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蔗田
——點評胡弦的組詩《峽谷記》
胡弦,詩人,散文家,曾獲魯迅文學(xué)獎、《詩刊》《星星》《作品》《鐘山》等雜志年度詩歌獎、聞一多詩歌獎、徐志摩詩歌獎、十月文學(xué)獎、柔剛詩歌獎、花地文學(xué)榜年度詩人獎等。出版詩集《沙漏》《空樓梯》《石雕與蝴蝶》、散文集《永遠無法返鄉(xiāng)的人》等。現(xiàn)居南京。
論幸福觀
不要讓溪澗太深,
不要讓竹根太深,
黑暗中的,要讓它能聽見我們說話,
聽見我們的腳步聲。
哪有什么天花亂墜,
只是這山里春酣。
世間事淺淺的,因風(fēng)而起。
一個早晨,外在于你思考的深刻性。
剛才遠山如黛,現(xiàn)在,
卻起了大霧。
霧中,破譯過的秘密仍是秘密。
樹頭,桐子花像雪,
樹下,石頭卻沒什么變化,
像穩(wěn)定的觀眾,
在一堆絢爛舊聞中。
布日古德點評:《論幸福觀》的一個“論”在詩人筆下用“溪澗,竹根”提出論點;以“不要”作為論據(jù),在“黑暗中”求證結(jié)果。詩人還巧妙地采用三維方式,還原了“黑暗”的立體感。這個立體感無論是聲音,還是景色,均具備了“幸福”的另一面。詩人在時間上強調(diào)了幸??陀^的存在于大自然當(dāng)中。“幸福”隨著時間的位移,讓失望的人看到了希望。詩人的斯文論證的縝密性天衣無縫,無懈可擊。“霧中,破譯過的秘密仍是秘密。/樹頭,桐子花像雪,樹下,石頭卻沒什么變化”這一個論證的結(jié)果自然而然的把幸福觀呈現(xiàn)給了讀者。
峽谷記
峽谷空曠。谷底,
大大小小的石頭,光滑,像一群
身體柔軟的人在曬太陽。
它們看上去已很老了,但摸一摸,
皮膚又光滑如新鮮的孩童。
這是枯水季,時間慢。所有石頭
都知道這個。石縫間,甚至長出了小草。時間,
像一片新芽在悄悄推送它多齒的葉緣;又像漿果內(nèi),
結(jié)構(gòu)在發(fā)生不易察覺的裂變。
我在一面大石坡上坐下來,體會到
安全與危險之間那變化的坡度。腳下,
更多的圓石子堆在低處。沉默的一群,
守著彼此相似的歷史。
而猛抬頭,有座筆直的石峰,似乎已逃進天空深處。
在山谷中,虛無不可談?wù)?,因為它又一?br />在緩慢的疼痛中睡著了。
當(dāng)危崖學(xué)會眺望,空空的山谷也一直在
學(xué)習(xí)傾聽:呼嘯的光陰只在
我們的身體里尋找道路。
那潛伏的空缺。那鏤空之地送來的音樂。
布日古德點評:峽谷的構(gòu)架主體是石頭,那么詩人就用谷底的石頭作為意象的主題,圍繞著谷底的石頭做了一次深層次的考古。既然是考古,胡弦先生手中的地質(zhì)錘把握得很準(zhǔn)確,也很謹(jǐn)慎,他先是以一位鑒賞家的身份,是在欣賞一幅古樸的石畫,他在沉重和清影之中發(fā)現(xiàn)了大美。于是就出現(xiàn)了神性的詩句“峽谷空曠。/谷底,大大小小的石頭,光滑,像一群/身體柔軟的人在曬太陽。/它們看上去已很老了,但摸一摸,/皮膚又光滑如新鮮的孩童。//”。于是,詩人又通過這樣的句子發(fā)現(xiàn)了“石縫間,甚至長出了小草。時間,/像一片新芽在悄悄推送它多齒的葉緣;又像漿果內(nèi),/結(jié)構(gòu)在發(fā)生不易察覺的裂變。”這就是考古的細密之處。他是在”小草“中間,演繹,推論出“石頭”裸露于出谷底的時間之長。很巧妙!這既是詩人詩歌的“道行”的文字功底。底層的石頭,缺少發(fā)現(xiàn),更缺少陽光,一旦陽光來了,它們就有了生機和生命。繼而,詩人又把目光具象高處。“猛抬頭,有座筆直的石峰,似乎已逃進天空深處”讀者們啊,不要小瞧,這是寫石頭的品質(zhì)、性格!“那潛伏的空缺。那鏤空之地送來的音樂”這是寫山澗空曠之地曼妙的溪流。詩人此時又像一個配樂家,讓這首詩盡善盡美。也完成了峽谷的境界,維度。以至于達到了詩人的精神指向:“在山谷中,虛無不可談?wù)?rdquo;。
禮物
萬籟俱寂。
現(xiàn)在請回憶,鳥鳴不是聲音,
是禮物。
夜色如舊,其命維新。
現(xiàn)在,風(fēng)在處理舊聞。
風(fēng)也是禮物,把自己重新遞給萬物。
現(xiàn)在,湖上空曠,群山
是錯了的聽覺。
黑暗深處,老火車是一塊失效的磁石,
鳥兒是一排空音箱,樹枝輕輕
搖著被遺忘已久的音符。
布日古德點評:胡弦先生跳出了“女人傷春,男人悲秋”的俗套。他的筆下一切舊聞都被貼上了封條。只有“現(xiàn)在,風(fēng)在處理舊聞。/風(fēng)也是禮物,把自己重新遞給萬物。//”,“黑暗深處,老火車是一塊失效的磁石,/鳥兒是一排空音箱,樹枝輕輕/搖著被遺忘已久的音符。”存在于“風(fēng)”的境遇中。想一想,“風(fēng)”和“萬籟俱寂”是怎樣一種關(guān)系?那么,生活中一旦缺少了這一種禮物,大自然,生活,心情不是死氣沉沉的么?
異類
有人練習(xí)鳥鳴。
當(dāng)他掌握了那技巧,就會
變成一只鳥,收攏翅膀并隱藏在
我們中間。
他將只能同鳥兒交談,
當(dāng)他想朝我們說話,
就會發(fā)出奇怪的鳴叫。
同樣,那學(xué)會了人的語言的鳥,
也只能小心地
蟄伏在林中。
后山,群鳥鳴囀,
有叫聲悠長的鳥、叫個不停的鳥,
還有一只鳥,只有短促的喳的一聲,
黝黑身影,像我們的敘述中
用于停頓的標(biāo)點。
群鳥鳴囀,天下太平。
最怕的是整座山林突然陷入寂靜,
仿佛所有鳥兒在一瞬間
察覺到了危險。
我傾聽那寂靜。同時,
我要聽到你說話才心安。
布日古德點評:讀了一遍很驚悚,再讀一遍很有意思,讀了三遍,才發(fā)現(xiàn)“有叫聲悠長的鳥、叫個不停的鳥,/還有一只鳥,只有短促的喳的一聲,/黝黑身影,像我們的敘述中用于停頓的標(biāo)點。//群鳥鳴囀,天下太平。”///。不要忘記,有時候鳥鳴好像是一種假象,當(dāng)我們習(xí)慣了鳥鳴的時候,我們最害怕的是“天下太平”后的集體失聲!這首詩韻味綿長,有深度,有思想。讀了又讀,像嚼了一顆罌粟葫蘆。這首詩足可見到胡弦先生的隱喻、象征,比擬手法的嫻熟,還可讀出他的詩歌的深邃、凝重。
甘蔗田
這一生,你可能偶爾經(jīng)過甘蔗田,
偶爾經(jīng)過窮人的清晨。
日子是苦的,甘蔗是甜的。
不管人間有過怎樣的變故,甘蔗都是甜的。
它把糖運往每一個日子,運往
我們攪拌咖啡的日子。
曾經(jīng),甘蔗林沙沙響,一個窮人
也有他的神:他把苦含在嘴里,一開口,
詞語總是甜的。
軋?zhí)菑S也在不遠的地方。
機器多么有力,它軋出糖,吐掉殘渣。
——沖動早已過去了,這鋼鐵和它擁有的力量
知道一些,糖和蔗農(nóng)都不知道的事。
這一生,你偶爾會經(jīng)過甘蔗田。
淡淡薄霧里,幼苗們剛剛長出地面,
傍著去年的遍地刀痕。
布日古德點評:第一段摹狀的窮人的日子是苦的,但他們的希望寄存與泥土之上,所以甘蔗是甜的。可是,吃著蔗糖的人,只知道自己盡享生活的甜潤,不知道甜潤的背后如此清苦。甘甜有一個過程,生活中又有誰“知道一些,糖和蔗農(nóng)都不知道的事。”?更深邃,更有痛點的是“淡淡薄霧里,幼苗們剛剛長出地面,/傍著去年的遍地刀痕。”。按照嚴(yán)羽《滄浪詩話》的觀點,胡弦的詩“不涉理路,不落言荃者,”上也。
懸垂
穹頂上垂下一根細絲,底端
吊著一顆肥碩蜘蛛。
細絲幾乎看不見,而一顆蜘蛛
出現(xiàn)在那里,正從空間中
采集不為人知之物,并以之
制造出一個便便巨腹。
光影迷離,蜘蛛的長腿摶著空氣。
一根絲
纖細、透明,繃直于
自身那隱形的力量中,以之維系
一個小世界里正在形成的中心。
布日古德點評:龐然大物并不一定具備靈性。一個弱小的蜘蛛,把自己懸于一根細絲的底處。它的生存正是靠它命懸于此。自然界神靈遍地,詩人選擇穹頂上一個蜘蛛,新穎、細膩,很專注,又很哲學(xué)的凸顯了靈性的精神指向。
敦煌
沙子說話,
月牙安靜。
香客禱告,
佛安靜。
三危如夢,它像從一個很遠很遠的地方
剛剛跋涉到此地。
山腳下,幾顆磨圓的石子安靜。
一夜微雨,大地獻出丹青。
天空戰(zhàn)栗,
壁畫上的飛天安靜。
布日古德點評:這是一首獨超眾類的上乘之作。爽朗如璣的72字,儼然一副素描,沙雕,石刻。古樸于現(xiàn)代文明的文字至上。詩寫敦煌么?詩寫安靜!安靜的敦煌,一夜的微雨,又賦予了丹青神秘的色彩??梢娺@首詩的清秀,格調(diào)之高。既有言外之味兒,又有弦外之音。
亭子
要走很遠才能到山頂?shù)耐ぷ幽莾海?br />它探出樹叢,等著人
走過去,把遠山近水變成了
可以憑欄的風(fēng)景。
山道延伸著,用于描述某個過程,
它在樹叢、山澗里出沒,時斷時續(xù),
有些縹緲,其實,臺階穩(wěn)固,
只有棧道上的個別木條,踏腳時,
會嘎吱一聲。
布日古德點評:誰是《亭子》上的人?誰“把遠山近水變成了/可以憑欄的風(fēng)景”?答案就在這條棧道上。“飄渺,穩(wěn)固,木條”是這首詩的富硒元素,看似簡單的一首小詩,這里把一個亭子置頂于陽光下。其實,亭子簡單,它能為你探囊取物。
三月
白玉蘭在開。后來,
無根蓮也開了,細小花蕾
像針尖,浮在迷惘的水面上。
——它并不知道幸福
那令人驚駭?shù)膬?nèi)容:明月朗照,
一個崩潰中的世界在拆除結(jié)構(gòu)它的時間;
一朵云,像一艘潛艇從水中駛過。
布日古德點評:詩人是在寫一個迷人、醉人的水面。白玉蘭,無根蓮兩種水面上的具象呈現(xiàn)在“細小花蕾,像針尖,浮在迷惘的水面上。”一個崩潰的世界,明月朗照該是它幸福的內(nèi)容??墒?,這是三月,在這三月的迷茫水面上,一朵云,像一艘潛艇從水中駛過,又該打破了怎樣的寧靜?白云,潛艇這兩種意象元素是不是飛來之筆?就像王國維《人間詞話》里說陶淵明的詩一樣,胡弦先生的詩“跌宕昭彰,獨超眾類”。
結(jié)束語:縱觀胡弦的詩可以得出這樣的結(jié)論:一是胡弦先生注重文字的靈性挖掘,不拘泥于文字意境的表象。二是他能夠在細微之處煉丹,煉出閃光的珠璣。他的詩可以是一劑藥方,為你治療一些人的歇斯底里,抑郁癥。三是他的詩結(jié)構(gòu)嚴(yán)謹(jǐn),章法瓷實,規(guī)矩。胡弦先生的詩還可以看到他善寫人性的心理動機。他的每一首詩,思想性強,有韻味,不跑偏,很難得。
2022年11月8日星期二于北京天通苑東一區(qū)