北京新增疫情已連續(xù)清零
文字前半部，風(fēng)雨交加
后半部陽光，飲食，中提琴
小鳥在草叢中啄著草籽
 
時間，在記憶里不停換牌。我
還是我，它已經(jīng)贏了想要的東西
 
胖得只剩下肚子的麻皮花生
想象中走出的十萬雄兵
 
一大一小兩雙鞋子，鞋尖
對著凌亂的床鋪，和小鎮(zhèn)
河邊一本《挪威的森林》
因?yàn)闋幊扯?br /> 
對進(jìn)行的鼓勵，往往是因?yàn)?br />進(jìn)行不下去。該來的仍舊沒來
一首詩的結(jié)尾，猶如
夜間逃犯，只能暗暗追捕
 
2020年10月5日
 
       我像贖罪一樣寫著
一天晚飯，只喝了半杯酒
餐桌收拾一半，我手攥抹布
忽然大哭起來。事后才知道
 
那是真正的嚎啕，兩眼空洞
我喊著，為什么我
欠了那么多？讓我如何償還？
我如此失敗，只能用文字
這種偽幣作虛假的報答？
我的懺悔沒有人聽
 
高叫。鄰居的電視降低了音量
十四歲的小兒子逃到樓上
太太瞠目結(jié)舌，絲毫不敢勸阻
而平日臨睡前常把丈夫孩子
訓(xùn)到灰頭土臉，才覺得
天下太平。她說我的神態(tài)
 
完全是瀕死前的絕望
我對兒子關(guān)于男人的教導(dǎo)
一下子雪崩。接下來
三天沒和家里人說話
 
2020年10月10日
 
      十個人民
9月27日晚。紐約某地鐵站
鋼琴家海野雅威被八名男女
毆打。這位日本人右肩和手臂
骨折。也許以后他的鋼琴
只能演奏悲劇。這八位人民
——假如每個人都不是人民的話
人民就成了空心詞。無法成立
就成了怎么稱呼都可以的東西
這八位人民將這位人民痛毆
還說以為打的是中國人。使我
這位中國人民是可忍熟不可忍
人民在打人民的耳光。啪啪響
人民把人民推倒在地，再踏
一只腳，想使他永世不得翻身
這樣的人民我寧肯不作
我因自己是人民而深感恥辱
 
2020年10月12日
 
      凌晨三點(diǎn)
凌晨三點(diǎn)，醒來
窗簾縫隙擠進(jìn)夜的微光
一只眼睛悄然顯形
隱約在迎頭的門框上方
 
從未見過的鷹隼、虎豹之眼
卻肯定出自人類。并無饑餓狀
一只接續(xù)一只。驚悚中
帶黑線的臉的側(cè)面
 
自行其是。也許僅是途經(jīng)此地
本邦客？外邦大哥？混血那位
帶幾根冰雕的胡子。尖銳
一張臉牽引另一張
一張推彈開另一張。加速度
 
神色漠然，寒氣砭骨。有的
余光一瞥，看我像看一張人皮
其它的直接將四周視若無物
 
2020年11月13日
 
    觀影：某部國外警匪片
她這么漂亮，為什么
非要潛入黑屋子去呢？
 
開動足夠的聰明，也許情報
像在家接聽一個陌生電話那么不復(fù)雜
除此，那只貓也許有別的辦法
 
她那么漂亮，像鮮花
一朵花開著，開著，開成了她
現(xiàn)在想回到花里去，回不去了
她嗅到了危險
 
她拎著鞋子像拎著自己的性命在跑
 
警察設(shè)了埋伏
警察長出了滿身探測器
警察想抓誰，即便是好人
都逃不脫，更別說壞人了
 
2020年11月13日
 
    為什么我們詩寫得那么好
 
為什么我們詩寫得那么好——
感動到差點(diǎn)被自己涕淚的橫流淹死
生活卻像一堆被反復(fù)用過的抽紙巾
骯臟不堪？日月星辰爭搶著滑倒
在詞句里，夜的真實(shí)已從
內(nèi)部掏空。日子白慘慘？我們
雙手忙亂，撈出滿把泔水般的
比喻，無非是些假貨二手貨，假設(shè)
已陳舊，敗壞，難修復(fù)。詩和生活
腦袋與腳按照一個顛倒的說明書
去行事，去愛。你，我，他
僅僅是一個——個體，用孤單領(lǐng)養(yǎng)
孤獨(dú)。而“們”，都是誰??？
 
2021年2月20日
 
 
     之前
 
大群的翅膀飛翔在表盤上
沒有一分、一秒被突出
那撥動時針的手、拈花的手
不露痕跡。起始的音
終結(jié)的音，杳然無聞
 
一納米隱藏于三萬里
隱藏于它自己。不知是誰
在一只鳥喙的周圍
畫出一張人臉
 
2021年4月22日
 
      那年，在呂梁某山村
 
夜里有一些雜亂的響動。又是雪
又是雨。無數(shù)的石頭在進(jìn)行
石頭一塊跟著一塊，一塊
疊著一塊，犬牙交錯壘成陡壁
壘成懸崖。比云還高比天還高
比神還高。無限風(fēng)光在險峰啊
它們腳下的土地成為深淵
綠樹綠草都上不去。山巔的
石頭相互擁抱，角力。有的
半截身子都懸空了，誰都不敢
用力過度。它們既擁抱又角力
的姿勢在風(fēng)中平衡著安全感
 
2021年7月30日
 
        伊藤美誠獲得金牌                                                  
 
伊藤美誠贏了
誰都知道金牌的笑容最美
 
但是我更習(xí)慣于接受“勝出”的說法
此時的冠軍、亞軍安靜下來
在硝煙散盡后維持著短暫的和平
 
伊藤美誠笑了。這個哭過很多次的
小姑娘，跳起來，雖然
跳起來也沒有增加她的身高
 
她很可愛，像她為乒乓球奉獻(xiàn)了
十七年的光陰一樣。她的法式發(fā)球
或者神龍擺尾式的發(fā)球
 
她的馬尾辮，或者劉海遮住額頭
耳畔垂著瓔珞，等等
已經(jīng)沒那么重要。很多重要的事
到第二天就不那么重要了
 
她得了冠軍。經(jīng)歷鏖戰(zhàn)，“鏖”
就是一匹鹿憋足了勁跑
把一塊飛跑的金子壓在身下
 
球臺旁邊，力量、速度，精準(zhǔn)的計(jì)算
中國武術(shù)所講的“眼到手到”，膽魄
銀色的弧線。彈跳與球臺的夾角
這種藝術(shù)的美，也在于
你永遠(yuǎn)不清楚接下來發(fā)生什么
 
像是對談，必須讓事件發(fā)生在臺面上
其中的智慧和運(yùn)氣也合乎倫理
你看步伐迅疾的她，揮動臂膀的她
金屬般的性格，固執(zhí)的核心
 
是的，這些話也能用來形容陳夢、孫穎莎
劉詩雯、王曼昱等等一哨人馬
練球時候，她帶來的日式飯團(tuán)
陳夢、馬琳也吃得津津有味呢
那時候比賽的記分牌在旁邊什么話都沒說
 
我不喜歡搏殺、纏斗、崩潰這樣的
教人緊張、或進(jìn)退失據(jù)的詞
人在放松時，這些詞是對壘、手談
假如技不如人，咱就接著練習(xí)啊
下回接著玩兒。當(dāng)然拼勁十足的學(xué)習(xí)
不是為了把人逼得長出牛角來
 
打乒乓的“打”，其實(shí)是把球送到
恰當(dāng)?shù)奈恢?mdash;—對方的界面
推擋、正反手、近臺發(fā)球、高拋球
削球也不能將球真的削成
像地球那樣的橢圓形
 
賽場演繹著神允許的人們的沖突方式
單打?qū)镜乃麄儯缭趧澏▍^(qū)域
做著他們最擅長的體操?；旌想p打
如兩戶人家隔著家庭界限喊話
男女搭配，在手忙腳亂的生活里英勇無比
 
伊藤美誠，用自己癡迷的方式追求美
我們該給她一次、又一次掌聲
這次與水谷準(zhǔn)合作取得金牌
這個像鄰家女孩一樣的選手，奔跑不停
倔強(qiáng)，愛撅嘴，偶爾露出少許
詭異頑皮一笑的孩子。她還會成長
反觀我們?nèi)祟?，好幾千年了依舊不成熟
 
在音樂的伴奏下，頒獎臺上一次次
榮譽(yù)帶著各式各樣的旗幟上升
讓我們歡笑、哭泣的旗幟，一次次
緩慢上升，高過戰(zhàn)爭、恐懼的頭頂
 
2021年7月27日——8月1日
 
        吳中所見
 
云的白，天的空
裹著泥腥味的稻谷。等等
丹頂鶴額上那一抹自由主義的紅
 
2021年10月4日
 
你在前面等著我
 
昨晚夢見王鵬。他說
你在前面等著我
 
一位故去了兩年的朋友說
你在前面等著我
 
像是高中時候，放學(xué)了
他讓我到校門口等他
像是插隊(duì)時我倆結(jié)伴
去大隊(duì)部所在的村子買煙抽
后來他做生意，也曾來北京看我
 
昨晚夢里他反復(fù)重復(fù)
你在前面等我。你
先上車。你先走
 
一位故去了兩年的朋友
 
我微信問他兒子，你爸
前年哪天去世的？
那邊緩緩回復(fù)：哦，忘了
 
我記得他一邊系鞋帶
一邊仰頭和我說話的模樣
他急匆匆趕來的步態(tài)
以及他焦慮的表情
 
一位故去了兩年的朋友
說，你在前面等我
 
我一定是有什么事沒有做
我一定是慢吞吞拖著
沒做，后來就忘了
 
他說，你在前面等著我
 
2021年10月25日
 
    我是我自己林子里的一只什么鳥？
 
 
真還不怎么知道呢
 
抬抬指爪，轉(zhuǎn)轉(zhuǎn)脖頸
梳梳羽毛，怎么都看不清
 
畫眉鳥。報喜鳥。雌性激素太多
雌鸚鵡因?yàn)檎~媚雄鸚鵡
才發(fā)明出虎皮鸚鵡這個詞
 
嘟嘟囔囔的老孔雀，抻抻尾巴
把落葉打掃得很干凈
 
風(fēng)把白天引領(lǐng)到夜
有點(diǎn)虛脫的唿哨
把夜推進(jìn)白天。成排的樹影
在光照中成為柵欄
季節(jié)去星星周邊找蟲子吃
 
那只發(fā)出
像被門縫夾了一下的叫聲的
又是一只什么鳥呢？
 
2021年11月21日
 
  我又一次跌入了自己的深淵
 
早起曬被褥
把夜的皮屑拍掉
我的影子從晾衣繩上頹然而落
 
我要把“我”從今天里摳下來
讓你們和他們布滿大街
 
遠(yuǎn)處的山水寄情于自己
波濤用頭顱走路
天鵝的黑蹼在水的脊背上劃過
 
望著天鵝眼中的淡定
你就知道高孤的那顆星
白日里待在什么地方
 
她想說，誰的膝蓋
都不比別人的肩膀高
巨石有時比羽毛輕
 
年邁者伸出的手掌間
瘋長著熱烈的草
他雖然沒抓住什么
卻在期待著什么
 
我的心忽然狂跳如正午的鼓點(diǎn)
我又一次跌入了自己的深淵
 
2021年12月5日
 
      對文字的使用也要提倡節(jié)約
 
再好的東西也禁不住連續(xù)使用
比如一塊肥皂，比如一張
大額鈔票。一則新廣告
都會用完都不適合過度消費(fèi)
用的頻率過高你就沒了沒戲了
你就衣衫襤褸了低保都吃不上
比如手腕，比如生日
比如人人津津樂道的美
對它反復(fù)摩擦。“美”字
上面的兩個點(diǎn)磨沒了
美就成了禿頂
只剩下那個大王端坐著
在一望無際的“一”上面
下面是兩條尋不到方向的腿
在紙上橫著走
 
2021年12月8日
 
     臉寫在生活上
 
    ——和程維詩作《生活寫在臉上》
 
臉寫在生活上
生活不讓寫。臉掉在塵土中
生活說，生活不需要的
——東西，別拿來煩我
臉說是的是的。臉掉在塵土中
我的腳不小心踢到了我的臉
 
2021年12月11日
 
在一棵名叫“莊子”的樹下
 
在一棵名叫莊子的樹下
莫名其妙的閑談
 
我剛剛讀了一本書《白夜》
讀到一半，白天就成了晚上
星星動也不動，有九頭鳥
來湊熱鬧。陀思妥耶夫斯基
多次強(qiáng)調(diào)白夜不是他寫的
那個片子《南極的老虎》挺好
我家窗外，覓食的喜鵲
尾巴沒了，學(xué)企鵝走路
我也注意到了，那只鳥
嘴巴朝東是喜鵲，嘴巴朝西
瞬時變成了烏鴉，比模特
換裝還快，還自然
跳廣場舞的大媽換成了
大爺們。今兒個是三八節(jié)
一位老先生把三十年前的
清華錄取通知書掛在胸前
別人勸他摘下來放回去他不肯
如果哪天沒見到奇葩事
那天就更奇葩。女理發(fā)師
給顧客理完發(fā)竟當(dāng)即愛上了他
沒有才華的人一生都忙著
懷才不遇。你寫了十本書
禍害別人，我寫了兩本
這水平高低，不是明擺著的嗎？
 
2021年12月22日
 
審讀研究生論文
 
天擦黑。越擦越黑
是大概率的事
我喜歡黎明，把黑
一塊塊擦掉，大放天光
窗外的寒氣和屋內(nèi)的暖氣
僵持在玻璃上
 
開燈。我視力不好
戴上老花鏡。學(xué)生論文
厚厚一沓。我翻動著紙頁
翻動著手心手背
一群詞，簇?fù)碇粋€詞
一群詞，圍毆著一個詞
 
2021年12月27日
 
     喜劇之夜
 
我的兒子在彈琴
他的手指是春天在忙碌
 
詩一般的聲音，思無邪的聲音
日子也和琴鍵一樣白
 
可是公主在發(fā)情
我們家的貓——那個公主
在發(fā)情，全不顧血統(tǒng)，風(fēng)度
 
她的叫聲像脖子一樣直
她的胯部，豁出命地往上翹
簡直讓世上所有的貴族蒙羞
 
我的兒子才十五歲
我的兒子連愛麗絲
都還沒愛過。他還
沒有遇到這么大的破壞性
 
貓已經(jīng)成年。她的青春
她的決堤的激情
完全不把公主的身份當(dāng)回事
 
可是夜里誰到哪里去
捉來一位王子？
 
她的激情快要累積成憤怒了
 
我沖她晃晃拳頭，像個
無奈的暴君，坐回椅子上
 
2021年12月30日
 
         影子人
 
中醫(yī)院。病房走廊
她從墻壁上走下來
是她的影子走下來
她一個人。偶爾
她的高大的丈夫陪著
她是不久前離開的
護(hù)工在整理她的病床
給別人用。倚靠著走廊
的墻壁。她的懇求的
眼神遞給每一個人
大夫，男大夫，女大夫
病友，和她們的家屬
端著注射器像端著瞄準(zhǔn)器
走向靶向目標(biāo)的護(hù)士
她的帶著討好的眼神
希望有誰把她留下來
別人的善意能讓她好一點(diǎn)
不相干的人的微笑
能給一個瀕危的人續(xù)命
她朝自己身體內(nèi)部
又縮了縮。她以前
也常常寬慰別人的
痊愈的人也會真誠地謝謝她
那天她什么時候回了老家？
大家全記不起來了
從那之后走廊的燈暗了不少
她的影子不時從墻上走下來
 
2021年12月30日
 
      怎么聽都有點(diǎn)假
 
怎么說都別扭。怎么聽都有點(diǎn)假
我們的內(nèi)疚，發(fā)言。我們的賠不是
連同反省，懺悔。頂多是有點(diǎn)像
像百分之九十九點(diǎn)九九的含金量
哈哈，其余免談。假話多了
冷不丁說句真話，把周圍人嚇得
紛紛往醫(yī)院跑，喊救命
我們贊同啞巴發(fā)聲，盲人指路
我們只是假冒的我們自己
                                         
2022年1月11日
   
        三維空間
 
窗外響動大作
 
警車男低音，鼻音較重
偶爾高調(diào)抒情。救護(hù)車
拖出長腔，像要把床單
不停地抻平。救火車的嗓音
如同火花亂閃，亂咬行人鞋底
 
它們?nèi)及察o不動了
在另一個城市的版面，頁面上
 
同樣是道路兩側(cè)的邊線
像平行的兩個世紀(jì)
 
同樣的大街，同樣的人流上方
不一樣的大街的天花板
 
警車中有人著火
110在撥120的電話
 
120在打119
119也是警察還在找警察
警車像龜頭
像匍匐前進(jìn)中的熱烙鐵
 
暫時，他們都噤聲不語。不動
 
窗外。生活。意義
平面的事物活動起來
在千里之外
 
再一次被復(fù)制
他們之間，誰是誰的救贖？
 
2022年1月16日
 
     “害群之馬”
 
老墨畫馬已經(jīng)畫到
呼之欲出的程度
讓所有吃草的馬絕望不已
 
天下的馬，無論得盧
還是烏騅、赤兔
鞍韉扔在格爾尼卡的畫布上
 
我說老墨，當(dāng)今之世
只有能畫出害群之馬的
行藏的，才配稱作大師
神要借用你的筆，圈住它
 
它的飛揚(yáng)的蹄子表現(xiàn)著跋扈
它扭動的脖頸，邪惡的眼神
是的，它是
馬的變形加上人的扭曲
 
它躲在隱秘安全的地方
經(jīng)常忽然冒頭
咬你一口，咬我一口
 
它的鬃毛變化著發(fā)型、發(fā)色
還一副隨時要唱歌的樣子
 
2022年1月28日
 
怒向豐縣
 
鐵，又被羞辱了一次
鐵的圓環(huán)，那絕望的黑眼圈里
盡是人間悲劇
 
所有人又被詛咒了一次
 
2022年2月17日
 
    和程維《黃昏駕駛員》一首
 
程維的《黃昏駕駛員》
寫的太好了。這首詩若是
天下第二，沒人敢稱第一
 
此詩兩幅配圖。前面——
《對舞圖》。二位風(fēng)雅先生
均是頭大手小袖子肥
 
一位貌似李逵，揮臂作撲擊狀
一位面向觀眾，類乎宋江
雙腿挫下去，像被招安
 
反轉(zhuǎn)劇情？程維正顛覆
《水滸傳》？一匹現(xiàn)代的馬
成為當(dāng)年的車夫？
 
后面那幅——
三男人圍石桌，賞花瓶
瓶中紅梅六朵。紅梅
像是他們凍紅的耳朵
 
花欲墜落，他們開始慌張
 
2022年2月22日
 
    掛云
一雙大腳
腳趾上刻著十張小臉
 
無邊的行走?？觳叫凶?br /> 
幾場風(fēng)雨過后
腳印里爬起來九個小人
 
他們面面相覷
不知眼前怎么回事？他們
也無心追問另外的——那小人
 
把大腳帶到了什么地方
 
2022年3月28日
 
    這些天是哪些天
 
 
這邊是核酸，那邊是奧密克戎
站位都挺好。可我
半天沒明白我在哪里呢？
 
不少店鋪忽然給貼了封條
喉嚨就像深不見底的通道
那里面有誰的GDP??？
 
很多釘子躲在鐵里不出來
一雙鞋子不需要腳自己跑起來
我能知道其中的原因嗎？
 
2022年6月1日
 
    心里伸出一只手
 
人老了?？傆X得
對大家還有一個虧欠
 
跑去大街上
看看這邊?？纯茨沁?br /> 
忽然一陣沖動
抱住面前的人，喊著
“總算找到你了”
 
結(jié)果不是被罵流氓
就是神經(jīng)病
 
忽然一陣沖動
不是被揍得鼻青臉腫
就是被推個遠(yuǎn)遠(yuǎn)的跟頭
 
搞得自家孩子覺得
很沒臉見人，向?qū)W校檢討
 
我在家茶飯不思
守在防盜窗里面——
這是多么悲傷的一首詩啊
我這一生，值不值得過？
 
2022年6月6日
 
    站在沒有的立場上
 
沒有不是一塊撂荒的地
沒有不是一個花生剝開殼
里面空的
“沒有”是一個人的名字
 
沒有是工地的一條
凌亂的身影
他搬磚，砌墻，什么都干
 
沒有的老板有錢
沒有的老婆有病
 
他的手指被焊槍、烈日
擊傷了，化了膿
沒有從信訪處倒退著離開
 
在家門口給村長堵個正著
 
他的手機(jī)彈窗了
他沒交罰款
他屋里屋外急得哭了起來
 
運(yùn)糧的農(nóng)用車噴著煙
正經(jīng)過饑餓
整座院子被一支老歌
猛烈地?fù)u晃
 
2022年6月9日
 
一雙老花眼在動物園偶遇一些詞
 
 
春風(fēng)把牡丹的胸脯
揉得膨脹起來。那是臘梅嗎
 
也趕到這個季節(jié)湊熱鬧？
花蕊怎么就跑到花瓣外面呢？
偽裝成一張寫意畫？
讓這邊那邊的風(fēng)來誤讀，來翻譯
 
桃樹成了李樹；鐵樹成為肉桂
老虎獅子互換稱呼
一只雞擠進(jìn)孔雀的籠子
名詞換位。豪豬來給飼養(yǎng)員
送早點(diǎn)。動詞也不安分
 
魚在天上飛，八哥潛入池塘
猴群爬行，蛇踮著腳吃桑葉
介詞捏住鼻子，形容詞
忘了怎么打扮自己
一副不知道該嫁誰的模樣
 
棕熊，狐貍，冰庫里的企鵝
好像正認(rèn)真讀書。它們的
智商進(jìn)化到比人還高怎么辦？
 
大象三分鐘前還在這兒
滿臉熱帶氣候，把
一把青香蕉翻過來翻過去
大象轉(zhuǎn)眼化作一灘水
滲進(jìn)地皮里面去了
 
它會從剪票員的身后站出來嗎？
 
2022年6月18日
 
  一個真實(shí)的或莫須有的詞
 
一個詞的確在這里。幽暗又閃亮
 
它的模樣，和你觸動就會發(fā)出
的聲音，保持沉默。這應(yīng)該
是也許——這不著寸縷的詞
 
在我胸腔內(nèi)剜心。我們無法
近前、依傍的鋒芒畢現(xiàn)的它
它的字母，或者筆畫彎鉤，也在
原地打轉(zhuǎn)，把歲暮的王朝磨損
 
它將去往何處？云之高
海之深。它不能預(yù)知自己的
運(yùn)命，火的淬煉，水的淘洗
 
去到李白的一句詩里的
恰如其分，古典，錯彩；和去到
陸健的碎玻璃般的一個詩句中
的結(jié)局，將完全不可同日而語
 
一個炫目的帶著懷疑論的詞
會轉(zhuǎn)換成帶著抑郁癥的悲哀
的詞。隱沒于其它詞的同時
抗拒其它詞，消化其它詞
 
一個詞能讓天下人來飲水
存在于從未被寫出的一首詩中
 
2022年6月21日
 
      我的半首好詩
 
半首好詩，已是我數(shù)十年僅得
 
無嫉妒，無仇怨，不自哀
我的半首好詩，淺笑著
傻呵呵地，加入路人的
詩歌中去，試圖把兩個平庸
合媾成一個凸凹
 
我的一個好詞，尋找著一次
偶遇，期盼相映生輝，增值
可謂神意。但遇人不淑是常態(tài)
若遇高人，我的詞
又會尷尬，別別扭扭的
 
一個奇崛的或平白的字
要進(jìn)入語句，進(jìn)入字的群體
——別盡是一堆感嘆號啊
它漂亮羽毛般附著在鳥背上
高飛，高飛——當(dāng)然，這是也許
 
我的偏旁部首，楷書，很正派
我熱愛它，追求它
把手洗了又洗，捧著它
 
我得到字的完整，得到詞，句子
我的半首好詩
只比美人的一個側(cè)臉
差那么一點(diǎn)點(diǎn)
 
這時美人掩著嘴打了個哈欠
 
2022年7月15日
 
    我的人生是個案件
 
一直以為，太不可靠了
每個人都是有嫌疑的。偽裝
做不好自己，才去扮演別人
提出問題時候左臉被打
右臉腫了起來。眉毛一高一低
活了66年沒死，我在等一個人
還是要看到落在地上的硬幣自己翻身？
那次逾墻而走。那次
抽掉別人的凳子使他摔跟頭
少女的傷口周邊叢生亂草
在一只饅頭和一塊肉之間選擇
我看了父親一眼然后
在心里磨亮了刀子。還有一些
在出汗的小腿上搓出的泥一樣的
想法。眼淚與強(qiáng)酸泡不爛的
我的心啊我心里的垃圾
我的案子別人都說破了破了
它們只在我的卷宗里懸而未決
 
2022年7月24日
 
          美發(fā)店里的水族箱
如果我們?nèi)祟惖纳?，像這只
造型雅致的水族箱就好了。充足的
食物，光照度，充氧器，背景圖
我們將像魚兒一樣感恩造物
 
紅箭游得比快還快，剛猛
燕魚，淑女般對鏡擺弄花裙
 
可我忽然發(fā)現(xiàn)，原先童話般的
碧綠的水草間，那些魚苗——
針尖似的亮點(diǎn)，明顯減掉不少
天色似乎也暗了下來
 
原來紅箭、燕魚一張一合的紅唇
是誘惑也是陰謀——它通向腸道
也開啟了魚苗們的不歸之路
 
幸福祥和并非全部，并非真相
半埋在細(xì)紗中的螺殼，與生命中的
它自己也已經(jīng)相忘于江湖
 
我像一個剛剃了平頭的上帝
湊近了再看。想看到一個美麗的
世界。它卻彌漫著魚群的慌亂
和死亡的性感
 
我的愜意，并不總多于魚兒的愜意
魚兒的危險，也不總少于我的危險
 
2022年7月26日
 
    一首詩中的兩首詩
 
 
今日天亮了不少
我起得也早
出門才醒悟，不再做核酸了
 
我老了。耳背。又容易忘事
 
樓頂?shù)哪侨合铲o，不見了
前些日子，大群喜鵲
落在那兒，樓頂?shù)耐怀霾课?br />像是搭在懸崖邊的一間屋子
 
而喜鵲搭成的屋子塌了
我的身前身后還是冬天
 
出門前老婆讓我穿厚點(diǎn)
說雖然冬天沒把你當(dāng)回事
你卻要把他當(dāng)回事
 
我說我還要不要做核酸?。?br /> 
2022年12月1日
 
      被服務(wù)的滋味
 
我問檢測人員，你們是不是
核子華曦的呀？答曰非也
                           
哦，那你們辛苦，為人民服務(wù)啦
 
“人家核子華曦，30多個子公司
遍布華夏，幾乎為全國人民服務(wù)
夠讓我們這些小實(shí)驗(yàn)室
羨慕得脖子都直了”
 
咋不羨慕唉？
我懂得，為人民服務(wù)是一樁
穩(wěn)賺不賠的好買賣。沒看他們
 
大廈，油光锃亮的牌子
數(shù)錢數(shù)到手抽筋
 
你不讓服務(wù)都不行。前些天
物業(yè)用大喇叭把業(yè)主們
紛紛趕下樓，喊著
醫(yī)療機(jī)構(gòu)服務(wù)——到社區(qū)啦
 
喊話的大媽胖得像一座銀行
拖腔長長的，細(xì)細(xì)的，像利息
 
2022年12月1日
 
      對門的學(xué)問
 
學(xué)問尿床了
學(xué)問又尿床了
學(xué)問幾十歲的人了，還尿
 
年復(fù)一年、日復(fù)一日
被強(qiáng)迫癥般地
帶著快感一般地——尿床
 
你讓他怎么辦？
你讓對門的我們怎么辦？
 
2022年12月2日三稿
 
      江湖
 
畫家老了。他在創(chuàng)作最后一幅畫
硯臺里顏料盤里
備得滿滿的。上好的狼毫
 
他不喜歡“創(chuàng)作”的說法。“創(chuàng)作”
多多少少有“假”的成分
 
他喜歡在燭光里畫畫。后來
是電燈，熾光燈。他眼花了
幸好紙上的關(guān)公雙目炯炯
 
——篤定的，這是他此生
最著力，最完美的一次書寫
 
關(guān)云長。義薄云天的云
亙久綿長的長。青龍刀縱橫
大半個三國。不怒自威，彪炳日月
兩千年后仍舊守護(hù)你我的財(cái)神
 
畫家握緊筆管，在眉眼
與手腕處多加顏色，再多加
美髯飄飄，輕撫歷史的煙塵
 
畫家老了，病重。手有些抖
畫家開始想念山西老家的粥了
畫家咳，帶血。他倒下
 
關(guān)公并沒有從墻上下來扶他一把
 
2022年12月3日
 
    路邊拾遺
 
紅磚鋪的人行道
給梧桐樹根頂起。凹凸不平
 
一個孩子在跑，趔趔趄趄
 
他的前途，旁人都說好
他茫然不知，凍得小臉通紅
鼻涕眼淚水汪汪
 
揮舞小手，像歡呼又像求救
他要表達(dá)，卻缺乏詞匯
 
——我竟然看到了自己的來世
我還沒離開，他已經(jīng)到來
 
2022年12月7日
 
沒見過這么好的梅西
 
萊奧•梅西還不夠好
梅西還不夠好
雖然梅西和他的隊(duì)員身上
十一面縮小版的國旗
在草坪上，已足夠奮勇
 
因?yàn)闀r針還沒指向
2022年12月18日18點(diǎn)
所以萊奧•梅西還不夠好
 
從多哈機(jī)場到盧賽爾體育場
沿途商鋪，金店，酒店樓上
巨幅的梅西
在傾城球迷的狂熱中微笑
 
萊奧•梅西還不夠好
賽前國歌聲起，他手按胸口
向馬拉多納致敬
向阿空加瓜山的頂峰致敬
 
他曾在更衣室中痛哭
——失敗是生命的本質(zhì)啊
他聽見一個聲音低喚梅西梅西
他喉結(jié)起落，喃喃著
阿根廷，阿根廷
 
梅西已足夠好。在歲月中
馳騁了半生的梅西已足夠好
人說他是上帝留在人間的影子
可他清楚，上帝同時
在他心里留了一條追風(fēng)的鞭子
 
每次姆巴佩與他賽后擁抱
會想：這就是
我想成為的那個人嗎？
 
萬千呼喊之聲，要把自己的
力量，盡數(shù)輸送給他，梅西
梅西只取了一點(diǎn)點(diǎn)
 
神圣的榮譽(yù)，當(dāng)由輸贏雙方
共享。那攜球奔跑的自由啊
是使命，是天命
 
賽程在繼續(xù)。而時間
在人民一邊。一分一秒過去
有時像踢進(jìn)的球
有時像踢飛的球
 
梅西盤帶，過人，突破。梅西
助攻，長傳。梅西有如神意般
破門——破門了——閃電一般
 
歡呼的海浪四起——在
全世界聚焦的梅西的時刻
所有懸念像一面墻被瞬間推倒
 
沒見過這么好的萊奧•梅西
沒見過這么好的萊奧•梅西
他微微俯下身
帶些羞澀地輕吻了大力神杯
 
2022年12月19日
 
     好望角的領(lǐng)袖
 
一個錯誤擁有足夠的體量
它必然會成功
一種道德的高度達(dá)到極致
它就只好在人群中潰敗
 
哦，你接受智慧的侵入，須發(fā)瘋長
我的來不及掩飾的目瞪口呆
 
2023年5月7日
 
    啊呀
 
我也想做一個這樣的夢
而夢像睡眠的多邊形的大窟窿
 
奇思妙想，總敵不過胡思亂想
 
好事發(fā)生在4月31日不可能
好事不可能就像31號不可能
2月竟然29天像個大肚子
需要幸運(yùn)的成份
謝謝你的大拇指
 
萬物回到三，三回到二
二回到一，而“道”沒人說的清
 
唐朝差點(diǎn)把詩寫壞了
 
2023年6月21日
 
   胡言亂語
 
——寫在CA1445航班的清潔袋上
 
 
 
我正把一堆詩句裝進(jìn)清潔袋
鄰座小伙說，人們
為什么選擇這樣的生活呢？
 
這我哪曉得？我惦記的事
都標(biāo)準(zhǔn)化的。他又說
“看那條飛在天上的魚”
 
我嚇一跳，定神——
見到航班電視節(jié)目里
一條魚在廚師手中扭腰
 
“魚頭被劈開兩半。廚師幫它
實(shí)現(xiàn)了左眼看見右眼的意愿”
 
我的腦袋想鉆進(jìn)清潔袋里
不出來
 
他穿著醫(yī)院病號服圖案的襯衣
說去昆明參加父親的婚禮
 
“絕對沒問題”他喃喃自語
“這飛機(jī)要把明天的一朵云
選作它的目的地”
 
2023年10月23日，北京—昆明。
 
 
 
 
            第二輯：兩三行
 
 
 
煙，裊裊焚燒的視線
筆，超越光芒的車
——1983年《夜間的朋友》
 
他終將從自己的名字里走出
——1984年《藝術(shù)家》
 
無憂之黃昏
在分行的句子里，
屠殺一段實(shí)用主義
——1988年《王蒙的步態(tài)》
 
過程如同晦暗之眼
人們從眼角出發(fā)
向?qū)Π渡涑雠偶?br />行至另一個眼角握手言和
——1988年《蘇金傘八十二歲》
 
星星圍困地球已經(jīng)很久了
我聽見時間下墜之聲
縱使悲哀如城
 
風(fēng)，本來要把人吹作花朵的
故去者與未來的嬰兒都在天空中顯現(xiàn)
——1989年《白房子》
 
我們?nèi)ヒ娝?，?br />先把人類全部的怯懦藏好
——1989年《曾卓》
 
我握著的拳頭
怎樣借助了萬有引力
我伸開的手上有多少鳥群飛過
——1989年《白》
 
道路無可回避地插進(jìn)
某個夜晚，自然我成為
一片月色的邊緣
 
口唇上被輕輕拿掉驚呼
——1990年《月光下的田野》
 
天空早被鳥群壓低到如此程度
——1990年《城市的輝光》
 
我是誰的手將一無所有懷抱得緊緊
我抬頭看看樓層是一過程
——1990年《被看見的葉》
 
山岳長出翅膀海洋銜著鹽粒在飛
——1990年《遙遠(yuǎn)的危險》
 
終于我回到那翔鳥的口中
光焰且上且下
——1990年《第四支歌》
 
經(jīng)卷，哥特式尖頂引起高空中
行走的精神注意，人們更關(guān)心
腳下的街衢門牌
故去者在高背椅的木紋里呻吟
他們的后代竭盡心智
只造就斷斷續(xù)續(xù)的語勢
 
最遠(yuǎn)的和最近的銜接，仿佛
你站在危險的邊緣發(fā)表節(jié)日演說
滑下裙袍的星光，使土地渾然一體
 
管弦蒙恩勛章綬帶蒙恩紳士服
的鈕扣常新，泰晤士河船舶
的尾浪在紀(jì)元上留下掠痕
路途一似等待鵝毛筆的美文
 
大麻和氫彈在靈光傳遞的
誤區(qū)出現(xiàn)，它們原已散布于往日
的空氣之間，通過人的機(jī)敏與
貪婪而成形，需要一張不可奪的面容
描繪種族的哭聲
 
她加額的手
敬禮朝向我們。自卑和狷狂
都在同一時刻化解
——1990年《伊麗莎白二世》
 
病痛像我們共同的結(jié)痂的祖先
血脈的河流經(jīng)過，躍動
成熟的麥子漾出的是鮮血的芳洌
——1990年《巴金病了》
 
是弓弦的直迫使萬物顯露曲線
魚拍著微波，上溯至源頭
——1990年《聽劉天華》
 
光的弱女搖動瘦槳
唐也這樣，宋也這樣
完美如平復(fù)之后的創(chuàng)傷
——1990年《一揖“荷塘月色”》
 
鳥行云端，臀部對著天下
亦可道一句美哉樂土
——1990年《志摩的真諦》
 
單蕊的芳魂承受慈善眉峰淡淡禪坐
披晚鐘的碎片身軀不著一字
——1990年《弘一法師》
 
他慢慢俯首像風(fēng)不僅吹動一棵樹
而是吹動整片森林，仿佛我身后
站著整個人類
 一隊(duì)迷途的鄉(xiāng)親回到該走的道路
——1990年《拜訪葉圣陶老》
 
從天上來。凡過去的歲月
潺潺湍湍而洶洶滔滔，河流
行經(jīng)一個叫趙樹理的碼頭
——1990年《趙樹理與小說的距離》
 
一滴千年的淚今天才找到臉頰
——1990年《姚雪垠在1990》
 
決定一切的
東西克服了追趕它的腿
——1990年《門》
 
語言，語言
   
語言像一位失路的英雄
難眠，輾轉(zhuǎn)
語言內(nèi)心的傷痛
   
射手倒在血泊之中
——1990年《張一弓之矢》
 
杏眼的后面藏著仕女
石頭里的靈魂發(fā)出呻吟
歷史的面龐紅潤起來
——1990年《天豪石刻》
 
一個字音我們不敢靠近
完美的東西令人擔(dān)心
脆弱的存在讓人忍不住
去扶，去痛恨時間
——1990年《聞施光南逝世》
 
青枝一似倒進(jìn)你的握持
色彩燃著，被映照的
事物仿佛自己躍上高處
——1990年《胡松華在光明樹下》
 
巨石之輕，青春之古老
大師站在麥穗的光芒上面
——1991年《門》
 
語言在殺害著一代代的人物
一條腿雪白，一條腿在陰影里
——1991年《沫若的〈女神〉嘲笑她的讀者》
 
擺渡人的吆喝
如同耳環(huán)大小，玉是當(dāng)年
窮經(jīng)皓首者的一句話
——1991年《錢鐘書》
 
水成為被握住的刀刃
傷口——水猖狂之所在
——1991年《范文瀾之外》
 
你命名的昆蟲，昆蟲
的長須，在自然的肌膚
上留下痕跡，使昆蟲懸空
使自然凸起于其自身之上
——1991年《白石老人》
 
冰心，總是從容
總是在中心的旁邊居住著
把一件事等待到白頭
——1991年《雅士冰心》
 
它不尋找什么，但那么果決
且已不對自身的什么感覺親切
——1991年《門》
 
嬰兒的腳心推開世紀(jì)之黑
……
玉璽仰視，收回怒目的鋒利
馬蹄猶如蝴蝶
倒向回憶的人滿頭花香
——1991年《舞蹈的陳愛蓮》
 
你抬頭時一切已經(jīng)完成
——1991年《張樂平的三毛》
 
人的夢境疲憊
它和憨睡的兒童和鳴叫荷葉
的蛙永遠(yuǎn)距離相等，移動的
月輪像不停行走中的膝蓋
 
他們想扼守今天卻腰纏昨日
豐乳奶著的是別人的孩子
——1991年《一棵樹望著她的村莊》
 
綠色掩映中退遠(yuǎn)了嘴唇
它的靜謐是我的身體
的一部分
——1991年《無題》
 
星期天既沒有勞動又沒有信仰
——1991年《眉低垂，雙目在上》
 
讓愛人和她的兩只乳房
完美無缺的睡眠
我靜臥在它們的光芒中
——1991年《我的心情》
 
春天，我呼喚一聲
聲音低了怕你聽不到
音量大了怕把你的決心驚走
——1991年《春天》
 
愛在星辰之下
在自由之上
在一個夜晚的長長尾音
 
他的觸摸改變了她
他的遠(yuǎn)離恢復(fù)了她
使她找回了自己的美麗在云端
——1991年《我又見到了你》
 
我們正向無限漫延開去
很久，如同休息了一會兒
——1991年《我們還不大習(xí)慣》
 
為什么親人遙遠(yuǎn)
為什么我在家鄉(xiāng)像個客人
——1991年《一個人的時候》
 
愛情，人群中過于分散的愛情
使鄉(xiāng)村變得奢侈的愛情
杜鵑的話語變的可疑
的愛情，啼血已是昨日
 
讓擁抱它的人作兇手
——1991年《愛情》
 
這樣的日子魔鬼也會原諒
給自己放假，春天都驚奇
像魚在山上游，水在燃燒
像失敗者坐在勝利者的旗幟上
——1991年《永遠(yuǎn)的愛人》
 
只要我們開口就犯錯誤
語音的落點(diǎn)在旁邊的苜蓿上
可我們又不得不說
——1991年《語言是槍》
 
在具體中不追問絕對
螳螂求偶時也不放下
它的鐮刀綠色
——1991年《第二支歌》
 
沒有愛的日子
是熄滅的燧火高舉
看偉大的戰(zhàn)爭腐爛于四周
——1991年《沒有愛的日子》
 
那些最高貴的最美的
瀕沒的艷麗使人心驚
——1991年《深夜會有奇跡降臨》
 
生動的破壞
整體上展示美感
——1991年《少女與英雄》
 
一只鳥在空中
像葉子，不嫉妒花移寸步
拈走了停留
——1991年《從未謀面的朋友》
 
天才是人類的疾病
我不是天才
我這被解剖和透視
揍得鼻青臉腫的家伙
 
天下到處是會動的和
不會動的垃圾
饑餓圍困著嘴巴說不出話來
 
我像被人間抓了兵差
打不過戰(zhàn)爭又殺不死自己
 
仿佛一個罪犯，他的
流放地恰恰是他的家園
 
繪畫，那對反映論的惶恐
天才是人類的醒著的傷口
 
藝術(shù)家是群沒有用的人
藝術(shù)家是等待稱贊與榮譽(yù)的人
在褒貶中想著褻衣外褲
這是個無法談?wù)摰念}目
而正常的人們是瘋子
 
饑餓，懸掛在我對面的
一根腸子，饑餓
你這全世界吃得最肥胖的家伙
 
我像一支不整齊的軍隊(duì)
開進(jìn)你的村莊，我像惡賊
要搶回原來屬于自己的東西
 
受到生存怎樣的逼拷
人才能講出自己的故事
——1991年《倉皇的向日葵》
 
那因愛而生的痛苦
是敏感到脆弱的痛苦
被肉體否定的絕對精神
 
性愛如同健康，我們
目睹山峰與河流就
明了了歷史和清白
 
沒有愛的情欲
是永不被點(diǎn)亮的蠟燭
下界櫻桃玉笛，經(jīng)驗(yàn)爬行
那些獵豹者躺在肉欲之中
享受潰爛，他們
永不能射殺空中的勇猛
 
城市的建立是人類不得
不犯的錯誤，如一頭吃水泥
和噪音的牛，喘著粗氣
 
花圃中交尾怡然而昭然
大約是蝴蝶的道德與法律
 
婚姻使尷尬包涵了大眾
 
最輝煌的創(chuàng)造，在
最迷醉的過程中完成
廉恥是身體內(nèi)部長出的蓑衣
 
為什么男女之合孕蘊(yùn)了奧秘
的大半，水、火，藝術(shù)之真
沿生命與驚厥之手顛躓而進(jìn)
完善蜇居于滿足或屈服之中
 
血液是人的第一個思想
思想是人的第二等智慧
 
一次忘情的往返，捉住
時間的確認(rèn)，令腐朽
如戰(zhàn)爭老去，拆除觀念
 
我們身上的疾病
是祖先傳下來的忠告
與我們無意間的合作
 
我們雙雙漫游這個永遠(yuǎn)
貧窮的世界，噓氣如蘭
輕吟且舞，不給誰看
——1991年《勞倫斯與弗里達(dá)》
 
存在這一嬰孩
沒有父親，沒有母親
卻是一切光和質(zhì)量的來源
這對一把琴
是找不到曲譜的難度
   
使嘗試把握理由的族類
在自己的概念里縱然強(qiáng)大
于星象的掛圖中卻不敢僭稱微塵
 
一把琴，不在任何櫥窗里出售
從它緩緩如出生與殯葬的
歌謠間，城市列隊(duì)而進(jìn)
村野像副調(diào)的曲式
 
多少代以前，黃金開口
認(rèn)出日影月色和水土是
皮膚的詞源
所謂國籍是一派無稽之談
 
我們只能克服
與我們同等的意義
 
在有限的聲波振蕩中生存的
人們，離不開日照又怕日照
的關(guān)懷太甚
 
丈夫從妻子身上翻開祖先的舊帳
孩子們指著暴君說：暴君
暴君就東倒西歪
 
水永遠(yuǎn)從它自身中拔不出腳來
火燃燒知道它正在進(jìn)行的是什么
和誕生與毀滅溝通。時間，土地
及人自救的方式
——1991年《愛因斯坦的小提琴》
 
在群山，在城市之上的夜晚啊
眾人已睡去，在他們?yōu)樽约?br />編織的床褥和操守上睡去
 
他們計(jì)算，謀劃得失
在自己賜予的榮譽(yù)里醉下
這一代代掀起的肉體的濤聲
 
所有的哲學(xué)，是幫助人淪陷的
知識，它們沖淡仰望
人在信仰中才能飛升與開放
 
我們這些大眾群中的才子啊
內(nèi)涵豐富，注意風(fēng)度，用優(yōu)雅
的姿態(tài)獲得權(quán)力和榮譽(yù)
把突出的事物接過來，傳遞下去
產(chǎn)生思想?yún)s還不夠資格
那么就讓上帝作我們的朋友吧
人民安靜，我們的餐具是銀的
 
每季度一次的“圣餐會”格外隆重
大廳四壁是傳教士星空般的回聲
加爾文的噪音，無比的純度，上達(dá)天聽
不合道德的人被拒于這聲音之外
 
你膨脹的精神擠壓我們的意識
無立錐之地，莫非城垣傾圮
再沒有炊煙，才稱你的心愿？
 
人們啊，除了服從，你們的存在
還有什么意義可言？
 
公民們，夜間的燭火不要吹滅
你們的門閂要安在門外面
隨時準(zhǔn)備接受詢問與檢查
懺悔，把內(nèi)心的隱秘和盤托出
 
日內(nèi)瓦，人們那么熱愛的日內(nèi)瓦
仿佛在貧瘠不毛里，驚惶地遙望
上帝，只望見了加爾文大師
黑色衣袍，無邊飄雪之暗夜
 
你驅(qū)動時代到達(dá)一個頂點(diǎn)，如
四面臨淵之山。日內(nèi)瓦這棵大樹
禁不住落葉的秋天連續(xù)
——1991年《日內(nèi)瓦的太陽》
 
我漸漸明白
人為什么要長大
為什么要在節(jié)日里回到童年
——1994年《節(jié)日》
 
菩提島，你就是這樣
寬恕了我們
——1995年《菩提島》
 
誰會由于富裕而驚慌？
誰能忘了那精神的暴利
勞動的敗仗？
只剩下肋骨和祈禱的歲月
 
一位一只眼大一只眼小的巨人
看清貧與享樂的等級
 
商業(yè)是一位偉大的公民
從我們的肌體中分離出去
它瘦小，先天不足
 
商品也是生命，人們
從中發(fā)現(xiàn)自己。我們說出
電視、空調(diào)、除草機(jī)、加濕器
……不小心就會叫出自己的名字
 
我們在自己的包圍中掙扎
亞細(xì)亞，你的一撇一捺
多少智慧游不過去
——1995-1998年《亞細(xì)亞》
 
否認(rèn)與女郎有染——1998年1月17日；
承認(rèn)與女郎有不恰當(dāng)?shù)年P(guān)系——
1998年8月17日在白宮地圖室向大陪審團(tuán)
作供；向女郎及其親屬，向自己家人，
向全國人們道歉，請求寬恕——
1998年9月11日在全國電視講話中
——1998年《總統(tǒng)和上帝的壞孩子》
 
我們通過詞救活長睡不起的父母
詞是它自己的暴君與情人
在高速路和打字機(jī)上開得飛快
白如童心的純粹，黑如一段陰郁
——1999年《20世紀(jì)的故事·隱顯的話語》
 
足球騰空而起
 
足球的話誰都能懂
足球英明，看遍了人間的心理
 
足球是最美的
形體而不自知
力量、速度，神性十足的勞動
在三十二個幾何圖形中
變幻著和人的關(guān)系
 
它一靜止，就招來了馬群
它一滾動，就取消了國籍
——1999年《20世紀(jì)的故事·足球》
 
浪漫——一個讓人
怦然心動的詞匯
 
可是人一過四十，就
浪不起來了只剩下“慢”了
——2005年《水中的浪漫》
 
在夢中空氣像水一樣流淌
在夢中裸體的表現(xiàn)主義者
更坦白，更自由
——2005年《一個眼神》
 
虛偽是一種文化
我們一邊厭惡它，一邊享用它
——2005年《水墨人體》
 
我是暴政的敵人，同時又是
一個溫良的托爾斯泰主義者
 
 
一頂桂冠從一個荷馬頭上，轉(zhuǎn)移到
另一個荷馬頭上。他自己是看不見這
桂冠的，他看見的是自己內(nèi)心的黑暗
 
在前賢止步的地方起筆
 
但丁站在 “A”字之尖頂上俯視人類
的生路和死路；我站在“V”字的谷底
沉溺于深淵，向左邊和右邊呼救
 
在徹底的唯物主義者面前
精神只有被強(qiáng)奸的份。有人拍手
既是命中劫數(shù)，我權(quán)當(dāng)甜點(diǎn)來享受
 
文字和人類一樣，需要放血療法
詩歌的斧頭砍上去，它流血
它流血的同時我倒下，借助灰土的傳揚(yáng)
 
花朵已無力保護(hù)它的花香，罌粟的美
決定了她必須躲躲藏藏，長髯飄飄的
拉琴者最后拉斷了自己的脖子
 
 
世界什么都不缺，我們空空如也
春光沒有在我們的身體里居住
我們也不知道自己是誰
 
一個孱弱的精子是我的前身
我父親在生我之前已經(jīng)殘廢
留給我唯一的遺產(chǎn)就是原罪
 
我細(xì)瘦的書生之手，也能見血封喉
 
這是被命運(yùn)指定的內(nèi)容，因此
我們時而被自己或別人的筆觸感動
命運(yùn)，它的大小就是我們的大小
 
我們寫其它東西全是無用功
我們已有的其它寫作，無論如何勤勉
除了練筆功能，全是無效勞動
 
把愛接通到人心里去，以免缺血
紊亂、梗死。接通到企業(yè)、機(jī)關(guān)里去
單位也許就開始有點(diǎn)人的樣子
 
有愛的人是從內(nèi)向外的美，盡管遭到
權(quán)力和金錢詆毀。政府如果無法讓愛像
貨幣一樣流通，它就該天天給自己放假
 
一百年來最偉大的漢語詩句
“最危險的時候”，一個民族
對準(zhǔn)了一首詩歌的腰部
 
最危險的時候，不在1911年
不在1937、1946、1989年
在今天，就在我們面前
 
就在于信仰倒地，道德狼藉
即使天才創(chuàng)造出嶄新的文體
所有錦繡文章也只能是病句
 
詩人何為？當(dāng)然要寫詩。把詩
寫在“A4”紙上，寫在大腿上
跟著那大腿大大咧咧走進(jìn)詩歌史
 
一路上趕著追著那美腿，猛跑
從隱喻，到拒絕隱喻，到
下半身，多加進(jìn)敘事成分
 
把敘事敘到瑣碎、瑣碎不堪
把文化寫到與文化無關(guān)的程度
把詩歌史寫到遺忘了詩歌的程度
 
看樓下的草地茵茵，看窗外的
小雨打濕天氣預(yù)報的陰轉(zhuǎn)多云
 
風(fēng)是斜的，雨是斜的，倨傲的手
斜插在兜里。錯幣上面領(lǐng)袖的表情
不端正
 
詩歌的手臂已經(jīng)脫臼
她扶不起那個叫做現(xiàn)實(shí)的大腦袋
 
我們對語言犯下的罪不能輕饒
連先民們都知道，遮羞很重要
大伙不能裸著身子跟著旗子跑
 
我的名字是一個簡單的符號
幾捺幾撇，我的額頭想大寫人生
卻被我萎瑣的尾巴拖進(jìn)小寫
 
我一邊寫一邊感慨，這些細(xì)微的
美麗才是普通人的上乘之作
這世上只有詩篇，沒有詩人
 
下體無力，晨勃日見其少，這事
我不愿提起，它是我的秘密。我的
生活，說掙扎說奮斗均無不可
 
一群被稱詩人就只好羞愧的工匠
面對穹蒼，俯察凡塵的面相
記錄這岌岌可危的世界
 
 
與微不足道的詩句交換手稿
此刻，我心潮涌起，黯然神傷
淚水在我臉上凝結(jié)著秋天的微涼
——2012年《一位美輪美奐的小詩人之歌》
 
 
誰能像我一樣
把汪倫喝成一首唐詩？
——2015年《桃花潭》
 
這些年政治、軍事、經(jīng)濟(jì)
擁抱的姿勢不對，或性別不對
民主黨精英如一張道德的臉
不經(jīng)意間重新發(fā)現(xiàn)了前妻
 
治理國家，從簽名別太潦草開始
我已經(jīng)像牽一群羊那樣，把
房地產(chǎn)之王從我的腦袋里牽走
在自我意識的沙發(fā)上放入一位總統(tǒng)
 
強(qiáng)大的外星人已經(jīng)虎視眈眈
向地球邁出了節(jié)肢型的小腿
 
為嚇唬本國民眾，虛張聲勢
握緊拳頭怒目而視的人，航母，F(xiàn)35
不用，我的鐵面外交官
用舌頭就拍死他們
 
國會籠絡(luò)著國民，國徽照耀著國債
帝國的威儀到了下半旗的程度
這種模棱兩可的謊言切記慎聽
 
總統(tǒng)的英明之處就是把競選時
說過的話讓距離遠(yuǎn)的聽眾聽不清
讓距離近的認(rèn)為他自己記錯了
——2016年《裸體的特朗普》
 
落英繁華，像戰(zhàn)后飲鴆自盡的
盛裝女子，死后全成為絕色
 
坡山式屋頂，隱蔽野心、野性
死士的華蓋，巨大飄檐伸長翼展
 
首相是行走在西裝里的猛獸
 
與鄰為善，亙古誰見？
以德為寶，懦夫的借口
和別人的肚臍眉目傳情
 
戰(zhàn)爭早已用和平的方式開始
棋手的左肩和右肩都是懸崖
 
東山魁夷的白馬從宣紙中
跳脫出來成為斑斕猛虎。伊豆舞女
脫下和服就任披堅(jiān)執(zhí)銳的防衛(wèi)大臣
——2017年《安倍晉三之弈》
 
誰告訴我這些天是最和諧
還是最糟糕的日子？
 
生病的人沒有什么不能淹沒
我說，結(jié)核分枝桿菌復(fù)合群屬于
和平主義人士；天門冬氨酸氨基轉(zhuǎn)移酶
是樂觀派。理想主義雖然幼稚
終歸不乏可愛。這正是幼稚的深度
 
想把世界搞明白，要注射安定
搶救室，重癥區(qū)，復(fù)發(fā)情況
明細(xì)單制作精良像梯子
 
她望著我，像躺著看病的人
羨慕坐著看病的人
 
這些年我總被生活打臉
為什么上天總要懲罰我的無罪？
 
就是所謂命運(yùn)吧？屬相？星座？
命運(yùn)像鱗片，從魚的身上刮下來
居然找不到理由喊疼
 
醒來，兩眼空洞如學(xué)問，她
“又是一天?；钪娌恍野?br />還不如——就別醒了”
——2018年《病妻》
 
他們在各自的劇本里扮演角色
我們則活在另外一段劇情中
 
大吻，以“吞脊獸”為別名進(jìn)入辭典
不怒自威的法器，身披絕對的傲慢
噬食其它所有名詞
 
眼前這位超出國王體重30％的少婦
作嬌嗔狀，小女兒狀。撒嬌和優(yōu)雅
的比例真難為她調(diào)配得恰到好處
 
回想兒時，皇子每天聽五更梆子聲
跟著白紗燈一溜來到隆宗門讀書
讀一遍“大學(xué)之道，在明明德”
讀十遍《商君書》
 
在歐羅巴某處，唐·吉訶德
已經(jīng)開始舉矛大戰(zhàn)風(fēng)車，他所等待的
塞萬提斯卻年幼剛剛含上奶嘴
 
首尾回環(huán)卻并非重復(fù)，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的審美
既非本質(zhì)，亦非虛無。他空握的
拳心藏著一場不知向誰而去的風(fēng)暴
 
他寬大的袖口，隨時虎狼齊出
 
洗白白的玉體，秀目含春
他以平等略低的姿態(tài)侍奉了她
 
德國鄰居黑格爾先生說，“國家是
行走在人間的上帝。”后人敬仰之余
還附帶送他一副近視眼鏡
 
路易十四哭泣一聲，胤禛正大笑
路易十四剛開始在拉瓦莉埃爾溝股間
進(jìn)行有結(jié)果或無結(jié)果的運(yùn)作
雍正的兒子弘歷馬上要在紫光照耀下
躊躇滿志地出生
——2018-2019年《大吻·馬車馱來的星座》
 
明星的胸脯越露越多
她們的乳房愛唱歌
 
銀行卡的芯片里
蟄伏著一位捉襟見肘的數(shù)學(xué)家
 
什么時候
人民幣上的人物
會走下來和自己握手？
 
未來是福是禍
都要當(dāng)作享受
——2019年《常營路口，清晨》
 
皮卡德先生在做夢
請不要打攪他
也不要在他的夢里亂寫亂畫
 
——無關(guān)乎想像力——
鬣狗兩只耳朵就變成兩朵花
大象的鼻子如吸塵器
幫助鱷魚清理脊背，捎帶按摩
 
B星球漆黑無邊，像被
一個亡靈喊了自己的名字
那么黑
 
和解的可能？皮卡德的論文
《科學(xué)技術(shù)發(fā)展程度控制論》
還沒搞完，毋寧說整個人類
尚未完稿；《民眾的部落式思維
和政治家的英雄主義情結(jié)》
剛剛使用過366個標(biāo)點(diǎn)符號
 
A星球全體人民用午餐
金屬棒一點(diǎn)，草地上支起桌子
刀叉自行擺好，大家開始
波浪狀的饕餮動作
 
A星球形狀各異的顯示屏
都打出“蘋果并不妨礙香蕉
他人也不妨礙我”的字幕
 
上帝被分為基督的上帝
宇宙最初推動力的上帝
 
一段和平，受到兩次戰(zhàn)爭的
夾擊、挾持如同人質(zhì)
眾人紛紛到叔本華的書中去
犯同一個錯誤
 
地球上大國小國的邊境線
犬牙交錯，像蠻不講理
那樣的不整齊
 
人們把自己
和其他同類裝進(jìn)一個大口袋中
自己打個死結(jié)，正滾下懸崖
——2019年《地球人皮卡德夢見兩個別的星球》
 
災(zāi)難不喜歡任何堅(jiān)不可摧的城池
我想說人類是愿意改悔的動物
 
今天的我們有著身為人類的不幸
——2020年《戴口罩的動物們》
 
我能穿越到宋朝。鄙人何人？因?yàn)?br />我是東坡一篇以逗號結(jié)尾的短文
 
東坡為什么蒞臨我們世紀(jì)？
當(dāng)然是想看適宜是否合乎他的肚皮
 
這世間的每個所謂道理，四周都
環(huán)伺著大堆別的道理
——2020年《東坡穿越》
 
這世界總是灰頭土臉地在問題里打轉(zhuǎn)
——2020年《整容師廣告語》
 
每天，在自己的葬禮上
低頭，鞠躬。站著的我朝向
躺著的我。躺著的我流淚
站著的我早已沒有淚水
——2020年《每天，在自己的葬禮上》
 
肌肉男向往高原，恨不能躲進(jìn)
牦牛的睪丸里去；整容女軟軟地
本想交出自己，卻無人采摘
——2020年《弱弱的情人節(jié)》
 
饑餓有時是先到的甜點(diǎn)
——2020年《一只等待食物的勺子》
 
蓋在母親身上的薄被
蓋著一世的疲倦
——2020年《陪伴母親》
 
“花錢”的“花”，動詞。常常
預(yù)示一種行為。而錢，也許是
 
巨款。但是在沒錢人那里
不是虛詞還能是什么？
——2020年《詞的尷尬》
 
我想起膽小的妹妹，四五歲時
別人不經(jīng)意一個抬手的動作
她就嚇得慌忙抱住頭
——2020年《回響》
 
這半年，只讀到這樣的，兩首
我折服。我享受。想想也是
好詩太多了，人間怎么辦？
——2020年《得閑讀好詩》
 
云想衣裳干什么？它連
巴黎時裝周的衣裳都不屑于想
 
花也不想容
不羨慕美人兩腮的脂粉
——2020年《好同志李白》
 
她時而腳步平穩(wěn)，微低下頭
像在和自己的身體說話
像和自己的身體相互安慰
——2020年《太太和她的朋友》
 
不是因?yàn)榫斓男那楹貌啪G燈的
 
一場陰謀。向著政治學(xué)經(jīng)濟(jì)學(xué)的腸脹氣
——2020年《車行路上》
 
一個字破裂為偏旁部首
橫七豎八的字母
它重新被組合已過了若干世紀(jì)
 
文章的前一句和后一句話的
連接處被大量遺忘充滿
——2020年《忽然》
 
猛一看，地圖像花花綠綠的
草地。再猛一看
地圖像一張布滿癬疥的獸皮
——2020年《彼得的禮拜日》
 
一個人能用手背抓住什么？
——2020年《十二背后》
 
你和我一個中國的退休老頭
講什么妄議？我最佩服的是臉對臉
的新聞發(fā)言人，舌頭是什么？
舌頭是車輪，跳蚤和大象都能飛奔
——2020年《世界刮蹭著生活》
 
出于必然，出于血的溫度，和
突如其來的對自己的不信任
 
海浪，一排排把自己推到更遠(yuǎn)
 
德是一種善。死有時也是
祖先趕在我前面
 
春風(fēng)忽然被吉祥樹摸了一下頭
 
雪花，冷月上滴落一隊(duì)遺精般的潰兵
戰(zhàn)爭——和平時代仙界玩膩的游戲
史學(xué)是關(guān)公和華雄之間的一杯水酒
 
廟堂與江湖，啟智鐘前，紅頂和綠帽
在興衰中互證，相互豎大拇指
 
鑼聲已響。臺下的我冒領(lǐng)臺上的我
像誤解一部存在主義的評書
 
人民的手指間，星光隱隱作痛
——2020年《佛山祖廟》
 
金融家抄數(shù)字，總統(tǒng)
模仿前任的簽名
河流抄襲水海洋抄襲藍(lán)色
——2020年《抄襲》
 
主人公在攀登文字的山巖，那山巖
陡峭到足以將人的五官與常識削成平面
 
哲學(xué)由康德的星空到中產(chǎn)階級趣味
 
人類啊你在何處的危險中平安？
——2020年《大阪小說》
 
千萬個浪頭如千萬個人頭
——2020年《黃河入?？凇?br /> 
寫出下一首好詩的，不是我
——2020年《誰將寫出下一首好詩》
 
一首詩歌，無可撼動
成群的詩人，一觸即潰
——2020年《今天的放射性》
 
手放在夜的背上，如放在圣經(jīng)上
——2020年《美好的一天》
 
說你的名字，我俯首
低聲，再低聲
低到我自己也幾乎無法聽見
——2020年《西藏》
 
玻璃的快樂像
失身的快樂
 
真理有時不知道自己對在哪里
 
最快的車永遠(yuǎn)是前面那輛車
 
兩半的我，黑白相間的我
你，他，她。交通卡中睡眠著
一個狂妄的家伙，一個卑微的家伙
——2020年《地鐵》
 
學(xué)問三二斤。偶而言語粗俗
說是心中崎嶇五六七百里
——2020年《乃人自道》
 
教堂沒防備，黃金變作一灘灘靈魂
——2020年《酒說》
 
暗中的我溫和，只具備
虛擬的攻擊性，和疾病私奔
——2020年《暗中的我》
 
怕就怕賈島
推敲完畢，門內(nèi)和尚已經(jīng)圓寂了
——2020年《車過賈島路》
 
他的前方也許在他的身后
 
思和想真的是兩個詞
甚至兩回事
 
孝莊皇太后是從多大歲數(shù)
開始照著斯琴高娃的模樣來長
才長成了電影明星的樣子呢？
——2020年《散漫》
 
平安啊，我們的人民，你累
遠(yuǎn)方的親人，你在笑，還是憂慮？
秋涼了，愿你被周圍的鄰居溫暖相待
——2020年《今日》
 
一張宣紙，或其它什么紙都不重要
白。一片大地白茫茫的白
好像一切將重新來過
——2020年《觀友人作〈僧人弈棋圖〉》
 
我寫著一些無關(guān)緊要的文字
為了不忘記，我需要忘記很多
——2020年《我寫著一些無關(guān)緊要的文字》
 
生活并不欠你一場艷遇，一個榮光
 
相比科學(xué)，藝術(shù)更有益于人的存在
——2020年《祈禱》
 
我想是道
可是非常道就坐在我的對面
——2020年《某日打坐》
 
我有一個缺陷，就是對前賢
滿臉敬重，卻忍不住，時而心里
想幽一默。改不掉啊。但是我也
有個優(yōu)點(diǎn)，冒犯之后每次都道歉
——2020年《對布萊希特先生一首詩的修改建議》
 
漲潮了。聽。必須聽
大海在發(fā)言。讓我們靜心屏息
我們像月下草木般噤聲
聽大海發(fā)言我們應(yīng)該全體起立
——2020年《海邊上》
 
下面，我們再次向詩歌致敬
大海也站在我們這一邊
——2020年《獲獎感言》
 
我頻頻修改自己的履歷
為無人知曉暗暗欣喜
 
我不斷對別人肆意修改
——2020年《隱秘的敵人》
 
短短一生，缺乏靈感光顧
長長的一生，缺乏必要的耐心
——2020年《一個聲音告訴我》
 
常常把主要的意思
淹死了，就是仆人按著主人的頭
淹死了他
——2020年《厭煩了我的說》
 
拜登七十了。假如別人這樣說
為人民服務(wù)——我會認(rèn)為他
在開一個比人民還大的玩笑
——2020年《美國大選在一位華裔家中》
 
母親
贏了——愿意為兒子做任何事的母親
 
是愛贏了。如果不是這樣
人間早就輸?shù)酶筛蓛魞?br />——2021年《川北麻將》
 
椰子樹胸前的果實(shí)，飽滿豐盈
如乳房相互碰撞
天下的孩子仿佛都是她的孩子
——2021年《春日的海邊》
 
色彩趴在季節(jié)
的膝蓋上填空，為美麗加分
-—2021年《綠蒂的名字》
 
故鄉(xiāng)是夜晚的小巷盡頭，打火機(jī)
啪地一響，照亮的那張滄桑的臉
 
命運(yùn)，驚悚。土地，溫暖
故鄉(xiāng)是我寫的很笨的一首詩
——2021年《想起一片瓦》
 
無數(shù)兒孫圍繞在你周圍
無數(shù)稻米拽著你的衣襟
 
無數(shù)使徒般的稻米
——2021年《悼念袁隆平》
 
幾位工人從鋼鐵里走出來
臉上也閃爍著金屬的光澤
——2921年《曹妃甸港》
 
楚國的宮殿是空心的
懷王是空心的，出將入相的官吏
亂走，朝著自我利益的方向走
——2021年《汨羅江向西流》
 
岸，和岸之外，是另一種
生活方式，讓別的魚去打理
——2021年《重讀〈黑池壩筆記〉并致陳先發(fā)》
 
 
它們的經(jīng)驗(yàn)和目的，總是合一的
 
它仿佛在說
我們便如此，你看著辦
——2021年《大象的游行》
 
你在高處的笑像一面旗子
——2021年《九十高處，寫給楊子衡先生》
 
一個漢字的幽暗，幽深
像一眼井，貫通天地而甘冽
遁世而不自棄。絕不能
讓它退出適時的表達(dá)
——2021年《從一個漢字里挖一眼井》
 
在這個無可救藥的世界上
在藥片像車輪一樣到處
滾動的大街上
閉嘴解救了一大片真理
——2022年《回復(fù)程維的〈解藥〉》
 
敬禮，夔州，今日之奉節(jié)
敬禮，偉大的歌者，圣人
你磅礴、消瘦的篇章
完全可以面對我的敬意
——2022年《杜甫和李白》
 
船舶不管通向哪里
都是通向水。世代的間隔
——如城門，門里門外
所有的道路通向鞋子
——2022年《后世的人們看見》
 
復(fù)雜的生活讓我變簡單了
——2022年《讀者》
 
一片魚鰭理直氣壯地拍盤子
一只熊掌在菜單上點(diǎn)它自己的手
——2022年《時光餐廳》
 
他并不知道神的模樣
他的神是與影子
時分時合的他自己
 
我的神不需要祈禱，供奉
你遇見別人，遇見一棵樹
一只鳥，你笑一笑，微微點(diǎn)頭
你就遇見了你的神
——2022年《讀大解詩作〈信使〉》
 
現(xiàn)代不接話。現(xiàn)代做事節(jié)奏快
對了，杜甫他們離開我家
是按了電梯下樓去的
——2022年《窗外的現(xiàn)代涌入我書中的古典》
 
《罪己詔》，姑可視為
中國古代品相很好的一篇散文
——2022年《夜讀明史》
 
指揮鞠躬。他用無言
告訴聽眾：只能這樣了，同胞們
 
指揮低頭。合唱隊(duì)員們
望向他，或不望向他
 
指揮致敬，向著另一個世界
所有人在一霎那，成為亡靈
——2022年《為姚風(fēng)先生同名照片配詩》
 
科學(xué)技術(shù)就是這般強(qiáng)橫、蠻橫
 
科學(xué)技術(shù)假如用錯地方，就是反動
戰(zhàn)爭就是血淋淋的生產(chǎn)力
 
人們是遵從道義的。一旦利益在前
人們就把手中的道義放下了
 
謊話是真理的另一個版本
 
和平是中場休息，卻并非
史冊上最生動最可供消費(fèi)的章節(jié)
 
烤熟的松雞拼命
用翅膀護(hù)著那個端它上桌的盤子
 
多數(shù)人的聰明
就是把蠢事做得完美到無可挑剔
 
他袖口上的第聶伯河波濤
不停地開裂，痛苦翻滾
 
廢墟里，一只經(jīng)驗(yàn)主義的貓
想跳上窗臺，卻摔了下去
 
悲催啊，放眼望去，大國常常
由二流三流的政客掌控，把玩
宣誓時他舉起的拳頭上，站著
一個猥瑣、隱身的縮小版的他自己
 
拜登手持刀片對準(zhǔn)東斯拉夫
向下用力。他在空軍一號舷梯上
跌倒，又跌倒。當(dāng)時我還
以為這是領(lǐng)袖出行的規(guī)定動作
 
英雄是鑲嵌入民族皮肉里的金箔
有多閃光就有多疼痛
 
彈藥正和目標(biāo)同歸于盡
 
旗幟在黎明上升，如果不能
攀爬到桿頂就只好叫做一塊布
 
人說遺憾的時候?qū)ψ约憾紱]信心了
——2022年《弗拉基米爾的荒涼》
 
為表示對一頭大蒜的尊重
我也曾不斷否認(rèn)自己的渺小
 
地球是一只飛翔的鳥蛋
或者詩歌什么都不是
 
美學(xué)的本質(zhì)屬性是顧左右而言它
 
所有人得的是同一種病
認(rèn)知的臉盤倒是想和宇宙一樣大
 
誰在我們思維中點(diǎn)燃火種？
畢達(dá)格拉斯伸向火焰的手也許
指向真理的一種痛感
 
神出現(xiàn)了。神出現(xiàn)得恰是時候
四肢瘦弱的人，簡單的人，齊頌阿門
神是天父，神是安拉，佛陀
國王選擇了離他最近的那一位
常識則幸運(yùn)地選了最仁慈的那一位
 
國王向左轉(zhuǎn)——英明，向右轉(zhuǎn)——
昏庸。他的站立和坐下一事無成
 
知識在街邊遇見他曾經(jīng)的妻子
他問蘇格拉底太太脾氣好些了吧？
 
我們的已知使我們作對了三成
作錯了六成。還有一成不便于說清
 
他父親拎起他像一只兔子拎起了地球
 
所謂發(fā)明，只是偶爾看見
真相偶爾像女人一樣初次分開雙腿
 
神啊，神其實(shí)是物質(zhì)，巨大的磁場
網(wǎng)狀。我們指肚上的斗狀
神甫只是像瀉藥那樣起提醒、提神作用
 
血淚滴漏，真理是時針上懸掛的烈士
 
你能想象最終是一條
安了芯片的鯊魚統(tǒng)治地球嗎？
還是一條短信消息在統(tǒng)治？
 
藝術(shù)放下一個小包袱，背上一個大的
 
國會的味道像一大鍋卷心菜只放了
一小撮鹽
 
榮譽(yù)在某個刻度上煌煌閃耀
在360個刻度上榮譽(yù)就慌了神
 
生活會撞倒怎樣的繁榮？
 
錦繡文章中一位三流詩人
被二流詩人的一個比喻壓得喘不過氣來
 
無論詩和非詩都救不起今日的下午
我在一間虛構(gòu)的房子里，啞然失語
——2022年《非詩·偶聞之》
 
邏輯找不到北
久病之人意外窺見科學(xué)的私處
 
一條魚在西安，捧著碗討要水
神給了它渭河，還有一條更大的河
 
因?yàn)樗羞_(dá)爾文他就是對的嗎？
一尊雕像坐久了，換別人來歇會兒
我們對已知的無知。道理的背景墻下面
具像的事物保持半隱匿狀態(tài)
 
那位名叫“錯誤”的同志，長得太像
他自己了。群體躺在個體的傷口里潰爛
 
時間越來越快，一天已不足24小時
你我把三天當(dāng)作半年過是不是尋短見？
 
猝不及防的斷句，虐待對面的教授
 
只剩成堆的標(biāo)點(diǎn)符號的戰(zhàn)勝國宣言
抽干我自己的血液去喂養(yǎng)一個所謂的我？
 
我的未來，被押解在省略號中？
——2023年《非詩·比較藍(lán)》
 
腸子和遙遠(yuǎn)的事物扭動在一起
春天的花朵越開放就越夸張
 
中產(chǎn)階級如一個時代的水洗布圍裙
老遠(yuǎn)送來夾生飯和咸菜的趣味
 
隔壁老王吹牛只在中午吹因?yàn)樵缤頃鍪?br /> 
君子藏器于身。器滿地都是
君子不知跑哪涼快去了
 
我和鄰居的頂層設(shè)計(jì)適時出現(xiàn)了筆誤
兩根菠菜和旁邊的菠菜被一根稻秸
團(tuán)結(jié)起來。一條泳褲在陽臺眺望大海
——2023年《非詩·A，不知道和誰》
 
上帝那次來地球檢查工作
翻開一個胸：硅膠
翻開一張臉：玻尿酸
——2023年《她經(jīng)濟(jì)》
 
一個大詞很不可靠啊
比如英明，比如正確——
也許是抓鬮抓來的
——2023年《不要相信一個詞》
 
一個錯誤擁有足夠的體量
它必然會成功
一種道德的高度達(dá)到極致
它就只好在人群中潰敗
——2023年《好望角的領(lǐng)袖》
 
北碚的月啊。這悄悄的美
冠絕一世的美。就像懷疑
一樣的美
——2023年《北碚月圓》
 
“魚頭被劈開兩半。廚師幫它實(shí)現(xiàn)了
左眼看見右眼的意愿”
——2023年《飛機(jī)清潔袋上的胡言亂語》
 
這世上最高的墻是——哭墻
 
假如國家靠不住，我怎么能依賴你
阿巴斯，你能回答這個問題嗎？
 
戰(zhàn)爭，或許
將以和平的方式繼續(xù)進(jìn)行？
 
這毀滅之城?？迚Φ膲w內(nèi)砌滿血人
 
假如人類犯錯，就不得不犯
接下來的錯
 
首領(lǐng)們握住旗桿，至于旗子
是什么顏色他們并不在意
 
人類一再地對自己犯罪
 
不要把敵人消滅之后再把朋友變成敵人
 
小道理是不斷給大道理帶來麻煩的
 
真理的刻度并不寬
真理也會惹得真理不高興
 
有時道德就是指認(rèn)對方不道德
 
我們還來不及明白
自己在做什么，事情就已經(jīng)發(fā)生了
 
首領(lǐng)就職宣誓，沒把手放在經(jīng)典上
而是錯放在了另一個人的后背上
 
偉大的詩篇都是為被埋沒而產(chǎn)生的
 
新聞發(fā)言人在朗讀他們的好嗓子
 
饑餓的人永遠(yuǎn)覺得自己沒有吃飽
——2023年《耶路撒冷》
 
大國領(lǐng)袖作為
正義形象的顯示器，居然藍(lán)屏了
 
我們都認(rèn)不出地球了，只好
這么稱呼它。它將不再是“她”
 
地球上除了白旗，再沒什么是白的了
 
水啊，有好生之德的水，千萬年來
養(yǎng)育我們的水，包容過人類所有過錯
期待、怨懟、甜蜜與眼淚的水
——2023年《被羞辱的水》
 
內(nèi)宮池塘中那盞最盛大的蓮花
凋謝了，虛化于如洗的大唐天際
 
最平常不過。向土壤傾斜
向生命的省略號傾斜，謝幕
 
經(jīng)書上的某個字，忽然被
自己絆倒，被外來的意識撫摸
 
這世上沒有佛。你是你自己的影子
 
佛的金身迫不得已
顯形，屬于空無的具像化
 
恒河正在遠(yuǎn)處搬運(yùn)著此刻的她自己
文明的昌盛與衰敗并轡而行
 
樹影如一個個高人坐化
人群首如飛蓬，四肢忙碌
牧童的指尖上停留著一首唐詩
 
黃金為本體。假如沒有光芒
黃金便什么都不是
是黃金盜竊了光芒，還是相反？
 
而無法勘破的學(xué)理之繁多
僅比絕望少一點(diǎn)點(diǎn)
 
哦，那每一朵蓮花上聳立的寺院
 
他看見了一個個他的分身
像是被拋棄的神的孩子
哀哭，與我對面卻再不相認(rèn)
 
世事兇險，旁邊不遠(yuǎn)處
長著一張馬臉的狗在獨(dú)自說人話
——2023年《與玄奘諧行的一枝蓮花》
 
好的邏輯——
是可以不斷拆解自身的邏輯
 
我端正地坐著，寫著一篇
以跑題為目的的文字
 
我們耳邊傳來智能人的竊竊私語
鋼鐵洪流只是一片蠶吃桑葉的聲音
 
最膩歪的是把什么什么叫做主義
尤其是那種既老又丑的主義
 
再散漫，你能比這首詩更散漫嗎？
 
可能？必然？不小心造成的？才華？
我的智能工廠里天才比螞蟻還多
 
肯定是道德最先被破了球門
 
軍艦像下餃子，唯一的缺點(diǎn)
——它不能上餐桌
 
為什么，詩歌一到分段的時候
我就心驚肉跳？
 
悄悄掩藏起犯罪的幾許快感
 
投降吧，人類。把你們的膝蓋
慢慢放在地上
 
他又錯了，或者例外地
這次終于讓他說對了一回
——2023年《一首歪歪扭扭的詩》
 
 
                       后記
 
 　　我跟自己做了個游戲，看自己數(shù)十年寫的詩，能在二十分鐘內(nèi)想起哪些——短詩。憑記憶寫出幾十首詩的題目——就是這本集子里的這些。我把它們按時間順序排列，準(zhǔn)備印刷出三五十本。
 　　不清楚為什么像河流的波浪一樣最先涌來的是這些詩？明明還有一些，比它們更接近我長期、近期的喜好——姑且不談什么“審美標(biāo)準(zhǔn)”。它們或更加“氣韻生動”，或更顯“巧思”，或堪稱接近“唯美”。引號當(dāng)然是我加的，別人未必贊同我的敝帚自珍。
 　　中國藝術(shù)美學(xué)最重要的即是講求“意境”了，“不著一字，盡得風(fēng)流”對于寫作固然不可能，大凡寫詩，沒有生僻字，高僧說家常話的屬于最高級。做不到“有境界自成高格”的，也須“清詞麗句必為鄰”，就是有讓人感覺新奇、驚艷，受到心靈或強(qiáng)烈情感沖擊的詩句。說“煉字不如煉句，煉句不如煉意”。煉意受到尊崇，其實(shí)“煉句”也決不簡單，并非你想“煉”就能煉成的。從古至今，詩人多如過江之鯽，多數(shù)“白頭搔更短”，能留下——讓后人記起兩三行句子的，已屬幸運(yùn)，不辜負(fù)自己的所謂詩才、少小時的抱負(fù)了。
 　　于是我又忙乎了好大一會兒，將舊作大致巡視、翻檢了一回，搞出些些個“摘句”。自我檢討一下，結(jié)論是，“沒多大意思。卻還有點(diǎn)意思”。我都快分不清——指的是自己的這堆作品中的某些篇章字句呢，抑或自己這次的集束、剪輯行為。
 　　我想把它們捆扎，用“了了特特博士工作室”的名義印制一下?！斗堑鋾r期的了了特特博士》是我2003年寫的一本詩集的名稱。“了了特特”是北京人對于不修邊幅、通常也不太認(rèn)真做事的人的稱呼，當(dāng)初我覺得這稱呼使我感覺到了莫名親切，越想越親切，才用力塑造了這么個詩歌人物。我想，2003年至今20多年了，了了特特這家伙休息了夠長時間，該出來溜達(dá)溜達(dá)了。
 　　了了特特博士路過了2003年，我路過已經(jīng)經(jīng)歷的六十多個年頭，無非如此。于是“路過”就成了這本小冊子的書名。
 　　印多少？50本？60本？出門帶兩本，給現(xiàn)在仍然讀詩的老朋友，給提意見不留情面的“懂行人”，給旅途無聊的人解悶，都算“適得其所”。
 　　年紀(jì)越大，朋友越少，這是規(guī)律、好事，有益身心健康和社會穩(wěn)定。扳指頭算算，比起親人，友朋，還是詩歌陪伴我的生命最久。
 　　沒達(dá)到對自我在藝術(shù)上的要求，是我的愧疚，我的錯，而詩歌則永遠(yuǎn)是對的。
 
                                   2024年1月某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